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風本不大,但我的眼睛澀得厲害,心底也不知是悲傷還是歡喜。踏出門檻,左右是廊檐,正前方則是一汪湖水,向左還是向右,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出來是幹什麼。
師父的信上說,三年前,夜祁言帶着奄奄一息的太子妃,來到無憂谷求醫,而那太子妃,便是我。我想衝到師父面前問他,是不是因爲我弄丟了二月雪,所以他故意說這些糊弄我?我甚至一直在猜測自己是那太子妃的姐姐或者妹妹,可我委實沒想到自己便是那自殺的太子妃,便是夜祁言如假包換的妻子,便是小包子的孃親,這怎麼可能?
我想不通的是,樂觀如我,怎麼會走上那麼極端的一條路?這不科學!
不對,那夜,李九霄似乎說過,是他不知用了什麼手段逼得太子妃自殺?可他口中的十五歲那年的約法三章又是怎麼回事?
我心中有無數個謎,但莫名的,欣喜似乎大過悲傷。喜的是,我對夜祁言的感情,本就是可以理所當然的,而無論夜祁言在最初的時候是否是隱瞞身份接近我,他亦是理所當然的。可我難過的是,我似乎錯過了他,只要想起那夜,他那句溫柔卻也決絕至極的你走,我便覺得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眼下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孤魂野鬼,可哭有條毛的用,除了摸黑走下去,還能怎麼辦?
回過神,我才發覺自己似乎來到了李九霄的院中,他衣衫不整,彷彿昨夜沒休息好一般,正懶散地站在葡萄架下剪葡萄,見我來了,勾脣一笑,“愛妻昨日勞累了一天,還淋了雨發了燒,昨夜本王侍候了你一夜,怎的不多睡會?”
我一驚,“昨夜是你把我抱上牀?”
“可不是,還幫你換了衣服,你燒得糊塗了,一直抱着本王不肯放手,本王勉爲其難哄了你一夜,又是喂藥又是擦身的。”
“……”
我深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冷靜,雖然我心底委實難過極了,莫名其妙又被欺負了不是。可行動依舊快了理智一步,我已經衝了上去,可我哪是他的對手,他握住我的手腕,將我反轉扣在懷裡,笑嘻嘻道,“怎麼,一大清早便迫不及待地投懷送抱?”
“你閉嘴!我告訴你,我昨夜做了個夢,然後我似乎記起什麼了,我不會受你擺佈和利用的!”
他一怔,很快又恢復如常,戲謔道,“記起我們的浪漫過往也好,我這幾日在這莊子裡還有事,等事情一忙完,你就隨本王回西禹完婚吧。”
完!婚!
這下好了,二月雪沒救着,本道姑這是快要把自己也搭進去的節奏?
我腿有點軟,使勁掙脫開他的禁錮,後退了幾步,“你重新說一遍,你剛纔說要幹嘛?”
“完婚啊!”他答得玩味十足,“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不是說了嘛,我這麼大把年紀了還討不到老婆,委實可憐呢。”
我果然愛自作孽,我苦笑道,“聽說喜歡你的姑娘能從西禹排到陳國,不着急,不着急。”
“怎麼能不着急?要趕緊找個掩護才行!”
我想抽自己幾個耳光,末了,他悠悠閒閒端着剛剪下來的葡萄去打了一盆井水怡然自得地清洗着,“素日裡,這些活我可不會親手去幹,可別說,爲了你,本王可是連貼身的六個美貌侍婢都遣了走,小阿鳶,你可別還不知好歹。”
我哼了一聲,“那我和你到底是怎麼認識你的?”
“你不是想起來了嗎?”他端着洗乾淨的葡萄,又是一如既往躺在花架陰涼處,然後拍了拍身旁的椅子,“喏,坐過來。”
我遲疑了一會,便坐了上去,但聽他道,“當初,你對本王一見鍾情……”
“我去餵雞,再見!”
“……”
從李九霄這裡瞭解到我身世的真相委實不靠譜。然而,待我再次回到房中,卻怎麼都找不到師父寄給我的那封信,是被風吹走了,還是被誰拿走了呢?那封信,我方纔並沒看完,只看到了前面一部分,至於後面的內容,我略略掃了一眼,似乎提及到師父讓我所尋找的那個女子。
三日時間,委實難熬,說好了自己一個人也要摸黑走下去,可是下決心容易,親身踐行卻難。
而且我發覺,我竟該死的思念夜祁言,如若當初我留下,他是否會幫我找到二月雪?爲何他那麼堅信李九霄便是二月雪?夜間我輾轉反覆,還是睡不着,便重新穿好衣服去曬月亮。
夜色裡,清風襲來,湖水盪漾,我伸了個懶腰,再睜開眼,卻發覺腳下竟有一個金元寶。
可不是,何止是腳下,根本是每隔一段路,地上皆會出現一個金元寶。
真是蒼天有眼,知道本道姑心情不悅,特賜金元寶來安慰。
我一路撿着金元寶,竟不知不覺出了莊子,耳邊傳來蛙聲和不知名蟲兒嘰嘰喳喳的叫聲,遠山朦朧,近處是一片片田野,我懷裡抱着好多胖乎乎可愛至極的金元寶,腦袋裡靈光一現,忽然記起了和夜祁言初見之時,他便是這般大方地留下了一錠金子,此刻,難道是他故意用這種方法引我出來相見?畢竟,知我心者,莫若他啊!
可是那夜我一點也不信他,只要想起他那夜狠絕薄涼的笑意,我就覺得他大抵這輩子都不想見我了。
我四處張望,這時,我的眼睛忽然被一雙手蓋住了。那雙手上傳來的清香,絲絲縷縷傳入我的鼻間,我一下子懵掉了,我的大腦裡只剩下那日桃花紛飛的場景,那是我離他最近的時候,近得能聞得到他肌膚上的清香,現在想想,那一日,他怎麼就好巧不巧踩到石頭,以至於我當真親了上去,分明就是他故意的。此時此刻,當真不是我做夢,當真是他捂住我的眼睛嗎?
直到,久違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的聲音有些嘶啞,“阿鳶。”
我怔怔楞了許久許久,久到眼睛都溼潤掉了,大片大片的水澤漫過他的手指,你看,過了那麼久,我連他身上的味道他的聲音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若是要忘記他,可需要多久?
可,既然我就是他的太子妃,我爲什麼要忘記他?爲什麼要離開他?爲什麼不能光明正大喜歡他?雖然我和小冒牌有約在先,可那個約定,於我而言太不公平。
被我抱在懷裡的金元寶噼裡啪啦一個個往下掉,可我完全沒有心思去理會。只因,那一瞬間,我聽到了世間最美最動人的情話,他咬着我的耳垂,一字一句,“那日,你沒有給我機會讓我告訴你,我接近你,是因爲你本就是我的女人。你這小東西,恁沒良心了,虧我三番兩次捨命相救……”
我心底瞬間像是有一萬字草泥馬奔騰而過,臉紅心跳已經不能表達我此刻的心情。
我喃喃出聲,“你不怪我嗎?”
他淡淡道,“我一向不愛浪費時間在這種無聊的字眼上面。”
“可是我怪我自己,我很擔心再也見不到你”
他失笑,“怎麼會?我讓你走,不代表我不會跟上來。”
就爲了這句話,我的眼淚掉得更加洶涌了。我從來沒有奢望過夜祁言會喜歡我,更沒想過,那夜我執意離開之後,他還會找來。他鬆開了手,極其自然地從背後將我圈到了懷裡,睜開眼的瞬間,我只覺連漆黑的夜都變得詩意起來,稻穀在飄香,螢火蟲在飛舞,一切美得不可思議。
我抹了抹眼淚,狠狠咬了自己一口,確定這當真不是夢,然後欣喜地轉過身,還沒站穩,他忽然一個用力,便將我壓在了樹幹上。
我眼睜睜看着他捧起我的臉,激切的吻如同暴風雨般落在我的眼上脣上,不似第一次的溫柔,這一次,他攻城略地,所到之處,恨不得將我吞噬,我幾乎被嚇傻了,我委實沒想到,向來翩翩公子的夜祁言,竟也可以這般霸道粗魯!
可我心底是喜悅的,我不想退縮,我便試着笨拙地迴應他。我不過稍稍主動一點,他便會更加主動。我委實想不通爲何他在接吻時,還會順便上下其手。
螢火蟲的光芒在他背後綻放開來,月華如水,更是將他的黑髮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銀色。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肯放了我,我破涕爲笑,“我胸前真的沒藏饅頭,你摸也沒有。”
“……”他很淡定地咳嗽了兩聲。
我有些不明所以,唯有砰砰的心跳聲提醒我,方纔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你找饅頭是不是因爲餓了?
他笑了笑,笑容乾淨而無邪,“餓了三年了。”
啊?
此時此刻,若我還沒明白他話中含義,這三年來,本道姑委實白逛了那麼多青樓楚館……
呸呸,什麼本道姑,以後是不是該改口叫本太子妃?太子妃啊,這三個字光想想就有點小盪漾啊有木有?說不定有朝一日還能母儀天下有木有?太勵志了!
這廂,我扭扭捏捏難得小女兒情懷一次,他的吻再次如同狂風暴雨般壓了下來,我有些招架不住了,渾身輕飄飄的,完全任憑他予取予求。末了,我似乎聽見他在我耳邊嘆息,“若非我請動師父他老人家,怕是我說爛嘴你也不會相信半分。”
原來,竟是他讓師父飛鴿傳說告訴我這些?
雖然我不明白爲何師父一早不肯告訴我我的身世,但委實不得不配合夜祁言的智商,他寧願自己內傷吐血,也不願爲難我半分,他看似放手,卻是以退爲進。那夜,他曾說過,“李九霄,三年前,你沒辦法帶走本宮的太子妃,三年後,你同樣沒這個能力帶走本宮身邊的人。”這話今時今日想起來,我對眼前男人佩服得更加五體投地。
可我也記得,那日李九霄對他說,他的太子妃是自殺的。
大抵是察覺到我忽然沉默了,他伸手將我攬入懷中,並沒有催促我,反而耐心地等我,他定然知道,我心底有許許多多的疑問,但他亦懂得尊重我。
我窩在他懷裡,喃喃出聲,“直到此時此刻,我都不大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我之前,還以爲我是你太子妃的孿生妹妹或者姐姐呢。”
“嗯,你可以再蠢點。”
“……”
我捶了他一拳,“我忘記了那些過往,你不能欺負我,不然我就……”
他抓住我的拳頭,在手心裡摩挲,“就什麼?”
“就真的嫁給李九霄當王妃好了!”我一副耍賴你奈我何的模樣,未料他笑意卻愈深,“那母儀天下之人,我只好另覓人選了!”
我氣得憋紅了臉,“你敢。”
他收緊了手臂,灼熱的氣息噴灑在我的頸項,良久,他說,“我還……真不敢。”
我感覺到心跳又開始加速,他輕輕喚着我的名字,聲音透着十二分的溫柔,“阿鳶……我不想瞞你,那些過去,你記不得也罷,總而言之,你並非自殺,而是難產……我可以阻止別人帶走你,卻沒辦法阻止你一心求死……”說到這裡,他頓住了,那一剎那仿如亙古一般綿長,他的聲音漸而淒涼,“那時我就想,與其讓你活着恨我,倒不如,死了,死了也不會如此痛苦……”
我咬了咬脣,“我這麼樂觀,我爲什麼會恨你?”
“一念執着,便是半步天涯,過去都過去了,眼下,你還恨我嗎?”
我搖了搖頭,他笑道,“那,跟我回陳國好好過日子便是。”
我一如既往被他的笑勾了魂,只不過看見他挽了絲綢的雙眼,我忽然間失落了。我伸出指尖,試探地觸碰他的臉頰,可是當我的指尖滑到他的眼角時,他忽然伸手製止了。
“你的眼睛是不是也是因爲我……”
“不礙事,沒了雙眼,一樣可以護你們母子周全。”
被他這麼一說,我心裡澀得發慌,眼淚差點又掉下,我深深吸了口氣,目光看向遠處的螢火蟲和天邊錯落的星子,“阿祁,你說眼下該怎麼辦?明天就是第三天了,不知道李九霄會不會讓我見師弟,他還說要帶我回西禹完婚。”
他大抵覺得我的擔憂完全是多餘,只道,“你以前喜歡喚我二哥。”
我哦了一聲,甜甜喚道,“二哥。”
他笑了笑,我又道,“大半夜我跑出莊子,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發現?”
“不會,裡面有我安插的眼線,他在幫你選路線之前,定然會先保證你不會被發現。”
“用金子引人,也只有你這麼財大氣粗!”
“不用金子,你會上鉤?”
知我莫若夜祁言,我心裡甜得就像春天來了一般,他沉默了許久,還是道,“李九霄,就是二月雪,他們,是同一個人。”
這是不願觸及的話題。
二月雪之於我,早已是情同手足的親人,在谷裡的三年歲月李,我因爲頑皮,曾受過大大小小的傷,乃至險些丟掉性命掉下懸崖,都是因爲他,我才能在今天依舊活蹦亂跳。他對我,情深、意切,當真拿我當親妹妹一般。所有人都可以傷害我,他絕對不會。而相比之下,李九霄卻能毫不留情拿我當誘餌,不管我死活將我丟到瀑布之下,還派了小寡婦欺負二月雪,欺負我,讓我餵雞餵鴨施肥。
且不說他們之間有多少不同,假使他們當真是同一個人,那該有多可怕?無論如何,我都不願相信,與我朝夕相處了三年的師弟,竟是從頭到尾都在欺騙我。
我坦白說了心聲,我以爲夜祁言會氣我不相信他,誰料他先是疑惑小雞小鴨兵團那些事,彷彿知曉了什麼,卻又沒多問什麼,只道,“我雖不贊同你的想法,但能理解,我知道若現在讓你離開,你定然不願,你明日回去時,只當今夜未曾見過我便可,安安心心在莊子裡待着,不出十日,我們出發回陳國。”
“阿狸呢?”
“你不見之後,他就一直在鬧彆扭,然後我讓阿大阿二送他先回陳國了。”
“……”
得知阿狸竟是我的親生骨肉,這種感覺難以言說,只要想到他,便會覺得心底柔軟成一片。
“你說,我這麼喜歡金元寶,當初怎麼沒給包子的小名起爲元寶呢?”
“……”
“你不出聲是表示贊同麼?”
“不是,我只是再想,阿狸要是知道你要給他起個小名叫元寶,他分分鐘可能會離家出走。”
“……”
“小十一說,我以前追了你整整七年,最後對你霸王硬上弓,才把你撈到手,二哥,你劇透下?”
“嗯,我可以身體力行,讓你感受下?”
“……”
我一把抓住他胡作非爲的手,他輕笑,“阿三阿四他們都在不遠處,我雖然餓,但還沒禽獸到這種地步。”
連這種曖昧*的話都說得這般淡然自若,理所當然,我委實低估了夜祁言的臉皮。不過,他剛又說了什麼?阿三阿四都在不遠處,那方纔我和他歪膩那麼久,他們可不都看在眼裡?我囧了又囧,將腦袋埋在他懷裡,死活賴着不肯出來。
月牙悄悄隱在了雲朵後面,蟲子們也停止了嬉鬧,夜越來越靜,這一夜,大抵是我出谷以來,睡得最舒服最好的一個晚上了。
一夜美夢不斷。
天快亮的時候,我迷迷糊糊睜開眼,仰起腦袋,睡着的夜祁言竟那般無害,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清晨的朝霞在遠方天空泛起了波瀾,萱草色的晨曦流淌在身上,我凝視着他的睡顏,情不自禁就想親上去。好似初嘗*的少女,一顆心撲通亂跳。眼看就要親上了,呼吸都近在咫尺……
他噗得便笑了出聲,這男人太可惡了,原來他走發現了我欲圖謀不軌,被抓了個現行,我有些小別扭,但想着他又看不見,索性只道,“我去池塘洗下臉。”便一溜煙跑了。
他跟了上來,池塘裡倒映着我和他並肩而立的身影,這清晨的一幕太美好,美好的就像那些池塘裡的水,只要微風輕輕一吹,一切便會成爲泡影。我心裡忽然跳了兩下,“我要回莊子裡去了,這其中一定有些誤會,你等我,我會證明師弟的清白。”
臨走前,我不忘交代夜祁言守護好我的金元寶。
回到莊子的時候,我赫然發覺,平日安靜異常的莊子今日竟莫名多了許多人。我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決定先回房,梳洗一番,換套衣服,再找個人問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未料,卻見李九霄站在門前,他背對着我,站在欄杆前,喂着湖中的魚兒。我想了片刻,一時拿捏不定,難不成他知道了我一夜未歸?而且還知道了二哥前來找我了?
聽見我的腳步聲,他幽幽回過頭,那眼神很是複雜,我更加不懂了。他微微勾着脣角,伸手拂過我的髮絲,我直覺躲開,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片刻方道,“有根草沾在上面,本王幫你拿開罷了,你躲什麼?”
眼下,本太子妃心情甚好,不與他計較,遂轉移話題,“第三天了,你不是說會讓我見二月雪嗎?”
“我讓他見過你呀!”
他忽然說這麼一句,我委實摸不着頭腦,我什麼時候見過二月雪?夢裡見也算?如果這樣都行,本道姑還說什麼?感覺再也不會愛了好麼?
“李九霄,我現在沒功夫跟您玩花花腸子,如果今天見不到我師弟,我就……”
“就怎麼?”
“……”晦氣晦氣,我是做了什麼孽,當初竟惹上了這麼一個難纏的主,當然,後來當我記起那些過往時方知,我不過是不小心碰了他的蛋,然後他從此處處讓我完蛋。
大抵是覺得惹我生氣很好玩,他心情似乎越來越好,將魚餌一把扔給那些魚兒,眸光閃爍片刻,終是道,“也罷,你隨我過來,但願,你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