鏡花苑,自從阮文邕將宣十度交到千傲手上,五年來,宣十度一直被軟禁在這裡,但與其說是軟禁,不如說是宣十度自己不願意離開罷了。層層疊疊的松柏將苑門遮得嚴嚴實實的,笨重地鐵門將苑內與苑外隔成了兩個世界。五年了,除了阮朱琪和紫鷹幾個人時常飛檐走壁地進進出出,唯有千傲偶爾會進去看一眼。
阮朱琪走到門口便甩開了千傲的手,千傲嘆息一聲,道:“五年了,很多事都該有個了結了。你先進去吧,剩下的,交給我就好。”
阮朱琪遲疑地看着千傲,五年來扮作紅楓侍奉在宣十度身邊的日子不好受,可被宣十度拒之門外的日子更難熬。阮朱琪猶豫不決,千傲勸道:“你不能一直這樣下去,相信我,也相信阿史那思明。這條計策行得通,即便行不通,至少你在爲自己的幸福而努力。”
阮朱琪沉默着點了點頭,將面上的紗巾緊了緊,縱身翻入牆內。
不同於苑外的松柏,院內是稀疏的竹林。苑子很小,除了竹林就只剩下一間小小的屋子,也是竹子建成的。緊挨在竹屋旁,有一塊空出來的地方,設有石桌一張,配了石凳兩隻。兩隻石凳雖是同時製成的,但其中一隻明顯磨損了許多。此時此刻,宣十度正坐在這隻石凳上,手拿檀木珠串,閉眼冥神。桌上放了一本書,翻開了端端正正放在宣十度面前。
“又在念經!”阮朱琪癟了癟嘴,這幾年來,宣十度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對着經書唸唸有詞,已全然不顧外面的事情了。
“公子,王爺來了。”阮朱琪走到宣十度身後,學着紅楓的語氣對宣十度說道。
宣十度撥動珠串的手頓了一下,眼睛睜開了,卻沒有說什麼,繼續專心念着經文。千傲推開鐵門,踏着滿地的落葉進來了,臉上的表情變得冷漠無比,全然不是方纔對着阮朱琪的表情了。
“你這虛假的和尚,還要裝到幾時?”千傲冷冷說道,一把將石桌上的經書扔到地上。
“大將軍軍事繁忙,何必又來我這裡招惹晦氣呢?”宣十度俯身欲拾起經書,卻被千傲將經書死死踩住,宣十度擡頭看了千傲一眼,道,“請將軍移步。”
千傲臉色微微一變,只聽得“譁”地一聲響,宣十度手裡的檀木珠串被千傲一把抓斷,珠子散落了一地。
“王爺!”阮朱琪不解千傲此舉是何意,但這般欺負宣十度,已不在阮朱琪的忍受範圍之內了。
千傲拾起一個珠子,仔細看了一眼之後,冷笑着將珠子扔到阮朱琪手中,對宣十度道:“你若真是一心向佛,這珠子上的字作何解釋?怎麼,佛心裡也裝着阮朱琪?”
阮朱琪聞言一驚,定睛看向手裡的珠子。果然,珠子上赫然刻着“絮”字。阮朱琪連忙查看其它的珠子,無一例外,全都刻着“絮”字。阮朱琪回頭看向宣十度,宣十度卻依舊是一聲不響的態度,彎下腰小心翼翼地一顆一顆將珠子拾起來。
“你不用撿了,更不用再裝下去了。看戲的人都已經不在了,你還演什麼戲!”千傲扯着宣十度的衣領,將他拎住,道,“我恨你,恨你耽誤了我五年的時間,毀了我和絮兒的姻緣。所以我關了你五年。不過現在,高緯,我可憐你。”
宣十度淡漠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千傲嗤之以鼻,接着道:“因爲五年後,雖然絮兒的心已經不屬於我,至少我還能看見她、守着她。而你,卻已與她陰陽兩別了。”
宣十度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臉上瞬間血色全無,反手抓住千傲的手,聲音顫抖着問道:“你說什麼?”
千傲不屑地將宣十度扔在地上,冷冷道:“五年前,絮兒和親突厥,在突厥染上重病,不治身亡。”
“胡說!阮文邕怎麼可能會讓她死!”宣十度立刻反駁道,“和親突厥?哈哈,你當我傻嗎,阮文邕怎麼捨得放她走?”
“我爲何要騙你?”千傲淡淡地說道,“阮文邕放絮兒離開的原因,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了。生老病死是老天爺決定的,阮文邕能逆天嗎?你不信,自己去突厥問一問不就知道了。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了。絮兒在天之靈,也不希望在自己的府邸上再看見你的身影了。”
宣十度從地上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公子!公子!”阮朱琪喊了兩聲,卻沒有立刻追上去,而是看向千傲。千傲淡笑着聳了聳肩,道:“看吧,他心裡還是有你的。阿史那思明說的對,這種時候,只有讓他先永遠地失去,才能想明白,回到你身邊。”
阮朱琪忍不住眼角溼潤了,五年了,五年來他將自己日日夜夜握在手心,卻不肯走出這小小的苑子去找自己。“絮兒,他會想明白的,一定會的。”千傲伸手撫了一下阮朱琪的眼角,拍了拍阮朱琪的肩膀以示鼓勵,“要忍住,不要被他提前發現了。”
阮朱琪含淚點了點頭,努力剋制着自己的情緒,將眼淚逼回去。剛剛調整好,轉過臉便看見紫鷹奇怪地盯着她和千傲。“阿楓,公子呢?”紫鷹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宣十度已經不見了。
“公子去突厥了,你們快跟上吧。我和王爺隨後就到。”阮朱琪一邊說着,一邊刻意跟紫鷹拉開了距離。五年前剛到突厥不久,便在思明的協助下傳出死訊。突厥那邊熱火朝天地辦着自己得喪事,阮朱琪早已攜了紅楓遠走高飛。是以阮朱琪尚在人間的消息,只有思明、千傲和紅楓知道。當然,一切都在阮文邕的計劃中,只是阮朱琪不知道罷了。
紫鷹聽到阮朱琪這話,立刻大驚失色:“突厥!難道說公子已經知道了公主已死?”阮朱琪淡淡地點了點頭,紫鷹立刻箭一般地飛了出去,向宣十度消失的方向追過去。
若不是這一次,千傲還從來都不曾發現,宣十度竟有一匹坐騎,腳程比得過疾風。千傲帶着阮朱琪一路乘着疾風追趕宣十度,竟一路上都沒看見宣十度的身影。一直追到突厥王庭,才聽到思明的手下告訴他們,宣十度比他們早到了一個時辰。
兩人一刻不停,匆匆忙忙地往“文妃陵”跑去。果然,走進陵墓,便看見宣十度抱着墓碑又哭又笑,好似瘋了一般。“文妃陵”是爲了掩人耳目,特地爲阮朱琪造的一座空陵墓,當然墓裡不全是空的,因爲思明說什麼也要做一個假人放進去。
宣十度伸手,拂過墓碑上“突厥王妃文妃阮朱琪之墓”幾個字,然後捶胸頓足了好一會兒,自言自語道:“怎麼會?怎麼會?爲什麼老天要將你帶走!明明都是我的罪過,爲什麼不能讓我來承受所有的天譴!絮!你怎麼能就這麼走了!怎麼可以!”
千傲給了阮朱琪一個眼神,然後走上前去,冷冷地推開宣十度,道:“你是不是覺得很心痛?可我覺得生離死別不是最讓人心痛的事情,求之不得,纔是人世間最大的痛苦。絮兒活在世上的時候,你讓她受了那麼多求之不得之苦,死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高緯,你沒有資格在絮兒的墳前緬懷她。”
“求之不得之苦……”宣十度苦笑,眼角有淚水滑落,“她在世上受了半年的求之不得之苦,而我已經苦了五年了。五年了,我每天祈禱上蒼,能讓絮過得開心一點。五年了,你明白我想見不敢見的痛苦嗎?爲什麼你不好好保護她!閆千傲,你不是很愛她嗎!”
“絮兒若是能安然接受一個愛自己的男人,我豈會容你活到今天?”千傲嗤笑道,“愛她容易,要她愛別人何其困難?高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是你辜負了絮兒,毀了她一生的幸福。”
宣十度面如死灰,嘴脣顫抖了好一會兒,才嘶啞着說道:“辜負?我又何嘗想辜負她?這一世我們作孽太多,終會遭受報應。我只是想用我的殘生,償還我們欠下的債。我要的不是一生一世,我要的是和她生生世世。”
“連這一世都抓不住,你還期望有來世?高緯,若是錯過,將會一直錯過下去,難道不是嗎?”千傲冷冷地複述着阮文邕交代給他的話。
宣十度聞言,臉上閃過驚愕,但很快又被絕望代替:“她都死了,現在說這些還有用嗎?我現在就隨她去,希望來生還來得及抓住她。”
宣十度剛剛將匕首拔出鞘,阮朱琪的“不要”還沒說出口,不遠處的嘈雜聲就吸引的所有人的注意力。
“快點兒!快點兒!說你呢,嘿,小心點!被給我碰壞了!”聽到這聲音,阮朱琪只覺得頭都大了。這麼具有穿透性的聲音,除了思明再不會有第二人選了。
果不其然,思明帶着兩個武士,扛着一個奇奇怪怪的東西過來了。阮朱琪連忙低下頭,但還是被思明一眼認出來。“喲!文姐姐,你可來了!我都想死你了!”思明一邊說着,一邊興奮地向阮朱琪奔過來。
“文姐姐,你可不知道啊,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都快無聊死了!不過呢,無聊也有無聊的好處。你看,我給你做了一個新的假人,比放在裡面的那個要亮麗一百倍!”思明一邊說着,一邊指了指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