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錦衣衛和大理寺的對峙,以扶安的到來而宣告結束。

“天子宣楊編修乾清宮覲見。”

天子宣召,自然要讓路。

庶吉士們無熱鬧可看,陸續返回值房,重拾之前話題,繼續爭執不休。

頭上仍有些紅腫的嚴嵩立在原地,目送楊瓚行遠,表情很有些複雜。

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同爲今科進士,彼此間的差距卻已是天地之遙。

楊瓚離開翰林院,心有疑問也不好開口,只能一路沉默,隨扶安行至乾清宮。

剛到殿前,楊瓚眉間便是一皺。比起之前,乾清宮的氛圍愈發肅然,藥味也愈發重。行動間,宮人中官均是小心翼翼,走路都踮着腳尖。

天子舊病難愈,太醫院先時開的方子都不頂用。

眼見天子逐日消瘦,水漿不入,每天只能靠丹藥撐着,譬如飲鴆止渴,自院判之下都是眉頭深鎖,心焦如火,卻始終想不出好辦法。

楊瓚走進殿內,候中官通稟。

等了足有盞茶時間,才見扶安從內殿行出,眼圈似有些紅。

“楊編修隨咱家來。”轉身時,扶安不忘低聲叮囑,“陛下問什麼,楊編修照實說。但回話時千萬小心,莫要引得陛下動怒。”

“謝公公提點。”

楊瓚知道,扶安未必是想結好自己,但情總是要領。

扶安點點,先行兩步,道:“陛下,翰林院編修楊瓚請見。”

龍榻前,寧瑾小心伺候,說話都不敢大聲。

見到楊瓚,弘治帝勉強靠坐起身,眉發稀疏,面色青白,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龍袍空蕩蕩的披在肩上,已有幾分大漸彌留之態。

楊瓚不敢多看,跪地行禮,口稱:“臣拜見陛下。”

“起來吧。”

弘治帝虛擡起手,嘴裡像含着核桃,說話有些含糊不清。

“謝陛下。”

“可知朕爲何召你?”

“回陛下,臣不知。”

“真不知?”

雖然病勢尪羸,弘治帝仍是目光銳利,威嚴仍不減半分。

楊瓚胸中發緊,道:“陛下,臣當真不知。”

“大理寺寺丞爲何尋你,涿鹿縣的狀紙是怎麼回事,你總該知道?”

沉默兩秒,楊瓚深吸一口氣,再次跪倒在地。

“陛下,臣有罪。”

“何罪?”

“臣於斬衰殿試,面君不言,故而有罪。”

“哦。”

弘治帝聲音愈發含糊,寧瑾忙碰上溫水,小聲道:“陛下,您潤潤喉嚨。”

“不必。”

推開茶盞,弘治帝按了按額心,也不避開楊瓚,讓寧瑾取來丹藥,連服三丸。兩息過後,臉頰涌上一抹詭異的潮紅,精神略微好了些,說話也清楚許多。

楊瓚依舊跪在地上,頭微垂,只當自己什麼都沒看見。

“明知故犯,當罪加一等。”

見楊瓚直挺挺的跪着,未見驚慌之色,弘治帝微微點頭,道:“然朕觀你素行端良,操履嚴明,非是貪圖權勢榮華之徒,更非殺妻求將之輩。”

“陛下之言,臣不敢當。臣請陛下責罰!”

“不必急着請罪,只向朕明言,此事背後可有隱情?”

“回陛下,臣……”

“起來說話。”

“是。”

楊瓚站起身,梳理楊小舉人的記憶,直接道出楊、閆兩家宿怨,又將家信及快腳陳述之語稟明。

“陛下,臣自家書察覺蹊蹺,逼問快腳方纔得知,閆家同縣衙主簿沆瀣一氣,擅改正役,又向酷吏使銀,不過一月,臣族中累死十餘人,家家舉白,人人麻衣,卻是求告無門!”

弘治帝沒有出聲,許久方道:“既已知曉,爲何不稟明朝廷?”

“陛下,出事之時,臣身在京城,手中並未有實據。”

“殿試之時爲何不言?”

“陛下取才之日,臣不敢妄言。”

“如今事發,不怕朕治你不孝不親之罪?”

“陛下,”楊瓚行禮,沉聲道,“臣甘冒不韙,只爲求得洗雪逋負,以慰族人之魂。縱被朝廷問罪,臣亦心甘。”

能活,沒人想死。

但他穿越一遭,頂了楊小舉人的身份,家人和族人就是他的責任。他可以在弘治帝面前說謊,仍選擇說實話,賭的是弘治的仁厚,賭的是天子亦有慈父之心。

楊父連喪兩子,仍在信中隱瞞實情,述說平安。弘治帝病入膏肓,在太子面前亦要強撐不倒。

由此及彼,楊瓚斬衰殿試,於理當責,於情有原。端看天子之意。

藥香渺渺,殿內陷入沉寂。

楊瓚雙目低垂,背脊愈發挺直。

“奪去功名,充軍流放,你也不悔?”

“回陛下,臣不悔。”

“古有言,十年生聚。”弘治帝道,“朕觀爾素日沉穩,爲何行此魯莽之事?”

“陛下,古人亦有言,潛遁幽巖,沉冤莫雪。”楊瓚堅定道,“臣若後退一步,一族沉冤永難昭雪。以閆氏之惡行,必將步步緊-逼,楊氏一族危如累卵,恐將門殫戶盡。”

殿試得中,尚可爲族人尋一條生路。如他不考,閆氏必更加肆無忌憚,楊氏一族都有性命之虞。

寢殿內再次陷入沉默。

扶安急得額頭冒汗,不是叮囑過楊編修,莫要引陛下生怒!這位怎麼還頂上嘴了?

未料,弘治帝並未發怒,反而緩緩笑了。

“好。”

一個好字,便如雲開霧散,壓在楊瓚肩上的巨石,瞬間被移開。

“扶老伴。”

“奴婢在。”

“大理寺既接了狀子,不能不問。你和楊愛卿走一趟吧。”

“奴婢遵命。”

扶安擦擦汗,看向楊瓚的目光,已同之前大爲不同。

這位當真是吉星高照,鴻運當頭。

天子最重孝親,楊瓚斬衰殿試,非但沒有被問責,輕飄飄幾句話就被誇了“好”字。

讓他到大理寺一趟,分明是天子要給楊編修撐腰。明着告訴大理寺上下:天子要護楊編修,該怎麼做,自己看着辦。

楊瓚再拜,起身之後,隨扶安離開。

殿門關上,弘治帝再撐不住,滑倒在榻上。

“陛下,可要喚太醫?”

“不必。”

弘治帝閉上眼,聲音現出疲憊,“寧老伴可是不解,朕爲何要護着楊瓚?”

“奴婢愚鈍,陛下行事必有深意。”

“牟斌查宣府,楊氏的事,朕早已知曉。”

“那……”

“恩榮宴上,太子若是多問一句,今天這狀子也不會遞到大理寺。”弘治帝無奈嘆息,“終是太過年少。”

年少?

是說楊瓚,還是太子?

寧瑾不敢回話,更不敢細想,小心爲弘治帝搭上錦被。

“涿鹿,京城。”弘治帝像在自言自語,“閆氏,又是閆氏!一個僉都御使,果真有這麼大的膽子!”

“陛下息怒。”

“息怒?”弘治帝反而更怒氣,語氣漸急,“朕欽點的今科探花不孝不親,朕親選入弘文館之人喪德敗行,朕賜字之人乃奸猾諂媚之徒,這是狀告楊瓚?這是在尋朕的不是!”

“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保重?朕還能活幾天,這些跳樑小醜就迫不及待!”弘治帝連連咳嗽,“這是盼着朕早點死!”

寧瑾忙着遞上溫水,見帕子濺上點點-血-腥,駭得瞪大眼睛。

“陛下!”

“太妃送到司禮監的那本經書,就是在給朕提醒,有藩王不老實!朕還不能死,沒把後事安排妥當,太子登上大位,也會……”

餘下的話,弘治帝沒能說完。

握在帷帳上的手指乍然鬆脫,山嶽崩倒,人事不省。

“陛下!”

寧瑾不敢碰弘治帝,忙奔出內殿,驚慌道:“快,宣太醫院院判!”

少見寧公公如此慌亂,乾清宮內衆人頓感不妙。顧不得宮規,兩個宦官飛奔往太醫院。

待太醫院院判趕到,爲弘治帝施針,才險險將人救了回來。

收起金針,院判與同行的兩名太醫都是心焦如焚,只不敢漏出半分。

今番天子能夠醒轉,已是萬中之幸。若是再來一次,怕是……

弘治帝醒來,第一件事不是詢問病情,而是令人傳錦衣衛指揮使牟斌。君臣二人獨在內殿,連寧瑾都退出殿外。

近半個時辰,牟斌才從殿內走出,腳步聲漸重,剛正的面容上隱現幾分殺機。

此時,楊瓚已被扶安一路“護送”到大理寺。

大理寺卿楊守隨親自坐堂,左右少卿同列下首。

鄧寺丞位在三人之下,眉間緊蹙,對楊瓚很是不喜。聯繫到涿鹿縣遞送的狀子,雖未將楊瓚歸入奸佞一流,對他的印象也是極差。

扶安同楊寺卿見禮,口稱奉天子之名,送楊瓚到大理寺復問。

“咱家只在一旁聽着,待回宮後向天子稟明。對堂上之事絕不干涉,請楊寺卿秉公執斷。”

楊守隨頓感牙疼。

不干涉?

這位明晃晃的戳在堂上,口稱奉天子之命,真能當做沒看見?

楊寺卿牙疼,頭更疼。

早知道,今日就該告假!

左右少卿面面相覷,對楊寺卿的處境頗爲同情。看來,部分時候,做二把手也沒什麼不好。

鄧寺丞上前一步,正要說話,忽見有書吏在堂下報,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送來名刺,點名交給楊瓚。

“戴御史?”

楊寺卿微愣,這個時候送名帖?

不等衆人想明白,又有書吏來報,繼左都御史之後,右都御史史琳送來名刺,依舊是給楊瓚。

堂上官員同時默然,齊刷刷看向楊編修。

這是怎麼回事?什麼意思?

楊瓚很無辜,同樣不解。

他和這二位實在不熟,只在殿試有過一面之緣。爲何會送來名帖,當真是一頭霧水。

“楊編修不知?”

“下官委實不知。”

兩位都御史的名刺只是開頭,一盞茶的時間不到,又有兩張名帖送到。

“戶部尚書韓文遣人送來名刺,請楊編修擇日過府。”

“吏部尚書馬文升遣人送來名帖,下月壽宴,請楊編修過府。”

如果這還不夠刺激,少師兼太子太師華蓋殿大學士劉健,太子太保兼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學士謝遷,三張名帖送進大理寺,差點將大理寺上下官員砸趴下。

大理寺卿沉默。

左右少卿無語。

連剛正不阿,堅決不向-惡-勢力低頭的鄧寺丞也是默然。

蒙天子迴護,一干重臣折節下士的今科探花,翰林院編修,會是不親不孝,喪德敗行之人?

這狀紙還怎麼復問?案子還怎麼複審?

楊寺卿猛然想起,楊編修不只是今科探花,更得天子賜字,贊其有君子之德。

多方聯繫起來,告狀之人哪裡是要拉楊瓚下馬,分明是想扇整個朝廷巴掌,甚至是和天子過不去!

越想越是心驚,楊寺丞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心中發誓:如果涿鹿縣令當面,他絕對會把這張狀子團成團,塞--進--對方嘴裡。

讓你自作聰明,讓你禍水東移,給本官吞下去!

吞不下去?

硬--塞--也要--塞--進去!

見到堂上一摞帖子,扶安也很是驚訝。仔細一想,又瞬間恍悟。

楊瓚被召乾清宮覲見,內閣六部必已得到消息。如劉閣老和馬尚書等,都是歷經宦海的人精,無需細想都能明白天子的意思。

原本,楊瓚這事便可大可小。

往大了說,斬衰殿試,甚至可言欺君。

往小了講,楊瓚身在京中,距涿鹿縣百里之遙,消息難通。族中殿試之後方纔發喪,稍微含糊一些,自可從容脫身。

既然天子不-欲-問責,何妨做個順水人情。

相對的,狀告楊瓚之人卻要倒大黴。

大理寺不能重判楊瓚,否則就是和天子,和內閣過不去。

一口氣憋在心裡,向哪裡發?

涿鹿縣衙按規章辦事,不能大動干戈。想出氣,只能尋那“無事生非”的源頭!

楊寺卿坐在堂上,咳嗽一聲。

楊瓚立在堂下,正要行禮,卻被止住。

“涿鹿縣衙遞送文書著明,楊氏族中之事,楊編修並不知情。且於殿試後發喪,亦無斬衰面君之過。”

這張狀子就是個燙手山芋,涿鹿縣衙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原樣又扔了回去。

不知者不罪。

天子都不問責,閣老尚書也擺明態度,他又何必在這討人厭煩?

再者言,楊瓚被選弘文館爲太子講習,若是判其不親不孝,實乃無德之人,天子和太子都將顏面無存。

久經-官-場-沉浮,楊寺卿知曉一個道理,該糊塗的時候絕不能精明過頭。

按照涿鹿縣遞送的文書,楊瓚實無大過。若要追究,口頭斥責一番即可。能將這個燙手山芋囫圇個禮送出大理寺,簡直是求之不得。

於是乎,楊寺卿手一揮,楊編修實爲被人誣陷,誣告之人着實可恨,大理寺必下令明察!

潛臺詞:不死也要脫層皮!再不解恨,骨頭敲碎!

扶安笑着同楊瓚告辭,回宮稟報天子。

楊瓚在大理寺門口站了一會,忽然回過神,對送他離開的寺正道:“敢問劉寺正,可知北鎮撫司怎麼走?”

劉寺正看着楊瓚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一個瘋子。

這位楊編修簡直邪門,大理寺走一趟不算,還要到北鎮撫司一遊?

第一百一十九章第三十七章第一百四十四章第三十九章第六十八章第一百三十五章第一百六十八章第169章 番外一第七十五章第二十五章第一百六十章第十一章第一百三十九章第一百五十二章第八十二章第二十三章第九章第一百五十七章第一百五十五章第一百一十八章第五十九章第三十九章第五十九章第六十八章第三十七章第四章第八十章第三十八章第三十四章第一百零六章第六十九章第一百三十一章第一百二十章第一百四十六章第二十三章第一百五十六章第一百五十三章第二十二章第八十四章第二十一章第一百三十八章第一百二十四章第三十四章第一百一十四章第八十一章第二十四章第五十一章第一百三十二章第五十章第一百四十九章第四十八章第一百一十二章第八十五章第三十章第四十二章第二十五章第四十九章第七十九章第四十七章第六十五章第十五章第四章第三十三章第一百五十七章第六十六章第八十四章第七十四章第八十七章第一百二十七章第一百四十二章第八十一章第六十三章第十五章第一百三十二章第八十二章第三十章第六十四章第四十二章第一百零四章第七十一章第一百五十三章第一百零六章第二十四章第九十四章第一百六十一章第一百三十三章第一百四十一章第一百三十二章第十二章第四十四章第170章 番外二第八十章第四十二章第五十六章第一百四十五章第七十七章第二十五章第一百四十九章第八十七章第八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第三十七章第一百四十四章第三十九章第六十八章第一百三十五章第一百六十八章第169章 番外一第七十五章第二十五章第一百六十章第十一章第一百三十九章第一百五十二章第八十二章第二十三章第九章第一百五十七章第一百五十五章第一百一十八章第五十九章第三十九章第五十九章第六十八章第三十七章第四章第八十章第三十八章第三十四章第一百零六章第六十九章第一百三十一章第一百二十章第一百四十六章第二十三章第一百五十六章第一百五十三章第二十二章第八十四章第二十一章第一百三十八章第一百二十四章第三十四章第一百一十四章第八十一章第二十四章第五十一章第一百三十二章第五十章第一百四十九章第四十八章第一百一十二章第八十五章第三十章第四十二章第二十五章第四十九章第七十九章第四十七章第六十五章第十五章第四章第三十三章第一百五十七章第六十六章第八十四章第七十四章第八十七章第一百二十七章第一百四十二章第八十一章第六十三章第十五章第一百三十二章第八十二章第三十章第六十四章第四十二章第一百零四章第七十一章第一百五十三章第一百零六章第二十四章第九十四章第一百六十一章第一百三十三章第一百四十一章第一百三十二章第十二章第四十四章第170章 番外二第八十章第四十二章第五十六章第一百四十五章第七十七章第二十五章第一百四十九章第八十七章第八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