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慢的站起身,那時月亮已經升至蒼穹之上,如女子嬌美柔和的臉盤,隱隱露出溫婉柔美的氣息。
懷衣慢慢的走到一株妖巽花面前,那是一株已經盛開綻放的花,極其美麗,月輝細膩而柔和的鋪散在朵朵花瓣上,似有點點的星光在花瓣上跳舞,那樣奇異而炫目的光芒,舞邪塵見所未見。
那一朵妖巽花,似乎活過來一般,搖曳着枝幹一點點的長高變大,而後,幻化成形。
那是他在雲襄死後第一次看見她,看見了似乎再次活過來的雲襄。
站在他們面前,迎着清冷的月輝緩緩起舞的西鑰雲襄。
錯愕嗎?驚恐嗎?害怕嗎?都不是。
他是冥界的冥王,對於世間各種各樣的鬼魂,他見的比誰都多,多如家常便飯,也早已習以爲常。
再次見到西鑰雲襄出現在自己面前,他更多的是絕望。
那種,知道再也回不去的絕望。
那根本不是鬼魂,那是妖巽花幻化出來的妖物,那是懷衣的心魔,由他的心念而生,他的心想着什麼,妖巽便會爲他幻化出什麼。
他的心裡都是雲襄,而這些妖巽花幻化出來的,只有雲襄。
舞邪塵渾身冰冷的看着懷衣,那個清冷出塵的男子,站在一片茫茫的月光下,朝着那妖物緩緩伸出手,那雙手格外蒼白瘦削,透着詭異的陰冷之氣。
懷衣眼神淡漠,那淡漠的神情在看到雲襄的那一刻逐漸如冰雪消散,那是舞邪塵沒有見過的懷衣,他從來沒有在懷衣的臉上,見過那樣溫暖而生動的笑容。
“鳳臨止!”
懷衣站住了腳,他緊緊的牽住雲襄,沒有回頭,那妖物躲在他懷裡嘻嘻笑,回頭朝他得意的揚起眉眼,穿着妍麗的紅衣,神似他記憶中那個嬌縱任性的西鑰雲襄。
那天的夜晚,是舞邪塵萬萬年未曾見過的陰冷和淒寒,山中漸漸的起了霧氣,一點點的蔓延開來,繞着那妖巽花歡快的浮動,他看着牽着雲襄越來越遠的懷衣,終是握緊拳頭忍不住大聲的朝他喊道。
“你瘋了嗎,拿自己的長生作爲交換,換取這個妖物出現,最後你不再長生,這些妖物同樣也活不長久,這樣兩敗俱傷的結局,就是你想要的?”
妖巽花幻化成形,供養花的人必須付出代價,而懷衣的代價,就是用自己的長生,換取這短暫的相見。
妖巽花是吸取月輝而生的,每逢夜裡月亮升至頂端,便會出現幻化,而每當太陽從地底爬出,那幻化出來的妖物,亦將隨風而飛。
一株妖巽花,日日夜夜的精心澆灌,而後一夜幻化,與之相伴至天亮,再眼睜睜的看着她從自己的眼前消失,如此沒有盡頭的延續,直至長生的那人壽命耗盡,纔算結束。
而長生之人在壽命耗盡之前,不會死去,只會在日復一日與妖花做伴中,容貌一天天的衰老枯敗,等到老的連路都走不了,便也是生命走到了盡頭。
太陽升起的那一刻,是妖物消失的那一刻,也是他更加衰老的那一刻。
他種了滿山的妖巽,那些都是爲雲襄而種的妖巽花,只要他還有一口氣,便不會停止種下去。
他心裡有太多的虧欠和內疚,有太多的壓抑的情感無處宣泄,只有通過這樣,彷彿他的雲襄還能再回來,還會繼續在他身邊一刻都不會消停。
舞邪塵記得,那是他那晚,懷衣第一次開口對他說話,也是最後一次,之後,再無相見。
“懷衣是天下人的,而鳳臨止,只屬於她。”
而後,話音落,大霧瞬間拔地而起,快速的湮沒了那越走越遠的兩個人。
隔着那大片大片的濃霧,舞邪塵還能聽到那妖物清靈而愉悅的笑聲,隨着二人走遠而越來越聽不真切,他搖晃了幾下,身子有些不穩的倒退了兩步,握緊拳頭抵在額間,身體微微顫抖。
舞邪塵忽地雙手撐住膝蓋用力深呼吸,大霧掩藏了他的面容,在這樣漆黑的夜色中,註定無法瞧見他此刻的神情。
過了一會兒,他猛地直起身,眼神明澈和黑邃,一陣大過一陣的風呼嘯而過,吹起錦袍颯然揚起,他最後看了一眼山上那微亮的懷衣閣,轉身決然的離去。
鳳臨止,從今以後你是西鑰雲襄的鳳臨止,只是她一個人的鳳臨止,與他不再有半分關係,與這世間不再有半分關係。
夜深露重,單薄的人影交疊在一起,如同糾葛錯雜的命運。
他牽着她,沿着漫山遍野的妖巽花一步步朝山頂上的懷衣閣走去。
那曾經是他的懷衣閣,後來被他毀去,如今又被他一點點重建回來,只是爲了她。
他欠了她太多,時至今日,他才發現自己欠了她那麼多,他給過她承諾,而那些承諾,她到死都沒有得到。
在屠魔陣裡,她爲了救他被那些魔物傷的奄奄一息,她那樣虛弱,可是趴在他肩上,口中還在無意識的呢喃,“啊,鳳臨止,你...你讓我進懷衣閣吧,我只...只是想看...看一看的,看一眼就好。”
“你別這麼小氣嘛,我雖是個魔,那也是講義氣的魔,你放心,我只是進去看一看,哪怕隱了身進去都可以,好不好嘛?”
那時他是如何回答她的?
他記得她揹着她走了很久,直到看到一個隱蔽的山洞才停了步,她一路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他一路沉默的聽了很多,屠魔陣裡沒有治傷的藥草靈芝,他將她放在洞裡,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喂她血喝,鳳凰的血何其稀有珍貴,亦有無比的療傷之效,她漸漸安穩睡去,不再胡言亂語。
他守在她的身邊,時刻注意着外面的動靜,而後深夜寂靜,他看着她熟睡的容顏,她夢裡似乎做了夢,偶爾會蹙着眉頭低喃幾句,倒是沒了平日裡的那份潑辣任性。
他看了她許久,後來回神,他將手輕輕的搭在她的額頭上,聲音低低的響起,似是對她說,又似在自言自語。
“你若是能夠安然無恙的活下來,我的懷衣閣,便由你進。”
而後,後面的大多數事情他已經記不得了,多麼奇怪,一向記憶極好的懷衣上仙,在這一刻忽然發現,除了記憶中根深蒂固的她,其餘一概忘卻。
他們出了屠魔陣,他的目的達成,仙魔兩界果然爆發了大戰,他雖沒有參與,但是聽着舞邪塵的述說,到底是有了大概的瞭解,那時他忙着幫舞邪塵收回被天帝拿走的冥界職權,根本無暇顧及她。
那時的他,將他自己在屠魔陣中說過的話,忘的一乾二淨。
與其說是遺忘,倒不如說是他逼着自己將那些錯誤的存在忘記。
他固執的以爲,只要他繼續對她像以前那樣冷漠無情,終有一天她不會再來找自己,他低估了雲襄對他的執着,也高估了自己對她的不在乎。
站在懷衣閣門前,他站住腳步,而後轉身看她,清冷的月輝投在他臉上,眼神溫潤,眉梢含笑。
雲襄歪着頭,笑嘻嘻的看着他,一派天真而無憂。
“不是一直想進懷衣閣麼,進去吧。”他緩緩的撫摸她的臉頰,細膩冰冷的觸感,沒有半分活人的溫度。
雲襄笑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是聽懂了懷衣的話,她看了看懷衣,然後一蹦一跳的跑過去將那扇門推開。
妖巽花幻化出的妖物,無論神態還是習慣,都與真人無異,若說差別,大概便是妖巽花不能開口說話。
那扇門,是曾經的西鑰雲襄一輩子都跨不過的坎。
也成了他一輩子解不開的心結。
懷衣站在她身後,看着她將門推開,看着她轉過身朝自己明豔的笑着,那顆冷硬如石的心,像是被人重擊,再一次狠狠的疼痛起來。
原來讓她進懷衣閣,是件這麼簡單的事情,可是當初,怎麼就那麼難呢。
舞邪塵說得對,他的固執,他的倔強,他的冷漠,終是害了她,也痛了自己。
他走向她,黑暗的夜色裡,他牽着她一步步朝懷衣閣裡走去,兩個人並肩前行,月亮斜斜掛在夜幕上,看着那強行逆改的緣,看着那無法彌補的感情債,似是悠悠的輕嘆了一聲。
夜,越發寂靜了。
冥界忘川河,毛骨悚然的笑聲還在迴盪,人,卻已經被忘川河吞噬的連渣都不剩。
一刻鐘後,舞邪塵錯愕的站在那裡,風嗚嗚的吹着,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方纔發生了什麼事,直到胳膊被人抓住。
挽姜急切的看着舞邪塵,問道:“冥王,可曾見到一名粉衣女子?”
舞邪塵傻呆呆的看着她,而後傻呆呆的點了點頭。
挽姜收起神界的雙棲雪螟蝶,問道:“那冥王有沒有瞧見她往哪裡跑了?”
她當初就不應該答應那女人的要求,說是想去仙界看一看,結果剛離開神界,她一個不留神就讓她溜了,明明沒了眼睛,卻還能找到冥界,到底是多深的執念。
舞邪塵看了看挽姜,又看了看忘川河,乾巴巴的說道:“她...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