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公子爭婚——6
六
園內,龍奕怔怔的望着東昇的太陽,難掩心頭的那種激盪,有些記憶有些模糊,帶着點疼痛,並且被深深的埋在心裡。
她是當年那個小丫頭,這個衝擊,的確有點大!
十三年前,初見時,這個又髒又臭的小鬼頭,相當有力量的從難民羣裡衝出來直叫他“熙哥哥”,開心的笑聲,在藍藍的天空底下劃響,是那麼清脆好聽,就像山間百靈鳥的叫聲。懶
那一刻,他知道她認錯人了,生性涼薄的他,倒沒有欺凌弱小的習慣,好聲好氣的將她推開,酷酷告許她:
“睜亮你的招子看清楚,小爺我怎麼可能你一個小乞丐攀得起的人。”
她疑狐的衝他看,卻還是一次次將他緊抱,無視他漸漸聚攏起來的怒氣,笑眯眯的說:
“你長的跟我哥哥一模一樣,我認你做哥哥……”
他無語噎住。
從沒有人敢這麼抱他,也從沒有人能如此準備無誤的將他抱住,任他怎麼閃也閃不開,帶着一身不容拒絕的霸氣,她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強硬的闖進了他的世界。。
將她帶回客棧洗完澡後,他才發現自己揀了一個小美人。
小丫頭長的很美,那眼,水靈的像價值連城的琉璃體,那臉兒,嫩滑的就像剛做出來的水磨豆腐,那小嘴,紅的就似帶露的紅牡丹……那小身板很瘦,據說是生病了……蟲
他記得她喜歡纏他,他記得她喜歡叫他“熙”哥哥,她說那是她家裡的哥哥,她說他與他熙哥哥長的很像很像,他記得她很愛管他,又很愛玩……功夫嘛,是三腳貓功夫,輕功嘛,也不算極好,但腦子很聰明,聰明的讓他爲之驚歎。
那一個月,他們在一起搞怪,把整個鍄京城整的烏煙障氣。
那一個月,她膩得他很煩,無論他走到哪裡,她都能蹦出來嚇他一跳。
那一個月,她是他的影子,也是他的陽光,燦爛無邪的笑容,深深鉻到他心上。
後來,她把他整的很慘,他氣的鼻子都歪了,心痛自己收留了一隻白眼狼。
後來,她受傷了,傷的很重,他竟然不忍心責她一句重話,小心的照顧她,期盼她活過來,繼續擾亂他的生活。
後來,她的熙哥哥出現了,長的果然跟他很像,那丫頭鑽在人家懷裡,開心的直叫,他看着心裡很不是滋味,跑了一個不影。
後來,他暗中跟着,看着他們被一股神秘力量抓了去。
後來,他瞧見了那個少年的母親,一個既冷豔又溫柔的女子,帶着一幫功夫詭異莫測的高手救走了這一對“兄妹”。
後來,他看到那個冷豔的女子帶着他們離開那一座神秘的山莊。
後來,他們上了一艘紅船,揚帆離開,而他,則躲在暗處目送他們消失在視線裡,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勇氣跑上去說,就這樣心痛的看着他們將他已引爲習慣的一個小負擔剝離了他的生命。
後來,他一不小心聽到有人要燒他們的船,要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他急的火疾火燎,卻沒辦法在一個狂風怒號的夜晚僱船去追。幾天後,他在大江下游找到了那隻被燒燬的船。
後來,他再沒有找到她……只在岸邊看到了她穿過的一隻繡鞋……他以爲她死了……就這樣,說消失就消失了……那一個月的歡笑……成了記憶裡一抹難以拔除的疼痛!
幾年後,他改名換姓重出江湖,第一件就是帶人滅了煞龍盟——火燒紅船,就是那些人乾的腌臢事。
龍奕吐出一口氣,又深深的吸了一口,微冷,但清新,假山邊,有一棵光禿禿的柳樹,枝頭正冒着一個個嫩嫩綠綠的蔭芽,那是他們當年一起種下的,十三年時間,昔年那小樹已長高,都快和這座亂石堆成的假山一般高了,昔日的小女子也已經長成了大姑娘……
再見,她一如當年那樣難以對付,也一如當所那般,能把人惹的暴跳如雷……
這是怎麼一種難以言表的滋味——生平從未有過這樣的經驗。
他只知道,這次,他不想再放手!
茫茫人海里,遇上一個叫自己牽掛的人,不容易,十幾年離別,再度重逢,那更是一種緣。
一種名爲“喜歡”的感覺,在他心頭潛滋暗長。
“龍奕,不好了……琬兒走了!”
正思緒連連,忽傳來了程三孃的急聲叫喚。
沉浸在回憶裡的龍奕側過頭,心一凜,忙跳下假山,但看到三娘拎着一張紙,扶着裙襬,急匆匆往這裡小碎步的跑來。
“走了?誰準你放她走的?”
一個箭步,他跨過去,幾乎是用吼的,奶奶的,他都沒有好好和她說話,她敢跑……造反了她……
三娘無辜的望着他,將手上的紙遞上去:
“龍少主,她自己長腿,也知道我府裡的地形,我就轉了一個身去前堂看了一個門診,英兒就來跟我說她跑了,你說,這麼一個大活人,你讓我怎麼看得住她?喏,這是她留下這封信……說今兒有急事,回頭再和你說話。她說,你懂的,今天她很忙……”
龍奕拎過那張紙一瞄,沒幾行字,一筆一畫,如脫繮之駿馬,肆意中露着幾分無拘一格的瀟酒,美而不藻,華而不妖,飄逸之間則帶着女子的柔骨……
只一眼,龍奕便驚歎:好字!
只是每個字組織在一起所表達的意思,卻叫龍奕老大不高興。
十三年不見,難道她就沒打算和他敘敘舊,給個交代的嗎?
他可是懷着很多很多話要問她?
走的這麼匆忙,而且,又是不告而別,真的太打擊人了……
他捏着這張紙,臉孔不自覺的一沉,忽然想到,今天是祈福大會第一天,她的確會很忙,她得回去鎮南王府去扮演慕傾城去愚弄世人……
唉,這臭丫頭,還真能玩……
三娘在旁瞅着,只見這位公子爺的眸子,一明一暗,一暗一明,似乎在思量着什麼重要的事,流轉在臉上的惱火神色,很神奇的漸漸消失了,慢慢的,閒閒而懶散的龍少主又回來了,並且,眼底還流露出了貓捉老鼠的興味。
“讓她玩去……若玩大了,我幫她收場!呵呵,這戲碼,越來越有趣……”
揚眉一笑,眉眼間散落的是無法掩視的寵溺!
程三娘怔怔的看着,這樣神色,曾經她在自己的男人身上看過過,只是,他們的姻緣只維持了短短半年,短到她都沒有來得及給他留下一兒半女就這麼匆匆走了。
“三娘,我有事出去了!有空再來找你吃茶!”
龍奕瀟灑的一笑,揚手而去,獨留三娘站在柳樹下黯然神傷,悼念屬於她的那份曾經擁有。
今天是“慕傾城”逼晉王歸還信物三日期滿之日,也是祈福大會的頭朝。
每隔十二年,是西秦國最隆重的節日——祈福大會,這日子一般定在元月二十二至二十八日,據說這節日由來已久。
相傳,近千年前,西秦國原是一統天下的,有一年,鍄京城內忽從天下掉下一方閃光的巨大羅盤,羅盤之上鎖着四隻靈獸,每隻靈獸身上,帶着一枚閃閃發亮的奇玉,分明刻有青龍、白虎、玄武、朱雀的字樣。
當時,西秦國內有四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們憑一已之能,分別降得一隻靈獸,而後分庭抗禮,龍蒼大亂,西秦國分繮裂土,成爲四個國家:東有西秦,世代養“青龍”,南有云國,世代養“朱雀”,西有龍域,世代養“白虎”,北有東荻,世代養“玄武”。
當然,這只是傳說,傳說每一國都養着法力無邊的靈獸,用以鎮守自己的國家,事實上呢,這僅僅是神話故事,龍蒼大地上先祖們只是借這樣一個傳說爲自己的分裂繮土造勢。不過,那塊從天而降的羅盤上帶下了四塊會發光的奇石倒是真有其事——
至於所謂的聖物歸盤以祈天佑,根據金凌對龍蒼各國典籍的翻閱所知,幾百年前,是一個布衣神相搞出來的——
那一年,龍蒼大地上戰火連天,田地顆粒無收,天災不斷,百姓互食,千里荒敗,便有那樣一個神相放出話來,直道:天降聖物,原可福佑天下,卻被權位之人佔爲私有,禍害天下。若要天下太平,就得讓聖物歸盤而祭。
諸國君主爲定民心,便達成了這樣一個默契:在西秦國京都內建一福宮聖寺,各國每隔一段時間便送聖物入秦,祭天祀地,以佑國運,以安民心。
這十二年一祭祀的傳統,就這樣被傳承了下來。
大會設在西秦鍄京城南的福街,那條福街,有一座祈福用的福宮,福宮建着整個鍄京城最高的望閣,最大的祭祀聖臺,最大的客宴殿宇,幾百年來,每任帝王都在城南大興土木,興祭祀之禮,所以,這條福街是越建越大,越建越繁華。
每年的祈福大會有七天。頭六天,是接迎天下四面八面的貴客前來祈福,最後一天,國君親臨,將聖盤供於佛前,散落在各國的聖物皆在這一日齊聚西秦,四件聖物歸盤而祭,龍蒼諸國則風調雨順,否則便是災禍連天。
十二年難得一次盛會,很多人都喜歡在福會頭朝去福寺祭拜,金凌沒去,自回春堂後門出來,直接回去了青館。那是她作爲“青城”公子在鍄京內買下的宅院。
進得門去,碧柔看到她歸來,重重舒了一口氣:“我的姑奶奶,你總算回來了……”
不經金凌問,碧柔便衝上來,將這幾天在青館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稟告了一遍。碧柔說雲姑姑昨兒個不知爲了什麼緣故,不顧一切的離開了青館,逐子在暗中跟梢,看到那位姑姑昨傍晚時去了晉王府。
金凌聽到這消息後,秀眉頭直皺,別的什麼都不說,直直進了密室探看昏睡中的傾城。
坐到芙蓉下,看着昏睡不醒的傾城,那本該和她一樣絕美的臉孔生着那樣可怕的毒癬,心裡便直嘆:情之爲物,當真讓人癡顛。
爲了晉王拓跋弘,她落得如此之慘的地部,金凌真的很替她覺委屈。
金凌不曾動過情,一心一意的追隨燕熙來到龍蒼,那種感情,是一種自小而生的依戀,她一直在想,這是不是就是男女之間的情份,就像父親對母親那般,癡愛無悔?
其實,她並不懂,她只知道要將屬於她的燕熙找回來,那種打小就印在骨子裡的祟拜和喜歡,早深入靈魂。
她不知道自己在傾城身邊坐了多久,直到子漪過來跟她說時候不早,該去鎮南王府,她給傾城把了一把脈,纔回房,一步步把自己扮成傾城的模樣。
時間過的很快,等她整完容走出房門時,就見逐子候在臺階下,緊着眉心想着什麼緊要的事。
“怎麼了?”
她走過去問,他在等她,必是有事的。
逐子回頭,站直的身子個子極高,以一種疑惑的神色看她:
“昨天晚上,公子府發生什麼事了?龍奕怎麼跑去公子府把東方若歆給擄了?據說你也在被擄之列,主子,你在玩什麼?”
金凌微微一楞,這件事,她還不知道,但很快,她便明白龍奕爲什麼會擄東方若歆主僕了——
他這麼做,一是想拿東方若歆和公子府作交易,二則是讓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去公子府。
龍奕這個人,金凌輕笑,在救她的時候,已經將她如何送回去的退路都已經設想好了,當真不能小視——
公子府。紅樓。
昨宵未曾入眠,天亮時,自己穿了衣裳,洗了一把臉,傳膳。
每天,九無擎習慣了四周的冷靜,也習慣了自己打理自己,從不假借別人之手。
等到南城把早膳端上來,對着桌上的清粥小菜,他只吃了幾口,不太想吃,心口隱隱發痛,可能是思慮太重,失了胃口,腦海裡反反覆覆浮現着小時候金凌的模樣,原本很模糊的記憶,因爲昨夜,再度清楚起來,兒時的點點滴滴一幕幕揮之不去,揪疼着他異常冷漠的心。
他靜靜的坐着,捧着瓷碗,感覺得碗內的水晶粥漸漸的冷下——
水晶粥,晶瑩剔透,又黏又綢,配着一品居的密制醃菜,清爽香甜,可他吃不下,想到的是曾經和小凌子一起爭着吃“父親”親手做的“布丁”的情景。“父親”是個“美食家”,她不太能做膳食,但是,做的零食,卻是人生美味。
“爺,您吃這麼少怎麼成?”
進來稟事的東羅,北翎,看到桌上幾乎沒動的飯菜,眉頭不覺深皺,東羅忍不住輕輕勸了一聲:“您真的得多吃一些!”
“嗯,待會兒待再吃些,現在不餓!”
他的胃,吃過太多藥,有些是靈丹九妙藥,有些是毒藥,蝕性十足,早把他的腸胃搞垮,真的很難多吃東西,所以,他才這般消瘦,比他們清瘦多了,全不像一個二十四歲的成年男子,一身的弱不禁風,看得讓人心疼。
九無擎有時候會想,要是十二歲那年,他聽母親的話,獨自逃出去,跟着滄商的腳步回去九華,會不會他的命運就會有所改變?
可他終究放不下母親,終究還是走進了別人的圈套
——十三歲,當惡運一次次將他吞沒以後,他明白,他的良善和好運都已經用完,能做的只是用憑自己的本事,踩在別人的屍體上活着。
九無擎放下了手上的瓷碗,隨手拿起放在桌上的面具,將那張不屬於自己的臉遮起來——套着層層面具活着,他已不再是原來的自己。十三年時間,他早在陰謀和血腥的洗禮中,失去了最初的乾淨。
他轉過了輪椅,透過面具,雙臂靜靜的倚在扶手上,雙手撫着膝蓋,輕輕的在按揉,淡淡的問:“查到嗎?”
聲音是冰冷的,完全沒有溫度!
這樣的聲音不像是燕熙的——溫溫如玉的燕熙,吐出來的話,即便苛利,也是溫暖的——“父親”教過他,守成之主,要以胸襟服人,殺一儆百,有必要,以殺戳治天下,挑起的只會是無休止的戰亂。她說古有秦始皇,以鐵騎徵天下,卻無法以酷吏嚴刑守天下,這便是攻和守的區別。
他記着,一直記得。只是,那時,在九華,有人撐着一片明媚的天空,他一直活在權利的頂層,不必攻,只需守,養成的性子太過仁慈。當有一天,他從雲端墜落到塵埃,他才明白,想要守,就必須先學會攻,只有把權力捏在手心,你才能獲得“守”的資本。
在龍蒼這些年,他學會了攻,學會了兇狠,學會了用別人的屍骨奠定自己的成功,同時,也學會了忍辱偷生,學會了冰冷,哪怕面對是自己的親信,是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去柔軟,如何去表達那份關切。
九無擎安靜的看着眼前的侍衛,看到的他們眼裡的擔憂以及不解,卻不想過多的解釋他這麼做的原因。
東羅和北翎兩人對視了一眼,爺問的是龍奕的下落,那人不在城南的別館,那處地兒,只是掩人耳目的。
他們心裡很不明白:在這樣一個形勢極爲微妙的時候,公子突然將他們從籌謀多年的大事裡裡調出來,去調查龍奕的蹤是爲了什麼?
他們不懂,龍奕擄去的東方若歆到底有多少份量?
還是那個女刺客的身份有什麼名堂?
他們覺得公子昨夜的失態,和後來發出來的命令,都在計劃之外。
他們感覺到,似乎有什麼人或事,困擾住了公子爺!
北瓴沒有馬上答,凝神想了一下,才道:“清晨時,我們的人看到龍奕帶人從回春堂內跑出來,他身邊的玄影手上捧了不少藥材,但是,他沒有回去別館,而是慢悠悠往東城而去,心情,看上去,好像很不錯,玄影半路折回了玉錦樓。暫時查不到他把牀姬藏哪裡了。”
鎮南王府就在城東,回春堂在城西。
現在,外頭傳開,說什麼龍奕想娶慕傾城,由此可見,他的目的地就是鎮南王府,至於他會出現在回春堂,仔細想想也不讓人意外——那個龍奕和程三娘,據九無擎所知,他們的關係好像很不一般。但,具體是什麼關係,那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那個程三娘,他記起的是她當年葬夫時那悲悽的模樣:新婚喪夫,隨即又亡父,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何等的痛徹心骨。
其實心痛的並不止她一人,有人在暗處陪着她痛——這世上,相愛而不能相守,是何等的苦。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