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的包間裡,那性情溫潤,髮色淡金的男子愣了,看着飯桌對面的少女許久。
隨後哈哈大笑起來。
由於吃飯的時候取下了面紗,舒浚的一張臉,紅蓮是看得清清楚楚。
雖談不上俊秀,卻也棱角分明,多半是因爲與衆不同的毛髮顏色,所以總顯得不沾塵埃的乾淨。
而且皮膚很白,儘管透着病態,但很襯他。
尤其是現在笑起來的時候,紅蓮越看越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種女人沒有的美。
“我不過是問你,舒怡是不是真去找耳墜了,不必笑成這樣吧?”紅蓮也是勾了嘴角,淡然笑着。
“你既是問了,定是知道不是。”舒浚答了一句,緩和了笑意才繼續。
“竟然這般直白的就問了,你當真是半點不見外呀。”
“這飯也吃了,酒也喝了,咱倆既然註定有朋友的緣分,要是見外,豈非顯得太不真摯?”紅蓮見他沒有生氣,也就有一說一。
舒浚隨之又是笑了:“你可知道,我就是喜歡你這份直率和坦誠。”
“當然知道!”紅蓮笑答,底氣十足。
心裡卻是想着,如若夏半均那冰窟窿有舒浚一半的性格,自己便犯不着如此爲難了。
還有岑夜。
恐怕就是到了下輩子,也別指望他能像舒浚這樣坦誠。
見紅蓮不覺之中沒了笑意,舒浚便是也打住了:“其實舒怡之事,你知道了便是知道了,不必介懷。”
見他以爲自己是在想這事,紅蓮也就沒提及心裡的苦悶,直接順着他的話往下說。
“你怎麼不問問,我是如何知道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舒浚口氣溫厚,臉上卻明顯有些無奈。
紅蓮點點頭,沒再多說。
畢竟舒浚這句話,正巧戳了她的軟肋。
站在岑夜的角度來說,昨夜將軍府之事,這句話當真再適合不過。
“舒浚,我想問問,十三四歲的男孩,一般都喜歡玩些什麼?”
“或者吃些什麼?”紅蓮想着想着,就是隨口問了,惹得舒浚一陣納悶。
“這每個人的喜好都不同,說不準的。”
“想我老家的兩個弟弟,十三四歲的時候,一個喜歡刺繡畫畫,一個喜歡舞劍鬥蛐蛐……”
“噗!刺繡?!”舒浚話沒說完,紅蓮就是笑了。
原因除了對方是男孩之外,還有她自己。
對於刺繡究竟爲何物,她是從來都不曾理解過。
“呵呵,是呀。”舒浚也是笑笑,又說,“所以喜歡什麼,當真說不準。”
“但是我……真不知道他喜歡什麼,吃的還是玩的……”紅蓮喃喃,腦中卻是突然閃過一道記憶。
頓時眼睛一亮,拍桌而起:“對了,棋!”
“咳咳咳……!啊咳咳咳咳咳!”
那陡然迸出的驚呼聲音極大,驚得舒浚一陣狂咳,嚇得紅蓮連忙上去給他順氣。
等緩過來了,吃了顆藥,紅蓮便是忙說送他回去,而他卻一再堅持,非要先陪紅蓮去買棋。
可那華星宮裡根本不缺這東西,何況看舒浚的臉色,確是有些不妙。
“他家裡的棋多着呢,我還是先送你回去吧。”
紅蓮打着哈哈,心想舒浚現在這樣,馬肯定騎不成,便是想着去將軍府借輛馬車。
然而兩人雖是很能交心的朋友,但關於對方的家世背、景,卻都一直沒有提及。
甚至是,有些小心翼翼的避諱着。
或許心裡都是覺得,一旦問了對方,這友誼,就會變得不純粹了。
況且不說舒浚是哪裡的富家子弟,紅蓮的身份,也確是有些不好說。
可若是要去將軍府借馬車,要如何才能瞞過舒浚?
正在兩難,紅蓮卻一個驚雷般醒神:
定是自己和官家打交道太久,所以想事情才養成了習慣,有點什麼便是這個大人、那個將軍。
反正舒浚家肯定有錢,否則方纔也不會提出買一匹馬騎回去。
儘管馬車肯定比馬貴,而且現下專程買一輛也太誇張。
但是馬車和馬不同,是可以拿錢去僱一輛的呀!
“哎呀,我真是笨死了!”紅蓮嘀咕一句,旁邊的舒浚就又開始咳嗽。
多半方纔那一下驚嚇,當真是給碰到了導火線。
“你等着,我這就去僱馬車,送你回去!”
紅蓮說着,竟直接從酒樓上飛身躍了下去,等回來的時候,舒浚的臉色更差了。
本想直接輕功帶他下去,卻又怕再驚到他,只好按正常人的程序來。
舒浚一路上都是斷斷續續咳個不停,紅蓮不是沒想過帶他去找夏半均。
卻是現在沒有岑夜在,那些守衛定然不會給她面子。
即便身手如她,也不可能在那樣的戒備下,帶着個肺癆發作的男人潛進去,又或者是,帶着個大冰窟窿溜出來。
“嘖,還有多遠?”紅蓮咂嘴,問了車伕。
“就快了,大概還有半個時辰左右。”
“什麼?都已經走了一個多時辰了,怎麼還有半個時辰?”紅蓮確是着急,但舒浚的家也確是遠得離譜!
“姑娘,那無季園可是修建在京城郊外的行宮別院,當然是有些遠的呀!”
“莫不是我這馬快,你去一趟,怕是最少得三個時辰啊!”
那車伕回答的時候還不忘自賣自誇,紅蓮要不是驚訝於行宮別院,當真是會劈他一掌。
“你究竟是……”
“咳咳咳!咳咳咳……”
紅蓮本想問問明白,卻是舒浚一直在咳嗽,也只好把話全都嚥了下去。
本以爲他或許是什麼富商的兒子,怎料竟會住在那種地方,到底什麼來頭?
“……我……咳咳咳……咳咳咳!”
舒浚邊咳邊抓着紅蓮,看上去,似乎非常想要同她解釋,可實在是很難做到。
而且一路過來,越咳越狠,就連吃了隨身的藥丸都已經無效!
“你沒事吧?!”紅蓮看着他,心裡直揪,除了撫背,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卻是正在此刻……
“咳咳咳!”舒浚的咳嗽再次加重,捂着嘴的手上,竟忽地溢出了血腥味!
“舒浚?!”紅蓮大驚,拽過他那手掌一瞧。
果然是咳出了血!
這肺癆什麼狀況,紅蓮曾於中州流浪時候見的太多。
若是到了咳血的地步,必然是已經……!
紅蓮愣愣看着他,心裡全然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還太年輕了,才十七歲便要……!
“咳咳咳,咳咳咳……”
即便是已經咳出了一輪血,舒浚也仍舊沒有消停的預兆。
那病弱的身體,就在紅蓮懷裡不停抖着,彷彿每一下都是在告訴她。
他,活不了多久了!
而他那個妹妹,竟然此刻此時,還在同那些男人們
風花雪月?
“你的情況……舒怡知道嗎?”紅蓮突然低聲問了一句,口氣同岑夜相似,聽不出什麼情緒。
“咳咳、別……咳咳咳,告訴……咳咳!”
“那你就打算這樣……自己偷偷的病死?”紅蓮提高了聲調,已然滿是同情和悲切。
轉而臉色一沉,萬分嚴肅:“你既然住在那個無季園,就應該認識夏半均吧!”
“我會帶他來見你的,他一定能夠治好你的!”紅蓮說着就是放開舒浚,鑽出去找車伕。
稚氣未脫的臉上,一派老練肅穆:“你務必把他送到,還要扶他到房裡,等我回來才能走!”
“啊?可是……”
“你想死嗎?”少女忽地壓低聲音,氣勢冷厲非常。
那迸出的殺氣,瞬間就涼了車伕的脊背:“是是是,我一定等姑娘回來!”
話音未落,馬車上已經再看不見少女的身影。
紅蓮踏着星夜,一路十萬火急。
儘管知道舒浚當下還死不了,可那症狀已然病入膏肓,半點耽誤不得!
縱使她曾經殺人無數,又或許也正是因爲這樣,所以她不喜歡看到死人。
非常非常的不喜歡!
尤其是像舒浚這樣束手無策之人!
尤其是像吞蛇的宮女那樣,生死半點不由自己之人!
所以她才厭惡權謀紛爭,纔想要太平盛世,才妄圖憑一己之力,平中州百年亂世!
最後的最後,她以爲自己贏得了一切。
怎料竟終究輸給了人心、輸給了陰謀和猜忌!
她以爲自己已經足夠強大。
然每每想到這些,她又會覺得自己無比弱小!
特別是現在。
看到像舒浚這般的人,這般無辜到毫無選擇的人!
就好比看到了過去死在十四歲的自己。
她太弱了。
她太沒用了。
她誰救不了。
她誰也護不住!
“夏半均!”
偏院裡的寂靜,被少女的一聲高呼打破,而冷慣了的人,稍稍愣了愣。
“你馬上準備東西,我要你隨我走,去救一個肺癆病患!”
紅蓮站在他的跟前,用一種不容反抗的氣勢壓迫着他。
他只是一如往昔的冷涼,似乎對她的出現毫不驚訝。
對她是否能把他帶出去這點,沒有半點懷疑,點點頭:“好。”
然而看着他隨即開始忙碌的身影,紅蓮卻是微微垂了眼簾。
上次同他表白情意之事,他果真是完全不懂。
若是有那麼一丁點的懂。
此刻也不會,好像兩人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看着這偏院屋裡的擺設佈置,除了那牀上少了重傷的岑夜,紅蓮當真不知道,此時此刻,同兩人剛剛相識的時候,有什麼區別?
虧她爲了見他一面,昨晚不惜在將軍府,演了那般可笑的一齣戲。
虧她爲了見他一面,甚至同岑夜徹底翻了臉。
然而他能給她的,卻僅僅只有一串糖葫蘆,一次嗅髮香,以及這種,似乎永遠都靠不近的距離!
是啊。
如此冰山般不解風情的男人,她到底喜歡他什麼?
如此木魚般不識戀心的傢伙,她究竟愛慕他什麼?
這個瞬間,紅蓮驀地有些亂了。
好像突然之間,全然不認識眼前的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