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皇帝薄涼的口吻,寧森月眉心微蹙,一股涼意涌入全身每一處細胞。
心頭思緒百感交集,許是不忍,許是同情,許是替舞姬感到悲涼。
儘管她身份卑微,可終究是活生生一條性命。僅僅因着她並未含着金湯匙出生,並未降臨一處富裕人家,便遭到如此不公待遇。
撇過頭,看着那一抹緋紅與血泊幾近相融。心下輕嘆,從這麼高的半空砸下,再加上相當大的衝擊力,此人當是必死無疑。
思及此,寧森月又不由瞥了一眼劍眉緊蹙的皇帝,一張略顯褶皺的面孔此刻滿是寒霜,顯而易見,此人已是怒到極致。
寧森月雖並非雲升帝國子民,可來此將近一載,多少也是瞭解一些。再者祭祀大典前,她還特意普及相關典籍。
雲升帝國以孝治國,皇帝更是注重孝道,祭祀大典之日見血,只怕是‘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寧森月可以想象,將有多少人無辜枉死,又將有多少人因此而身陷牢獄之災,她並非聖母,許是從小生活和諧安穩的社會之中,心底多少有些惜命。
靜坐於她身側的景雲晟像是意識到身側人兒的惋惜與不安,不由得朝她撇向一安心的眼神,纖長玉指彰顯着主人養尊處優的身份,他攀上寧森月的五指,與她纏繞着。
一股溫熱的觸感自掌心席捲而來,寧森月心下一怔,瀲灩清眸眸光微閃,眼底隱隱約約掠過一道令人道不明的情愫。
許是不知如何迴應,她並未言語,而是低垂螓首,輕點下頭,示意景雲晟不必掛懷。
她並非嬌弱的花骨朵兒,更非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她深知世間有着許多拼盡全力而無法辦到之事,因此,她並不會困於牛角尖中。
危險的氣息瀰漫奢華大殿,坐席衆人皆是滿目焦慮瞧着那爲舞姬診斷的太醫。
他們皆是皇室中人,亦是清楚祭祀大典當日見血該是多不吉利之事,這可是大大凶兆。
將近一刻鐘時辰,太醫收回手,戰戰兢兢來至皇帝身前跪下叩頭道:“老臣叩見皇上,吾皇……”
還不等太醫鞠禮完畢,反倒是那高坐於龍座上之人一臉不耐,擺了擺手道:“如何?”
老臣先是一懵,隨後趕忙緩過神,一臉沉重惋惜,“老臣無能,未能挽回姑娘性命……”聲音愈來愈小,顫抖的聲線彰顯着主人此刻的惶恐與憂慮。
他只怕這掌握着千萬人性命的天子,一怒之下會命他下黃泉陪伴這舞姬。
果不其然,皇帝聞言,登時拍案而起,銳利鷹眸隱隱燃起熊熊火光,一張臉孔也是繃得極緊。
“這般無能,朕留着你有何用,來人,拖下去砍了!”他的號令,便如來至煉獄的鐮刀,所到之處,收割着數條血淋生命。
寧森月眼瞼微垂,掩飾着眸底一閃而過的厭惡,藏於水袖的纖手用力絞着,心下對老皇帝的厭惡再次上等
一個臺階。
天子之令,何人敢違,何人敢駁?以至於,諸位皇室中人,甚至一朝儲君也不敢輕易駁斥皇上的號令。
在場諸位皆是城府極深之人,否則也無法於這不見刀劍卻充滿血光的深宮存活多年。
更多時候,性命於他們而言,不過是衡量價值的犧牲品罷了,僅僅爲了一低賤的舞姬以及一微不足道的太醫,斷然不會有人敢輕易觸犯皇帝。
甚至於受盡聖上的連城公主亦是靜默不言,許是覺着不值,也或許是她並無自信堅信着皇帝會爲了她收回聖旨。
太醫見禁衛軍紛紛上前,試圖鉗制着他的雙臂將他拖出殿外問斬,將死之人,已是無從考量,他拼命朝着皇帝嘶吼道:“皇上冤枉啊,此人已死,哪怕是神仙在世,也無法讓人起死回生啊,老臣冤枉。”聲音透着濃濃的絕望與不甘。
無人憐憫他淒厲的哭喊聲,或是低頭,或是冷眼旁觀,總之,無人開口爲其求情。
“父皇——”
正當太醫絕望之際,連城清脆宛若銀鈴般的嬌聲響徹殿內,她驀地從席上起身,款款行至皇帝跟前,雙膝跪地,規規矩矩行了一禮道:“父皇,兒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皇帝總歸是向着連城,一見是她,臉色也是緩和了些,“說吧。”
連城驀然回首,瞥了那太醫一眼,眸底夾雜着令人道不明的情緒,隨後,她正身仰頭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皇帝,脆聲道:“父皇,今日乃是祭祀大典,若說舞姬一事已是無可挽回,還望父皇切莫再添殺戮。”
言罷,殿內之人盡是倒抽一口涼氣,心下不由欽佩這膽大包天的公主殿下。
那太醫則像是見着再生父母一般,對着連城連連叩頭,“老臣拜謝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大恩,老臣無以爲報。”哪怕今日註定得死,可臨死之際,有一人寧可冒着掉腦袋的風險爲自己求情,他已是死而無憾。
皇帝默不作聲,一向極爲寵愛連城的皇帝頭一回冷眼瞧着她跪在冰涼的地板上,他微瞌着眼,自周身散發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攝人氣場。
雲逸風輕擰劍眉,薄脣緊抿,眸底掠過一道無奈,他亦是起身,踱步至連城身側跪下,拱手道:“還請父皇寬恕連城無心之言,連城雖胡鬧,可她所言亦是確有其事,今日乃是祭祀大典,舞姬一事本是意外,若是父皇再動殺戮怕是不妥。”
連城眸光微閃,她驀然仰頭瞧着身側的男子,眸底隱隱有淚光閃動。
毅然決然仰頭,雙眸卻毫無畏懼,嘴角反而噙着一抹暖笑,“若是父皇要責罰就請父皇責罰兒臣一人,但請父皇饒恕皇兄。”
她不該讓旁人爲了自己的錯而付出代價,皇兄乃是一國儲君,若是受罰,只怕今後都得惹人暗嘲。
雲逸風一怔,竟是不知連城會一人獨自擔下罪責,心下感動的同時,亦是略微憂慮。
這一幕兄妹情深的劇情上演,饒是平日冷
血無情的皇室中人,亦是難免心下感懷。
靜坐於坐席上寧森月輕佻着黛眉,託着下頜,凝着雲逸風的雙眸盡是不解,她倒是不知,這邪肆變態的太子殿下,竟如此愛惜自己的妹妹。
他本可冷眼旁觀,可最終卻選擇出頭爲連城攬下罪責。
一時間,寧森月對他不免多了一絲改觀,他雖不堪,可到底並非壞到極致,最起碼,雲逸風寧可冒着被皇帝斥責的風險,也要爲自家皇妹出頭。
碧華殿內氣氛異常,沉寂如一座孤墳一般,死寂得將近能夠聞見隱約的呼吸聲。
驀地,那高坐於龍座上的男子驟然發笑,緊繃的臉孔剎那緩和,卻依舊隱約可見眸底藏匿着的冷意,他沉聲道:“此次朕便不與你二人計較,連城所言倒也不錯,今日乃是祭祀大典,不宜見血,來人,將太醫杖責五十,逐出皇宮,永世不得踏入宮中一步。”
誰也不曾想,皇帝竟是輕易改變主意,雖是杖責五十,逐出皇宮,卻也總比掉腦袋好上百倍。
先是太醫滿心歡喜,似是難以想象皇帝會饒恕他一般,登時對着皇帝磕頭謝恩道:“老臣多謝皇上不殺之恩。”雙眼頓時涌起氤氳水光,且不說皇帝將他趕出皇城,即便是今日大難不死,他亦是不打算踏入皇城一步。
舞姬之死,並非他的過錯,他僅僅是號了號脈,道出事實,卻不想惹來殺生之禍。
多年來作爲皇家御醫,他皆是兢兢戰戰,日日擔憂着哪日死於非命,如今總算是得以逃出生天。
怔愣過後的連城,盈盈水眸盡是難掩的驚喜,她當即朝着皇帝磕頭謝恩道:“兒臣多謝父皇大恩。”
雲逸風失笑,卻也隨着連城對着皇帝叩首道:“兒臣多謝父皇。”
皇帝一揮袖袍,示意二人起身。
雲逸風起身後即刻盤腿坐回席上,倒是連城,攜着侍女跟隨着行刑太監押着太醫而去的步伐來至殿外。
連城笑靨如花,款步行至行刑太監身前,隨手摘出皓腕點綴着的金鐲,塞入太監手中,“還請公公待會兒下手輕些……”
四位行刑太監面面相覷,皆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其中一位較爲精明的,先是朝着四周掃了幾眼,見無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過連城的金鐲子,諂媚笑道:“奴才們自是懂的,劉太醫既是公主殿下想要護着的人,奴才自是不敢動的。”
倒也非太監們當真如此貪財,而是如今站在他們面前的,是皇上最寵愛的連城公主,皇上能夠因着連城公主三言兩語便收回成命,可想而知,連城於皇上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今日若是拒絕了連城公主的好意,只怕來日,連城公主對着皇上撒撒嬌,順道吹吹耳邊風,他們幾個人微言輕的太監,可就真得死無葬身之處。
連城見四人皆是識相之人,心下暗暗鬆氣,並笑着道:“劉太醫對本公主有過救命之恩,不知本公主能否與劉太醫話別幾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