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中,操演過半。
演武場中,鼓聲仍隆,號角四起,殺聲震天。
高臺之上,朱厚照臉色黑沉,單手扣住玉帶,狠狠咬牙,聲音幾乎從牙縫間擠出。
“這就是六十八衛精銳,拱衛神京的京軍?”
騎兵照面,刀鋒都未交錯,便齊齊墜馬。
步兵交鋒,嘴上喊得熱鬧,虛晃一槍,就地滾倒。
先時,以製造兵器爲由,兵部請延遲操演。朱厚照痛快答應,以爲準備充分,必可重現太宗皇帝軍陣的風采。
結果呢?
所謂的“重兵”,全是木頭!
所謂的精銳,五成弱兵!
隨操演進行,朱厚照的拳頭越攥越緊。
要錢,他給。
要人,他給。
要延遲,他也點頭同意!
到頭來竟是這般?
欺負他年紀輕,不知事,沒隨父皇簡閱過十二營演武?這哪裡是操演,分明是是在演戲,糊弄他!
“夠了!”
見兩名把總縱馬相擊,長--槍--剛剛擦邊,便大叫一聲,爭先恐後“落馬”,怒火終壓抑不住,朱厚照當場-爆-發。
“朕今日當真是長了見識!”
留下這句話,朱厚照袖子一甩,轉身走下高臺。
演武場中,官軍仍一心“交-戰”,壓根沒有注意到,天子怒氣衝衝走人。
內閣首輔劉健眉頭深鎖,轉向兵部尚書劉大夏,正要開口,被李東陽從後拉住。謝遷同劉大夏頗有私交,卻無法幫老友說話。
哪怕不知兵,不通曉軍事,只要長眼睛,都會發現演武中的貓膩。
“劉尚書,好自爲之。”
劉健脾氣火爆,縱有李東陽-調-和,仍絲毫不給劉大夏面子。
京軍六十八衛,號稱精銳盡出,卻成一場鬧劇。
先時宣府兵情告急,兵部一力主張從大同太原調兵,主因是否在此?
話將出口,又被李東陽攔住。
無論如何,劉大夏是先帝託付的重臣,鞏固邊防有功,幾番推舉能臣,在朝中極有威望。縱然是內閣首輔,也不好當着在場文武和六萬京軍,讓他無法下臺。
更重要的,內閣首輔和兵部尚書吵起來,實在不像樣。
朝堂且罷,演武場上口舌爭鋒,傳出去,難免流言四起,令士庶笑話。
“希賢兄,京衛如此,實非時雍兄之過。”
京軍疲弱,訓練無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也非眨眼之間即可解決。當下要務,是規勸安撫天子,消去雷霆之怒。
李東陽勸了兩回,劉健依舊怫然,到底沒再多說什麼。
期間,臺上文武無心再看操演。
演武官兵實在不爭氣。
即便坐營官均是功臣之後,知兵善用,奈何鬧劇已成,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費。
未時末,最後一聲鼓音落下,旗官揮舞令旗,喊殺聲爲之一停。五營軍卒,多數竟站立不穩,歪着頭盔,拖着腰刀,渾似打了敗仗。
此情此景,不提內閣三人,劉大夏亦是瞋目切齒,火冒三丈。
五名坐營官翻身下馬,一個賽一個臉黑。
領着這樣的兵,怎麼打仗?
不等遇到韃靼,單是操練就會倒下一半。
武定侯老成持重,只搖了搖頭,並未多言。懷寧侯同南和伯手按長刀,怒氣難掩。永順伯直接抄-起馬鞭,對着幾個披着甲冑坐在地上,好似沒有骨頭的將官-狠-抽。
這些人的祖輩,都曾跟着太宗皇帝南征北討,立下赫赫戰功。不過幾代,竟是兇狼變作綿羊,如此不堪用!
長安伯沒有發怒,也沒拿鞭子仇人。
秉持錦衣衛的一貫作風,冷着表情,收刀回鞘。行至一名肩扛“重兵”的百戶身前,提起長腿,狠狠就是一腳。
木質的狼牙棒當即四分五裂,成了碎渣。百戶隨之栽倒,半晌爬不起來。
此舉實在出人預料。震懾住演武官軍,也讓其他四名坐營官挑起眉頭。
顧卿大步走到高臺前,見天子不在,唯有云傘交錯,視線掃過楊瓚,微頓兩秒,繼而向臺上抱拳,話不多說,直接轉身走人。
演武結束,天子已走,多留無益。鬧劇如何收場,與他何干。
至於臺上文武會如何想……
總之,沒誰會想不開,腦袋-塞-棉花,主動找錦衣衛麻煩。
顧卿走後,武定侯、懷寧侯、南和伯、永順伯陸續離開。永順伯向來和劉大夏不對付,臨走之前不忘嗤笑兩聲,嘲諷之意盡顯。
兵部向戶部要了多少銀子,從天子內庫也沒少搬。
這出鬧劇,他倒要看姓劉的如何收場!
場中指揮把總面面相覷,都道不好,卻是毫無辦法。
楊瓚同樣想走,奈何諸位大佬不動,只能繼續罰站。
至天空開始飄雪,劉健方纔發話。操演簡閱完畢,羣臣可離。
只不過,觀看操演的文武能走,參與演武的官軍仍要留在校場,不站足兩個時辰,不許離開。
“劉閣老,雪漸大……”
“恩?”
劉健眯眼,求情的官員立即閉上嘴,不敢多說。
兵部尚書劉大夏沒有離開。
緋紅色的錦雞補服,立在漫天大雪中,格外醒目。
“京衛訓練無法,苟安懈怠。老夫覥爲兵部尚書,愧負天子,愧對黎民!”
話落,劉大夏撩起袍角,面朝弘治帝泰陵方向,跪在雪中,額頭觸地。
“劉尚書!”
“劉司馬!”
兵部左右侍郎上前,合兩人之力,仍拉不起劉大夏。只得狠狠咬牙,撩起官袍,陪劉大夏一起跪。
“我等愧負聖恩,愧對先皇,有負今上,萬死難贖!”
兩人齊齊叩首,眼圈泛紅。
北風呼嘯,雪花漫天。
演武場中寂若死灰。
片刻之後,鎧甲頓地聲驟起。
把總指揮,千戶百戶,總旗小旗,六萬兵卒俱繃緊雙頰,面泰陵而跪。
滿目銀白中,紅色的袢襖,黑色的甲冑,彷彿點點血斑灑落校場,終匯聚成河。
演武場外,錦衣衛、羽林衛、金吾衛無聲退去。
演武場中,六萬餘人跪在雪中,遲遲不起。
聞聽回報,李東陽微微嘆息,示意家人不必撐傘,負手立在轎前,遙望陰沉沉的天空,臉上閃過一抹憂色。
楊瓚不夠級別坐轎,只能戴上雨帽,同謝丕一併步行。
“謝兄可大好?”
“小病而已,累得賢弟牽掛。”
謝丕輕笑,臉色仍有些白,精神卻是不錯。
兩人一邊走,一邊閒話,刻意避開演武場中所見,話題繞得有些遠,時而答非所問,話不對題,也是一笑置之。
申時正,楊瓚回到翰林院。
走進值房,正想喚文吏送火盆,忽見丘聚急匆匆行來,二話不說,只讓楊瓚快些隨他進宮。
“天子召見,楊侍讀快些!“
天子召見?
楊瓚挑眉。
看丘公公的樣子,十有八--九,朱厚照正在發火。
撓撓下巴,天子氣不順,乾清宮的中官必到翰林院。
該嘆氣,還是該感到榮幸?
想歸想,天子有召,終究不能耽擱。
放下手頭事,向對面值房的謝丕打過招呼,楊瓚戴上雨帽,披上罩袍,隨丘聚離開翰林院,直往宮中。
彼時,朱厚照正在東暖閣裡大發脾氣。
筆墨紙硯摔了滿地,金制香爐滾到角落。谷大用和張永輪番勸說,半點效果也無,反讓怒火燒得更熾,幾乎要從東暖閣燒到西暖閣。
“陛下,龍體要緊!”
砰!
“陛下,小心!”
啪!
“陛下,那是龍山鎮紙,您最喜歡的……”
啪嚓!
“陛下,注意腳下……哎呦!”
“陛下,玉如意是先皇留下,不能摔啊!”
砰!
噼裡啪啦!
站在暖閣門前,楊瓚除下雨帽,一邊擦臉,一邊認真考慮:是否等上半個時辰,待天子把暖閣裡摔得差不多,再請中官通報?
雖有避事之嫌,至少能保證生命安全。
奈何天不從人願。
已將楊瓚當成救命稻草的丘聚,不等前者出聲,三步變作兩步,進-入暖閣通報。
幾息過後,暖閣裡終於安靜下來。青着額角的張永迎出,道:“楊侍讀,陛下宣。”
楊瓚頷首,邁步走進暖閣。
半米不到,忽然停下。
恍如颱風過境,景象委實太過慘-烈。滿目盡是碎瓷斷玉,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臣楊瓚,拜見陛下。”
尋到瓷片少的地方,楊瓚勉強近前,跪地行禮。
“楊先生無需多禮。”
朱厚照坐在御案前,雙腿支起,雙手交攥,肘部搭在膝蓋,胸口急劇起伏,顯然怒氣未消。
張永和谷大用幾人不敢出聲,小心撿拾地上碎片,儘量清理乾淨,不留一星半點,以免劃傷朱厚照。
清理得差不多,楊瓚又走近些,如往常一般,陪着天子席地而坐。
“陛下喚臣來,可爲演武之事?”
“恩。”
朱厚照點頭,聲音中仍帶着火氣。
“聖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之時,兵多將廣,人才輩出,京衛邊軍互爲應援,橫掃北疆-南域,衝堅毀銳,所行披靡,何等精銳!”
楊瓚沒有說話,此時此刻,他也不需要說話。
“每觀太宗皇帝陣圖,朕都覺激動萬分。遙想當年,大軍行處,旗鼓相望;大纛一起,鳥驚魚散。何等聲勢!”
握緊拳頭,朱厚照聲音漸沉。
“演武之前,朕不是沒想過,今日京軍,必不如永樂年間。只是,朕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般不堪……”
接下來的話,朱厚照沒有出口。
抿了抿嘴脣,楊瓚完全可以想象,滿懷希望的少年天子,看到演武場中的慶幸,無異被當頭澆下一盆冷水,憤怒不假,更多的怕是失望。
憤怒可以安撫,失望該當如何?
兵爲邦捍,國威出於此,君威借於此,民望仰於此。
當今大明,北有強鄰,三天兩頭叩邊打穀草;沿海有倭寇,同奸人裡外勾結,每上岸,必要搶-劫-殺-人,禍害百姓;西南盜匪屢剿不絕,更有土官趁機作亂,官軍疲於應付。
除此之外,各揣心思的藩王,同是不小的隱患。
思及種種,朱厚照的憤怒不難理解。換成他人,一樣會怒火沖天。
京衛疏於操練,將官不堪用,是其一。兵部欺上瞞下,有糊弄天子之嫌,是其二。
每年撥至軍器局的銀兩不在少數,到頭來卻是用“木器”搪塞。
錢都到哪裡去了?
無需深想,也能猜到幾分。
弘治年間,“裁汰京衛老弱”便著爲令。
時至今日,該裁的未裁,該革的未革,反倒是由宦官督掌的龍驤四衛及武勇武顯等營,被兵部言官盯死,幾番縮減,愈發顯得“精銳”。
就在昨日,兵部侍郎又上條陳,言騰驤四衛之內,軍勇冒糧者多,蠹耗國用,宜除其名,發還原籍。節用之餉可充京衛。
不料想,話音未落,就被當面扇回巴掌。
“騰驤四衛乃祖宗設立,宿衛宮城,防奸禦侮。”朱厚照咬牙,“兵部都察院幾番上言,朕知不妥,仍如了他們的意。可他們竟是如此欺朕!”
天子怒氣之盛,輕易不會消去。
如果有人趁機挑撥,天子和朝臣必將生出更大的嫌隙,對兵部的不滿,更是會越積越深。想要彌補,恐是萬難。
楊瓚不由得慶幸,一頓金尺將劉瑾抽老實,至少是表面老實了。否則,勸說天子之餘,還要防備這位,實在是耗費心力。
殺掉以絕後患?
想得倒好。
打狗也要看主人。
抽一頓,是先皇給他的權利,朱厚照不會多想。開口就要殺,卻是實實在在超出“職-權”,甚至是冒犯“龍顏”。
朱厚照是天子,性格再直爽也是天子。
冒犯龍威之事,傻子也不會做。
楊瓚一心二用,一邊聽着朱厚照噴火,一邊想着“善後”問題。
足足過去半個時辰,朱厚照才告一段落。殿中的碎瓷斷玉也多被收走,不復之前雜亂。
“楊先生,朕覺得累。”
發完火,失望和疲憊襲上心頭,朱厚照靠向御案,表情變得沉悶。
“朕想做個明君,朕想做的事很多,可總像被捆住手腳,邁出一步,就會被拉回兩步,再前進不得。”
“陛下,”楊瓚輕聲道,“萬事開頭難。”
“萬事開頭難?”
五個字,在殿中靜靜迴響。
“這個道理,朕不是不知道。”朱厚照苦笑,“楊先生曾對朕說過,百忍成金。朕忍到今日,卻是半點效果也無。”
“陛下……”楊瓚預感到不好,卻不知該如何勸解。
“朕不想忍了!”朱厚照猛的握拳,咬牙道,“朕是天子,爲何不能暢快行事!”
“陛下,臣請陛下三思。”
“思過了,沒用。”朱厚照果斷道,“朕講道理,兵部照樣不辦事。朕還憋屈自己做什麼!”
楊瓚傻眼,徹底傻眼。
“陛下,兵政之事非一夕造成。訓練無法,也需時日改正。”楊瓚道,“兵部劉尚書,爲人耿直忠厚,剛毅果決,乃先皇託付重臣,陛下萬不可輕動!”
“楊先生以爲朕要做什麼,罷了劉尚書?”
看着楊瓚,朱厚照的表情很是奇怪。
“朕何時這麼說了?”
楊瓚:“……”
口口聲聲說不講理,他還能怎麼想?
“朕沒那麼衝動,也沒那麼糊塗。”
見楊瓚目瞪口呆,朱厚照忽然笑了。
“能讓楊先生吃驚,可不容易。”
“陛下,臣……”
朱厚照站起身,繞回御案後,看到光禿禿的桌面,當即皺眉。
“谷伴伴。”
“奴婢在。”
“取黃絹,伺候筆墨。”
“是。”
片刻後,黃絹鋪開,谷大用研墨,張永呈上御筆。
待墨汁漸濃,朱厚照執筆蘸墨,懸腕於絹上,繼而重重落筆。
“昔祖宗之時,精甲銳軍,強兵猛將,所向克捷。今兵政漸弛,邊軍猶諳戰,京軍則疏於訓練,實不堪用。”
寫完這句,朱厚照皺了皺眉,本想再添幾句狠話,到底沒有落筆。
“今觀-操-演,六十八衛精銳齊出,聲勢赫赫,似天兵神將。實則瓦合之卒,不堪用者甚多。”
“兵爲邦固,將顯國威,豈可糜餉廢銀,廢弛至此!”
“今敕內閣六部,差官清查京衛,指揮千戶之下,凡不堪用者,貪墨軍餉者,蒙祖蔭而無能着,以兵爲役夫者,皆革!”
“清查京衛名冊,老弱不堪者裁汰,發回原籍。稍弱者存原伍操練,以備再選。壯者具名奏上,編爲團營,依太宗皇帝練兵之法,訓練收操,不得虛應其事!”
“拔-選-有能知兵者,充營官。”
“敕滿朝文武,凡有能者,具實以聞。緊上推舉,不可延遲。”
幾百字,洋洋灑灑寫完,朱厚照停筆,從頭至尾看過,總覺得落下什麼。
“楊先生觀之如何?”
考慮片刻,楊瓚實話實說。
“陛下英明,臣觀此令甚好。只微末處尚可增添。”
“何處可添?”
楊瓚上前,將心中所想道出。
朱厚照先是不解,旋即恍然。聽到後來,直接將案上黃絹丟開,重新起筆。
待聖旨寫完,蓋上寶印,楊瓚以爲沒自己的事,可以行禮走人。
未料想,朱厚照抓起一塊豆糕,兩口下肚,道:“既是楊先生出的主意,明日,朕去京衛武學,楊先生便與朕同行。”
楊瓚:“……”
“說起來,先時楊先生便同朕提過武學之事。”朱厚照又拿起一塊豆糕,道,“京衛武學多由國子監助教掌事。朕有意另擇賢才,楊先生以爲如何?”
楊瓚嚥了口口水,危機感頓現。
“陛下,臣推舉翰林院侍講謝丕,修撰顧晣臣。”
“謝侍講,顧修撰?”
考慮片刻,朱厚照點點頭,“也好。”
於是乎,天子大筆一揮,升翰林院修撰顧晣臣國子監司業,掌京衛武學。遷翰林院侍講謝丕至兵部,任武庫司郎中,同掌軍籍武學。
寶印蓋下,朱厚照滿意了,楊瓚也長出一口氣。
歷史上,這二位官途如何,楊瓚並不知曉。
當下卻是因楊某人扇動翅膀,先讀兵書,後掌武學,齊刷刷走上未知之路。
於此,楊瓚也只能仰頭望天。
不想埋了自己,只能請他人一併入坑。
故而,謝兄,顧兄,還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