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外的休所裡依舊安靜的可以，白國的氣候，入秋後夜晚便會轉涼。
桌上才換過不久的茶水，沒一會兒就又熱氣淡薄。
風鈴看看茶水，又看看岑夜。
他那副毫無表情的面癱臉，幾乎一直持續着，而且還一直都在想事情，沒有停過一會兒。
“世子殿下……”風鈴喚了一聲。
顯然是看現在屋裡只有兩個人，就想沒話找點話說。
岑夜也並非完全不搭理她，只瞟了一眼。
風鈴跟着他也有一段時間了，對於他一些眼神的意思，自是能夠理解一些。
既然是看了她一眼，就證明是可以繼續說了。
“奴婢見殿下悶悶不樂，似乎很是擔憂公主的病情，既然如此，爲何方纔不與夏御醫一同進去，而是要獨自坐在這裡等他出來？”
風鈴說這話，不過是想表現一下對紅蓮的關心。
指望着從側面，顯示出她對岑夜，也是相當的關心和在意。
何況他和紅蓮之間的那些謠言，宮裡誰人不知。
當然。
關於紅蓮喜歡夏半均，她自是不清楚，所以也就選了擔憂病情這切入點。
盤算着隨便戳點八卦事，看有沒有機會，同岑夜談談心什麼的。
怎料話才說完，竟就被岑夜狠狠瞪了一眼。
風鈴抿抿嘴，把頭低下，一副自己不該多話的模樣。
卻是岑夜看到她這動作，纔是記起了什麼，目光在她的脣上多停了一下。
“我覺得你最近，好像特別的勤快，到哪裡都是屁顛顛的跟着。”
“爲什麼？”
岑夜一句話問的像是饒有興趣，可口氣卻是極其的冷淡，而且眼中還泛着些許陰鬱。
風鈴自是聽出了什麼不對勁。
畢竟那目光和語氣，都是相當的扎人。
又是把頭低得更下，不敢說話。
這少年雖然比她小上兩三歲，但是不得不說，給人的感覺，總是十分的滲人。
令你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去對待。
見風鈴不出聲，岑夜便又是一個冷笑。
對於宮裡面那點事，他心裡還是明白的。
對於他什麼身份這點事，就更是明白了。
只不過……
他討厭假的，討厭惺惺作態，討厭那種刻意巴結的樣子。
因爲這些。
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變成一種玩笑。
一種開在你身上的，猝不及防的，足以令你深受其害的玩笑！
又或者說，他自己的性格，他自己還是很清楚的。
他既不開朗，也不合羣。
更不會輕易相信，有誰是會真心實意的對他好。
同樣不會也輕易拿出自己的真心，去對待誰。
因爲他很清楚，這世上大多數的事情，都是弄虛作假的。
都是有所圖謀，有所原因的。
畢竟連自己出生的意義，似乎都只是代表着母后，在岑堯身邊所承受的痛苦。
並且就像個醒目的標識。
時時刻刻的在母后身邊提醒着她。
她同最愛的岑嘯的孩子沒了，所以才只好報復岑堯一般，不得不疼愛自己這個，世上最恨的男人的骨肉！
如果要問爲什麼。
他想那個答案，應該是自己和岑堯生得極像吧。
要是母后沒有發瘋的話。
或許會一直像過去那樣，疼着自己，愛着自己。
然後等到某一天，再笑着告訴自己。
說他岑夜，其實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恥辱！
他的母后是不守貞潔的賤婦。
可是把她變成這賤婦的人，卻不是岑嘯。
而是他那個愛極了母后的父王！
所以他岑夜是混賬的兒子；
所以他活在世上一天，就是對母后羞辱一天
；
所以他活該被送去了藍國，活該被懷疑是母后同岑嘯所生。
他本以爲自己這個世子，還比不過一張藍國的兵力部署圖。
卻是之後才發現。
原來一切的一切加起來，都敵不過自己究竟是不是野種！
像他這樣既可笑又可悲，性格還全然不受待見的人。
連他自己都想要敬而遠之，又何談別人會真心待他？
至於紅蓮……
他不知道該怎麼去評判。
她對他的好，他知道，也明白，可是……！
爲了留住她，他對她裝過可憐，博過同情。
所以她的那些好裡面，或許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自己騙來的也說不定。
因而想到這些的時候，他的那些明白，也就不明白了。
他希望那些好都是真的；
他希望至少自己能夠感受到的那一部分，不是自己騙來的。
他也想要拿真心對她。
可是那些真心，到底有多少會是同想留住她無關，他已然是分不清楚了。
尤其是在最近。
這樣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當真是越發的變本加厲。
對她，好像又變回了最初的時候——只要能夠留住她，一切都不重要。
然而，卻似乎又有點不同。
他覺得自己好像有什麼地方弄錯了。
但究竟是哪裡。
他說不上來。
只知道紅蓮也有許多未曾對他說過的秘密。
而他同樣也瞞着紅蓮一些事情。
但即便是如此。
他們兩個人之間，居然還都希望着對方能夠真心相待。
某種角度上說，岑夜覺得他們其實很像。
可是不管怎麼想，又始終認爲。
他們這樣的一對‘姐弟’，着實有些荒誕！
然而紅蓮要是也和風鈴一樣，蠢鈍且一無是處的話。
即便她的身份再怎麼特殊。
他或許都不會對她如此的……！
“我在問你話，沒聽見？”
見風鈴遲遲不作聲，岑夜又是追問。
還乾脆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
“奴婢只是想爲世子殿下做點事，希望，殿下能夠開心。”風鈴小心翼翼的回答，頭埋得更低。
卻是岑夜像沒聽見一般，不說話，也沒離開。
就這樣站在她的跟前，用那扎人的視線，盯得風鈴渾身忐忑。
其實她的心裡很清楚。
對岑夜這孩子，她多多少少是覺得有些可怕的。
不光是他喜歡擺架子，總帶着些壓迫感。
還有這種扎人的視線。
她曾在御書房見過一次老丞相，當時便是覺得那老狐狸的眼神深不可測，好似隨時都會朝你投來兩把尖刀！
然而岑夜。
他明明年紀不大，可那目光，很多時候甚至比那丞相還要令人惡寒！
而且但凡有岑夜在的地方。
不管他有沒有對人擺出這般眼神，現場的氣氛，都定然會變得十分壓抑。
好似天生就不適合同別人呆在一起。
也只有紅蓮在的時候，能夠稍稍令他融入環境中。
現在紅蓮搬去了羨泱宮，華星宮裡的氛圍，不知道變壓抑了多少倍。
所以今日又被他整蠱的時候，風鈴比哪一天都要賣力。
儘管是出於私心。
但她希望能幫到岑夜、令他開心，也算是實話。
只是……
“爲了我？”岑夜一句反問，陰梟而不屑。
“你是爲了你自己吧。”
“奴婢不敢！奴婢對世子殿下，千真萬確都是出於真心！”風鈴一慌，竟是撲通跪了。
“侍奉世子殿下乃是奴婢的本份，奴婢定當是一心一意的照顧殿下，希望殿下好！”
老實說，風鈴這一跪，還有說的一番話。
的確是有些莫名其妙。
就是她這種動不動便小題大做的模樣，當真是看得心煩。
特別是上次想拿她試吻之後。
這般樣子，簡直一天勝過一天！
“如果我說你死了，我便能高興，你要怎麼做？”
岑夜一句話無比的陰毒，驚得風鈴渾身一抖。
接着就是聽見一聲脆響，還有帶着餘溫的茶水，便從桌上流了下來。
就在剛剛，岑夜一記掌風，弄碎了那茶碗。
然後一手拿起一塊碎片，一手抓起風鈴的手，把碎片塞進掌中。
還故意像是不小心的，劃破了她的手。
那桌上流下來的茶水，已經打溼了風鈴的裙子。
可她只是看着手裡的碎片和血，眼中盡是不明所以的驚顫：“爲什麼……”
“風鈴，究竟……做錯了，什麼……？”
她怔怔擡頭，眉目間全然是不解，和恐懼。
卻見岑夜勾着嘴角，俯看着她。
眼中寒光凌冽，盡是陰冷的快意：“你什麼都沒做錯。”
“那爲何……”
“沒有爲何。”岑夜四個字打斷她，笑意更深。
“我想看你死，就這麼簡單。”
“……！”風鈴又是一個驚顫，眼淚已經流了出來。
這並非是平日裡小題大做時候的樣子。
而是真正出自於她本能的一種反應。
岑夜就這樣，像是十分滿意的看着她的臉，直到聽見外面有錦衣衛過來通報：
“世子殿下，夏御醫出來了。”
“知道了。”岑夜應了一句，轉而收了笑意。
露出原本就是藏在笑臉下的冷酷表情：“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自知之明。”
“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吧。”
岑夜冷冷瞟過風鈴最後一眼，便是離去，只留下她還獨自愣在屋裡。
卻是那握住碎片的手掌越來越緊，流出的鮮血，早是混在了地上的茶水裡……
屋子外面，夏半均一出天牢大門，就是看見岑夜快步過來。
迎上去便是揖禮：“世子殿下。”
“怎樣？到底是普通的傷風，還是被舒浚……？”岑夜開門見山，也不廢話。
夏半均覺得自己長這麼大，唯一值得自豪的，便是平時太過老實。
因而誰都相信，他不是個會說謊的人。
“不過普通的傷風咳嗽而已，並非癆病。”
夏半均冷涼答道，岑夜就是鬆了口氣般的點點頭。
隨之眉頭一蹙：“你應該沒有和她說，我懷疑舒浚把病傳染給她了吧？”
“沒有。”夏半均簡短回答，也看不出什麼破綻。
可岑夜自小疑心病就重，便是追問：“你是如何同她講的？”
“微臣按照殿下的意思，只說是看她咳嗽太重，因而擔心。”
“哦。”岑夜應了一聲，頓了頓。
又有些扭捏的問：“那……她是怎麼說的。”
“自是認同了，沒多說什麼。”
這冰窟窿有一句答一句，幾乎都是想都不想便講了，而且臉上的表情，和石雕一樣。
開始什麼模樣，說完還是什麼模樣。
若想懷疑是否撒謊，靠眼睛看，肯定是不行的。
當然，岑夜本就沒打算懷疑。
他說的是真是假，等會兒自己見了紅蓮，自會知道。
她很是維護舒浚這個朋友，昨天在舒家，岑夜就已經看出來了。
若是自己懷疑她被舒浚傳染，定是要被她討厭的。
只不過現在比起肺癆，還有令他更加在意的事。
少年瞥着眼，盯着那冰山臉瞧了片刻，然後又是問了：
“你們……還說了別的什麼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