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莊?
朱厚照興奮微減,閉上嘴,半天不出聲。
楊瓚沒有着急,同樣保持沉默,等候天子發問。
滴漏輕響,足足過了一刻,朱厚照才道:“楊先生,此事關乎更大。皇莊之下還有兩宮莊田,每年所出子粒,輸內庫之外俱奉孝兩宮,實不能輕動。”
雙手負在身後,朱厚照面現焦躁,開始在暖閣內踱步。
“朕登基以來,承運庫太監屢次上奏,庫銀入不敷出。往年存下的穀物多充軍糧,所餘不足三成。”
朱厚照停下腳步,下頜緊繃。
“此前,朕令龍大伴細查內庫,自弘治十四年,皇莊宮莊上交銀兩便逐年減少,勳貴功臣田稅常年積欠,查抄犯官銀錢稍可彌補,相較輸出銀糧,實是杯水車薪。”
“朕無法,只得再設莊田。”朱厚照面上的焦躁變成苦笑。
“朕爲皇太子時,即有莊田千餘頃。彼時只好玩耍,不喜讀書,不知政務,更不知農桑。莊田出息多少,每年輸入庫房數額,全不在乎。現今……楊先生,朕的內庫,當真快要見底了。”
早朝之時,朱厚照之所以-暴-怒,一是朝臣妄圖插手皇傢俬產,侵犯皇家威嚴。二是想起皇莊減少,功臣拖欠田稅糧不交,內中貓膩,錦衣衛差得清清楚楚。
弘治十六年的田稅拖欠到正德元年,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不交全數,上交五成也是照顧天子顏面。
結果呢?
一粒麥子都不交!
北直隸的皇莊由太監管事,縱使有貪墨,也不敢太過分。各地的功臣莊田,幾乎是明着逃稅。朱厚照正缺錢,如何不生惱怒?
查功臣時,錦衣衛順帶查了朝中文武。看到指揮使牟斌呈送的簿冊,朱厚照差點拆了東暖閣。
“楊先生家中可有祭田?”
“回陛下,有。”
“可有私田?”
“亦有。”
“可交稅?”
“回陛下,楊氏族中田產數俱在官府有案,每年夏糧冬稅不敢少交半鬥。”
“楊先生可知,滿朝文武又是怎麼做的?內閣三位相公,六部尚書,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家中田產幾何?每年交稅多少?”
“這,”話題轉到這個方向,楊瓚實在沒有準備,“回陛下,臣有耳聞,然知之不詳。”
“楊先生耳聞爲何?”
“陛下,臣……”
楊瓚苦笑,這是又給他挖坑?
知道熊孩子不是故意,可踩進去當真要命。
“楊先生不說,朕來說。”
朱厚照握拳,狠狠磨牙。
“無論多少田畝,全部不交稅!”恨聲在暖閣內迴響,帶着無法壓抑的怒火,“一分銀子不交,一粒糧食不繳!”
朱厚照臉色漲紅,對朝臣的不滿,飆升到新的高度。
“盯着朕的內庫,妄圖插手皇莊,就差明着說朕縱容內官盤剝小民。卻不能照照鏡子,看看自己臉皮有多厚!三日自省,都省到哪裡去了!”
“陛下息怒。”
“息不了!”
“……”
還是別勸了,越勸火越大。
估計這段日子沒少受氣,否則也不能這樣。
楊瓚垂下雙眼,決定保持沉默,等天子第二波火氣發完再說。
“不提旁人,單是去年查抄的犯官,田畝數便與官衙存檔對不上。”朱厚照咬牙切齒,雙眼冒火,“彈劾廠衛無法無天,濫造冤案,好!朕讓刑部大理寺徹查。結果能?罪名不變,報上的贓銀和田產全都對不上!”
“他們怎麼敢?當朕是聾子瞎子,還是仗着法不責衆,以爲朕不敢抄他們的家?”
“寒門學子,爲官數載即有良田百頃。自身貪墨不算,更託庇族人鄰里逃稅。半點不念國事艱辛,只顧中飽私囊,妄稱什麼國士良臣,說什麼一心爲國,全都去他……”
“陛下!”
楊瓚不能不出聲。
天子發火無礙,氣急了,讓錦衣衛拿着駕帖抓人也是無妨,爆-粗實不可取。一旦成爲習慣,離開乾清宮,在朝堂上噴出一兩句,事情怕會不好收拾。
換成聖祖高皇帝或者太宗皇帝,盤腿坐在龍椅上-爆-粗,對着朝臣的臉噴唾沫星子,也沒人敢出言指摘。
這兩位馬背上的皇帝當真會殺人,而且一殺就是一片。
朱厚照肖似太宗,到底不是太宗。
即使要罵,也不能過於粗-俗。讀書人之乎者也,罵人不帶髒,殺人不見血,或許該找個合適的時間,給天子仔細講解,深刻剖析一番。
至於事情傳出去的後果,楊侍讀聳聳肩膀,全無在乎。
蝨子多了不怕癢,已經登上言官的黑名冊,名詞提升幾位,也是無妨。
被楊瓚止住,朱厚照沒有繼續說,卻也沒有半分窘態。
“朕口不擇言,楊先生就當沒聽見吧。”
朱厚照的行事風格,楊瓚早有體會。自發現包着《論語》封-皮的《鶯鶯傳》,對這位的臉皮厚度就不抱希望。
“陛下怒從何起,臣能理解。”楊瓚道,“然積弊已久,非一朝一夕能夠改變,還請陛下戒驕戒躁,徐徐圖之,必有得償所願之日。”
朱厚照點點頭,悶聲道:“楊先生的話,朕不是沒想過。只是心裡憋氣,痛恨表裡不一,瀆貨無厭之徒!背地裡受賕枉法,殿前還敢振振有詞,真以爲朕不知道內情,拿他沒有辦法?”
楊瓚沒有出言。
官久自富,不說百分之百正確,卻能概括現下廟堂風氣。
嚴刑峻法,滅不除貪婪。
舉起屠刀,殺不盡貪官。
聖祖高皇帝殺了半輩子,照樣沒有多少效果。若泉下有知,知道滿朝文武身家,估計會被再氣死一次。
“說朕縱容內侍無法,朕就一切依祖宗之法。”朱厚照哼了一聲,道,“楊先生不在京中,應不曉得,單是上月,就有不下二十名京官及家眷違法,被下詔獄。”
“陛下-欲-復行聖祖高皇帝之法?”
“對。”
“爲給朝官一個教訓?”
“楊先生果然知朕!”
“……”
楊瓚忽然發現,自己遇到的坑還不算太深。
“對了。”
朱厚照忽然轉頭,“楊先生要和朕言皇莊之事,怎麼會說到這裡?”
“……”是他願意的嗎?
“如朕先時所言,內庫無銀,皇莊實不可廢,更不能交由戶部掌管。”朱厚照道,“朝中文武多不交稅,庫房裡的金銀怕是比朕都多。將皇莊交給他們,朕等着要飯吧。”
楊瓚苦笑。
朱厚照說話當真是百無禁忌。前頭攔住,後頭又出岔子。好在殿中只有兩人,劉瑾丘聚都在門外守者,否則,天曉得明日早朝會是什麼情況。
“陛下,臣之意,並非裁革皇莊,是請宮中重新調派莊田管事。”
“哦?”
朱厚照起了興致,顧不得發火,忙道:“楊先生快說。”
“臣遵旨。”楊瓚道,“皇莊內管事職責,臣並不十分了解,只知一人獨管,不如兩人共管;兩人同理,不如三人分權。增設兩名管事,不敢言萬全,彼此牽顧,總會有些作用。”
“三人分權?”
朱厚照眸光微閃,沒有急着發問,讓楊瓚繼續說。
“荀子語,人生而有好利。”楊瓚道,“世人皆有好利之心,爲名,爲權,爲錢。”
防意如城,人己一視,正因少,才顯得珍貴。
晉身朝堂,在仕途中打滾,能達到這個高度,不能說沒有,實是鳳毛麟角。
“廟堂之上如此,山水之遠亦如此。”
“臣年少之時,終日苦讀,不知田畝稼軒,若將稻麥放在眼前,恐都分不清楚。如要臣做文章,可幾息書就。下田耕種,實在是爲難。分不清種子,不識得節氣,待秋收之日,怕是會顆粒無收。”
“楊先生分不出稻麥?”
楊瓚誠實搖頭。
“朕卻是知道。”朱厚照很是驕傲,昂着下巴道,“每年年初,父皇都要祭祀先農,下田耕種。朕撿過稻穗,扶過車犁。今年起,將親祀農神,楊先生隨駕,不妨仔細認認。”
“是。”
楊瓚無奈。
和朱厚照說話,稍不注意就會被帶歪,當真要小心。
依朱厚照的形貌,幼時必是個白胖娃娃,玉雪可愛。穿着縮小版的大紅盤龍常服,提着竹籃,跟在弘治帝身後撿拾稻穗……不能想了,掐皇子什麼的,很是大不敬。
“臣舉此例,實爲稟奏陛下,讀書人善筆墨,習武者慣用刀-槍,管農桑者本應識田。如臣一般,不識稻麥,不認稼軒,必不能管理農桑。”
朱厚照收起輕鬆神情,面現沉思之色。
“皇莊出產逐年減少,天災是一則,管事不識農事,未必不是因由。臣相信,派遣至皇莊宮莊的中官,爲天子信任,必也對天子忠心耿耿。但是,”楊瓚話鋒一轉,“如其不能識人,不曉稼軒,被莊頭等欺瞞,縱有赤城之心,也愧負身擔之任。”
“楊先生是說,管理莊田的中官被下人欺騙?”
“臣只是做比。”楊瓚道。
管理皇莊的宦官不貪?
楊瓚腦子發抽纔會作此保證。但他相信,再貪也有限度,大頭依舊屬於天子。
宦官不同朝官,後者事發,還能在刑部大牢掙扎一下,千方百計保住性命。前者惹來天子怒火,詔獄都不用過,分秒被捏死的命。
楊瓚舉出此例,目的不是爲讓朱厚照治-貪,而是爲下邊要說的話做好鋪墊。
思考片刻,朱厚照點點頭。
“楊先生所言有理。管理皇莊之人,應選擅農者,否則被騙都不曉得。”
“陛下聖明。”楊瓚笑道,“另外,皇莊出息不豐,同所種稻麥糧種怕也有關。陛下不妨下令,選老成扶犁之人,篩選培育良種,分出莊田耕種。得高產稻麥,一可豐皇莊出產,奉孝兩宮,二可濟貧弱小民,彰天子仁德。”
說幾句話,就要順毛拍上一拍,真心累。
“朕明白了,可還有?”
“漢時,朝廷曾遣使臣出使西域,帶回瓜果菜蔬及香料種子,被民間廣泛種植。太宗高皇帝年間,船隊出海也曾載回紫檀等良木。”
終於要道出真實意圖,楊瓚頗有幾分緊張。
“臣歸京時,曾在城中見到多名番商。可見,國朝雖未遣使,番商卻從未曾斷絕往來。”
“楊先生是說?”
“臣曾聞,海外有糧,畝產高於稻穀黍麥。可許番商以利,令其遍尋糧種,於皇莊內試種。如能尋到豐產良種,解軍餉之急,民生之困,陛下當功比漢武唐宗,必爲萬世稱頌!”
估算現下年月,美洲的金銀和作物應已開始流入歐洲。土豆需要改良,玉米的話,有種子就能成長。
楊瓚對農業不熟,但後世的高產作物,卻是知道幾種。
在燈市見到的幾個大鬍子番商,不似歐洲人,更像是往來海上的-中-東-人。有錢能使鬼推磨。由他們做中間商,效率遠高於組建船隊,自行出海。
重要的是,短時間內,用不着和滿朝文武打嘴仗。
如果說動朱厚照,提前將高產作物引入大明,應對後續的天災*,多多少少,總能多幾分把握。
必須感謝彈劾皇莊的王御史,不是這位仁兄,楊瓚還想不起這件事。只能說機緣巧合,無心之下,給楊瓚送上梯子。只要牢固不斷,借力向上爬,已是必然。
朱厚照被楊瓚說得熱血沸騰。功比漢武唐宗,爲萬世稱頌,想想就很激動。
自外邦引入糧食倒不是難事。難的是,如何在皇莊耕種。萬一走漏消息,又會被言官噴口水。
看出朱厚照的猶豫,楊瓚上前半步,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講述一番。
朱厚照舒展眉心,眼睛越來越亮。
“楊先生以爲有用?”
“臣以爲有用。”
“好!”
朱厚照痛快拍板,就這麼辦!
“陛下英明!”
楊瓚行禮,告訴自己,放心還早。只是邁出第一步,其後必有更多阻力,必要振作精神,才能同某些愛好挑事的同僚大戰三百回合。
熊孩子犯熊,冒險陪上一回,又有何妨。
爲胸中僅存的熱血,楊小探花握拳,拼了!
正德元年,正月庚子,楊瓚回京第三日,天子駕臨奉天殿。
受夠西角門的逼仄,接到換地早朝的口諭,文武羣臣無一人反對。
御階前,站着一身蟒服的谷大用。
昨日,楊瓚上請完畢,順帶又抽劉公公一頓。讒言惑君,不將天子帶向正道,兩罪並罰,抽得比上次更狠。
朱厚照沒有阻止楊瓚。
經過楊侍讀的一番剖析,朱厚照驟然發現,在胳膊不夠粗之前,嘗試和羣臣掰腕子,實在不是個好主意。就算贏了,也會疼上十天半個月。
身爲天子,本應是操控棋局之人,擼袖子親自下場,實在不夠明智,完全是傻到冒煙。
不承認自己犯熊,錯的必須是旁人。
想到劉瑾幾番“進言”,朱厚照差點親自動手。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劉公公這頓抽都是“實至名歸”,半點也不冤枉。
於是乎,“短暫”間隔之後,噩夢成真,劉公公二次臉腫,覆成豬頭。
據言,因樣子過於悽慘,司禮監王提督都生出惻隱之心,對下邊的人發話,在消腫之前,輕點收拾。
輕點下手,而不是不下手。
劉瑾關在屋裡,對着牆角垂淚。
想幹點壞事,怎麼就這麼難?
姓楊的是他今生最大的剋星,沒有之一!
“天子升殿,跪!”
比起劉瑾和張永,谷大用的聲音少去幾分尖銳,聽着還算順耳。
楊瓚隨羣臣跪拜,起身時不小心按到前臂,好懸沒有呲牙咧嘴。
抽人是個力氣活,想要可持續發展,必要勤加練習。
大殿之上,文武皆以爲將繼續昨日“議題”,要麼天子-暴-怒-甩袖,要麼又有幾個倒黴蛋被大漢將軍拖走。
不料,朱厚照改換作風,雷厲風行,不給羣臣開口的機會,先一步令谷大用宣讀聖旨。
“天子敕:召前總鎮兩廣地方太監韋經還朝,查貪污稅銀,依律嚴懲。”
“召鎮守江西太監董讓,鎮守薊州太監劉琅還朝,交司禮監法辦。革鎮守山東太監朱雲,鎮守陝西太監劉雲三年祿米。”
“命錦衣衛嚴查各地鎮守太監,凡有貪酷擾民,斥而不改者,俱押解還京,別選廉正者代之。”
首道驚雷-炸-響,羣臣尚來不及反應,谷大用已開始宣讀第二道旨意。
“敕刑部大理寺,聯合錦衣衛東廠,嚴查選婚太監違法之事。各府州縣,凡有女子舉送,當地選婚太監,衙門官員,俱要嚴查。證據確鑿,當究治其罪,絕不姑息!”
聖旨宣讀完畢,谷大用退到一側。
俯視羣臣,朱厚照開口道:“皇莊乃天傢俬產,管事放縱下人違法,收取過往貨稅,朕已下令錦衣衛徹查。凡參與者,內侍法辦,餘者交送當地府衙。”
不等羣臣出聲,朱厚照拋下又一顆驚雷。
“昨日,聞王卿家所言,朕甚感民生之艱。”
故意頓了一下,等衆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朱厚照才接着道:“自今日起,凡皇莊所在,留內官三人管理莊田內事。另設校尉十人,力士數名,由南北鎮撫司調撥,盤查寧晉、靜海、永清等縣官道。凡-私-設關卡一律廢除。濫收貨稅路稅盡皆交還,涉事之人嚴懲不貸!”
殿中落針可聞,朱厚照嘴角差點咧到耳根。
楊先生不說,他還不曉得,各地官府衙門,除正稅上交朝廷,雜稅多留庫房自用。
皇莊向來往商人收稅,的確不對。府州縣衙門雁過拔毛,不只商人,農人的幾個銅板都不放過,更是大過。還有臉說朕昏庸?
彈劾皇莊管事不法,好,朕處置!
嚮往來客貨收稅觸犯律條,好,全部廢掉!
只是朕不收,皇莊所在地的官衙也要仿效而行。誰敢收,被錦衣衛查到,統統剁手!
哭窮?
朕不管。
誰上疏彈劾的找誰去。
站在文臣隊伍裡,楊瓚低着頭,表情肅然,目光清正。對於給天子出了這樣的主意,全無半點負擔。
事實上,如果不是下手有點狠,抽得劉公公無法見人,他倒想推薦劉瑾出任寧晉縣皇莊管事。
一來,把這顆釘子從朱厚照身邊啓走。二來,以劉公公的手段和韌性,對付當地官員當是綽綽有餘。
甭管是好是壞,只要用處得當,都能發光發熱。
無奈,下手有點太快,劉公公有段日子不能見人。
楊瓚抿了抿嘴脣,頗有些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