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傾盡全力的一擊,一擊洞穿了地龍的咽喉,擊碎了它的靈珠。沒有山呼海嘯般的哀鳴,靈珠崩碎、垂死之際的地龍,做出了一個最合乎邏輯的舉動,巨大的尖牙裡噴射出墨綠色毒液,目標正是倒地不能動彈的少浪劍。
衣巧幾乎快要瘋了,如此巨大的猛獸居然有這麼多的毒液,這簡直是……
少浪劍已被毒液淹沒,毒液與肉身接觸時發出吱吱的恐怖聲響,冒出乳白色的氣霧。
衣巧猙獰地笑了一聲,忽然感到了絕望,虛空、無力支配着她。奮力的拼殺又有何用,終究還是無法拯救自己心愛的人。她絕望了,最後苦笑一聲,將鐵劍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正面的方向應該是東方,在遙遠的那裡,有她的親人,有她的記憶,有她的師友和太多未竟的事,有太多的遺憾。
鐵劍嗡然作鳴,不肯傷她的性命。衣巧淚流滿面,她其實又何嘗想死?
一道金光凌空而降,地龍碩大無朋的頭顱滾落在地。
斬殺它的是一尊金甲戰將,渾身散發着刺眼的金光,被困囚在地縫裡的金甲山陵衛不知何時已經擺脫困厄,正騎着馬緩緩而來。
衣巧現在毫無懼意,她傲然挺起胸膛,持劍當風,直面着殺神。
“擅闖神山者死,死,死——”
“死你個頭,看山山倒,你是怎麼看守家園的?”
山陵衛竟是一愕,他千百年來耿耿忠心看守的洞府,在他的真身離開後,變得脆弱不堪,已經在地龍掀起的地動中徹底坍塌。
哞——
山神懊惱的怒吼迴盪在夜空,震動的天地萬物一起顫抖。
“走,快——走。”
衣巧眼睛一亮:說話的是少浪劍,他正艱難地伸手向自己求助。
她毫不猶豫地把他扛上肩頭,撒腿便跑。
“我——說你——跑——那麼快——作甚。”
“廢話,讓它瞧見了,還有活路嗎?你的傷怎麼樣,中毒了沒有?”
“沒有——中毒,就是腰——疼的——厲害。”
“啊,那是什麼緣故,沒見到它傷你的腰啊。”
“……幹它——屁——事,都是拜你——所賜。唉,我說大妹子,你要麼揹着我跑,要麼抱着我跑,扛麻袋似的扛着我算幾個意思。”
衣巧陡然收住腳,把肩上的“麻袋”扔到了地上,氣鼓鼓的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顧着玩!”
少浪劍本來還想躺在地上繼續裝,見勢頭不對,趕緊一骨碌爬起來,搔搔腦袋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們快走吧,那廝看來要瘋了。”
衣巧卻耍起了女孩家的小脾氣,站着肯不動。
“哎呀不好,還有一個山陵衛。”
少浪劍虛晃一招,想趁衣巧不注意扛起她走,卻被乖覺的衣巧識破了,她白了他一眼,抿嘴笑道:“鬼蜮伎倆,還是留着哄你小竹妹妹吧。”
前面就是弱水,白霧籠罩着一條靜死的河,四周死一般的寂靜,透着壓抑的詭異。
“喂,這裡,這裡。”司空湖又蹦又跳,朝他們揮手,臉上卻沒有笑。
“司空,你是死人嗎?”
“你才死人呢,怎麼說話呢?”
“這不合常理啊,看到我們你應該高興纔對啊,爲何腆着一張死人臉。”
“死人臉,死人……,我……”司空湖忽然淚崩。
多餘的話已經無需再問,濃霧瀰漫的河面上一艘渡船正徐徐駛來。
弱水千里,生靈不渡。
除非有人獻祭。
“小,小,小……”
一語未必,衣巧已是淚流滿面。
少浪劍沒有哭,甚至沒有掉一滴眼淚,人悲傷到極致時,痛苦淤積在五內,只會傷心傷肝傷肺,卻不會再哭,不會再流淚。
他注意到發狂的山陵衛正不顧一切地衝殺過來,周身金光四射,他的家園毀了,千萬年的守護結束了,他無須再顧忌什麼契約、河神之類。
“上船。”
少浪劍簡短地下達了命令,司空湖猛地擦了一把眼淚,率先登船,放下跳板。少浪劍一隻手按在衣巧的肩上,輕輕地按了按,堅定地說:“我們上山。”
弱水彼岸,奇寒無比,卻有着一種聖潔的氣息,這裡沒有奸險,沒有欺詐,沒有貪婪,沒有陰謀和伏殺,有的只是寒冷,徹骨奇寒。
司空湖很快就表示再難前行一步,他繼承了所有人的暖珠,卻仍舊難以對抗這徹底的陰寒。衣巧讓他在弱水岸邊等候,擺渡人收了白小竹的賄賂,答應的是來回雙程。從這個意義上講,擺渡人至少在做生意方面還是厚道的。
少浪劍沒有答應,他強烈要求司空湖跟着一起走,哪怕他凍成肉乾。
面對少浪劍的固執,衣巧沒有多勸,司空湖也就不敢多囉嗦什麼,只好悽悽慘慘地跟在後面。天脊山山勢險峻,奇寒足以凍裂鋼鐵。
少浪劍打開隨身包裹,取出了三件極品紫金白龍骨護甲,龍骨溫潤,可以隔絕陰寒;紫金乃是用神火鍛鍊,不懼任何嚴寒,用這兩樣寶物製作的護甲既可以防身,又可以保
暖,配以幾十顆暖珠,勉強可保衆人到達山頂。
少浪劍望着那三件護甲:“當日離開中京城時,陳維給了我這三件護甲,我問他爲什麼只有三件,他說就三個人上山,你要第四件作甚。原來一切都是定數。”
距離山頂越來越近,即便是暖珠,也禁受不住奇寒的侵蝕,一顆接着一顆的爆裂了。少浪劍運使起通明罩,罩定他和司空湖兩個人。
歷經艱險,勉強走到了山頂,司空湖感覺自己已經變成了風乾的肉,真是連喘氣都成了奢望。衣巧也不好受,全憑一股不屈的意志在堅持。
少浪劍鐵青着臉,一句話也不說,他是三人中最輕鬆的一個,白小竹的死讓他平添一股狠勁,憑着這股子狠勁,什麼天脊山的嚴寒,在他眼裡都是浮雲。
衣巧緩了緩勁,找到了一處斷壁,用白小竹遺留下來的上風劍颳去石壁上的冰霜,一扇青色的石門顯露在三人面前。
少浪劍無聲走上前,讓衣巧退在一邊,三斤神精鐵化成鐵錐,空空幾聲後,石門崩碎,一股暖風撲面而來,司空湖一頭紮了進去,如一個垂死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
少浪劍和衣巧無奈地對視了一眼,現在縱然千難萬難,也只能一往無前了。
順着古老的甬道慢慢向前,陰陽風交織分割,阻殺一切鬼魂靈幻。
少浪劍看了眼衣巧,衣巧也正看着他,二人相視而笑:“你不是邪靈。”
溫暖讓司空湖恢復了話嘮本色,他接話道:“我也沒事,我也不是邪靈。對了,你們說白執恭死了沒有?”
少浪劍道:“邪靈衝神之後,起初與你魂靈並存,獲取你的記憶,然後侵蝕你的魂靈,繼承你的身體和一切修爲,取代你在這個世上爲人。以白執恭的修爲,他應該還活着。”
衣巧道:“等回到中土後,得立即通知江南世家,防止他趁虛而入。”
正說到此處,忽見神精鐵發出了微弱的光芒。
衣巧大驚,急看自己手中的上風劍,卻無一絲一毫的感知。
“是一道靈魂禁制,被人破壞了。”少浪劍淡淡說道,向前走出兩步,立定身形,豎劍四揖,朗聲說道:“後輩晚學少浪劍、衣巧、司空湖三人,歷經千辛萬苦,來天脊山查明神諭真相,以解心中謎團,望前輩高賢成全、方便。”
少浪劍拜完,前方驟然一片光明,一里外的山洞盡頭出現了一個由巨大溶洞改建的地下殿堂,殿堂中央是一個圓形祭壇!
“這也太容易了吧,神諭之洞裡怎麼也得弄點消息埋伏吧,怎麼容易就給破解了?不可思議,或者另有機關,我看大家還是小心點。”
衣巧望了眼司空湖,笑笑,道:“別胡思亂想了,能到此處的都非等閒之輩,再多的機關消息也是白費,這道禁咒只是防備靈族,對人和獸並無任何作用,先聖並不想封鎖消息,只是不想讓靈族知道罷了。”
“那倒是,只有魂師才能承接神諭,這些傢伙素來視靈族爲大敵,當然不可能讓靈族知道啦。”
少浪劍沒有理會二人的閒聊,他默運神識觀照四周,沒有發現任何威脅後,這纔打量這座大廳:光是從一根龍牙樁上發出的,殿堂正中央的圓形祭壇的中央聳立着一根手臂粗細、高約四尺的龍牙樁,牙樁的頂端有一個凹槽,此刻空空,但從形狀看,本來應該是放着一個渾天水晶球。
“圓真教裡能使用渾天水晶球的應該是聖境煉魂師。”司空湖賣弄了一下自己的見識。
“這不廢話嗎,能承接神諭的當然是聖境魂師。”
司空湖吃了一個白眼,並不計較,白小竹的死對少浪劍打擊很大,他已經很長時間沒說話了,只要他肯說話,說什麼都行。
衣巧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柄龍牙樁,龍被視爲神聖之獸,它的牙齒據說最有通靈的效果,用龍牙樁作爲渾天水晶球的承臺,可以直接與神溝通。
“既然是這樣,爲何他們都死了?”
司空湖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承接神諭之人到底會不會死,誰也不知道,但按常理推斷應該不會死,神降下神諭是要告知什麼,你把承接之人弄死,世人又如何知道?
當然這也只是推斷,以凡人之心度神之腹,準不準真不好說。
司空湖打量了坐在祭壇上的七具殭屍,看面目栩栩如生,似乎還是剛死不久。
“果然是位聖境煉魂師。”司空湖指着坐在陣眼的的屍體,那是一位身着紫袍,肩配汨羅紋章,腰繫不墮沉淪玉帶的煉魂師!
紫袍代表他的身份是圓真教裡面的高級神教士,肩配汨羅紋章說明他曾受皇家御封;沉淪,又叫不死沉淪,是人死之後的一種特殊魂魄存在狀態,無始無終,無休無止,無知無覺,無慾無求,在圓真教看來真是比死更殘酷百倍千倍。
在圓真教的教義裡,腰繫不墮沉淪帶可以避免人死之後墮入沉淪,素來被視爲是圓真教的福靈之物,而玉帶則只有聖境魂師纔有資格佩戴。
天極峰的極寒將他們的遺體完整地保存了下來,同時也消磨了時間的痕跡,讓人無從判斷魂師和他的弟子們死於何時。
“快
看這個!”司空湖忽然尖叫道。
少浪劍和衣巧趕忙跑過去:聖境魂師的定天門上赫然釘着一枚噬魂釘,因這釘藏在髮髻深處極難發現。
司空湖很想把不墮沉淪玉帶解下來據爲己有,但此物太過招搖,只恐給自己帶來麻煩,另外,少浪劍和衣巧估計也不會容忍他褻瀆魂師的屍體,於是退而求其次,算計着把魂師束髮紫金冠上的珠子撬下幾顆揣進懷裡帶回去,這東西又珍貴,又便於攜帶,撬下兩顆來神不知鬼不覺的,豈非妙哉。
要想撬下珠子就得取下紫金冠,要想取下紫金冠都得拔下束髮玉簪,在司空湖偷偷拔下束髮玉簪後,死了不知多久的魂師的頭髮竟然散開了,柔順的像剛剛洗過。
於是就在散開的頭髮中間,司空湖發現了噬魂釘的存在,他倒是很想隱瞞此事,奈何嘴巴不爭氣地叫出聲來。
少浪劍和衣巧同時逼視着司空湖,後者心虛地把紫金冠往身後藏,同時尷尬地咧嘴笑:“我是看他的冠子歪了,想扶一把,沒想到一下子就掉了,嘻嘻,本人絕無褻瀆之心……”
司空湖說着主動交出了紫金冠。
二人的注意力全被噬魂釘吸引,哪有心思跟他計較這些?
“聖境修真者,不論是哪一宗門,修煉哪一種法術,除非強大外力的侵害,致使精魂流泄,否則他們都將不生不滅,永世長存。”衣巧說到這,自己打了個冷噤,“怎麼會這樣,區區一枚噬魂釘就害死了一位聖境魂師,而且他還有這麼多弟子護法?”
司空湖咳嗽了一聲,發表自己的高見:“傳言聖境煉魂師可以將自己的精魂作爲獻祭,而獲得與神對話的機會,他可以向神提出一個問題,而且一定會得到神的回答,所以我認爲這枚噬魂釘是他自己釘上去的。”
衣巧竟無言以對。
司空湖感到了尷尬,他搔搔頭:“我說的不對嗎?”
“一派胡言!噬魂釘說到底只是一枚帶有消融魂靈的鐵釘,釘入定天門,可以將人的魂靈封死,然後以結界之力慢慢吞噬,這其中的苦痛豈是凡人能忍受的,有誰能有這樣的定力把噬魂釘釘入自己的腦袋?”
“人家是聖境魂師,也許與衆不同呢,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司空湖聳聳肩,輕描淡寫道,他還想說些什麼,因見少浪劍臉色不好看,怕刺激他吃虧,於是閉口。
衣巧笑笑,“即便如此,爲何他身上一滴血都沒有?”
“事後擦洗啦。”
“這裡的嚴寒雖不及外面,但也足可滴水成冰,又哪來的水?你若不信,看看這個。”衣巧取出一枚珠子,灌入真陽氣,黑鐵般的珠子瞬間發出紫色熒光,她捏着珠子繞着魂師的頭顱轉了一圈,問司空湖:“可曾發現有何異樣?”
司空湖茫然地搖搖頭,“人血之中帶有特殊的靈息,凡流過血的地方,不論是擦過,還是水洗過,都會留下靈息殘留,肉眼看不到,但在熒光下會顯露出來,這叫‘真靈定影’,常被高明的仵作用來勘驗現場。不要問我爲什麼懂這些,我的先祖曾是真龍朝的大理丞,主管天下刑獄,說起來也是我的家學淵源。”
“好吧,我認輸,我說不過你們倆,我閉嘴好了。”白小竹之後,司空湖已經認定衣巧就是少夫人,少夫人就是衣巧,故而時時處處把他倆往一起撮合,只是眼下少浪劍沉浸在失去白小竹的悲痛中無法自拔,衣巧也爲失去小竹這個好姐妹而悲傷,他不敢做的太過分,只是在言語間耍點小壞,玩點小心眼。
無人去理會他的這點小心思,少浪劍和衣巧現在心情都很沉重。
“只有一個結論,這枚噬魂釘是在他死後才釘上去的,爲的是隱藏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衣巧搖搖頭:“神機難測,說不好。”
又是一陣沉默,司空湖盯着紫金冠吞了口口水,卻不敢再造次。少浪劍凝眉想了想,問衣巧:“噬魂釘釘在這個位置,除了取他的性命,還有何用處?”
衣巧道:“能封堵他的魂靈外泄。”
“魂靈外泄。”少浪劍沉吟道,“方纔那枚禁咒,和魂師的魂靈有何瓜葛?”
衣巧想了想,回答道:“煉魂術到最高處可以使魂靈出竅,脫離肉身單獨存在,還可以分身億萬處,所謂禁咒……也可以以分身制咒!”說到這衣巧悚然一驚:“這裡曾有邪靈來過!”
司空湖大驚:“在哪,在哪?”
少浪劍白了他一眼:“曾經來過,又不是說現在就有。”
司空湖拍拍胸口:“嚇了老爺我了。”自見識了邪靈的瘋狂後,司空湖對這東西充滿了恐懼,有點草木皆兵的意思。
“但我有一事不明,一個聖境魂師領着六位護法弟子在此承接神諭,邪靈過來,豈非找死?他們究竟意欲何爲?啊,我知道了,這次的神諭干係邪靈的生死存亡,所以他們不畏艱險地過來了。”
少浪劍被司空湖吵的頭疼,便道:“你閉嘴,煩死了。”又嘆了口氣:“真相總有大白的一天,大家分頭找,看看神諭在哪。”
衣巧站着沒動,指着聖境魂師面前的一根龍骸骨說:“就在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