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號已不知漂泊何處。
不死水手扶着船舵,看着身旁兩位氣喘吁吁的人,苦笑搖頭。
“海······海倫,你······我······”忘川忽然說,聲音顯得既衰老又陌生。
“我?我怎麼了?”海倫一出聲,便嚇了一跳。她即刻用手摸自己的臉,端詳自己雙手,怔了怔,然後看向忘川,又發出一聲驚呼——他們的頭髮,臉龐,手,身軀,他們的全部,都像過了六七十年似的,一切都是那麼的腐朽與滄桑。
兩位年輕人已變成了老態龍鍾的老人與老婦。
“人都有衰老的一天。只不過你們早一些而已。”不死水手淡淡道。
“我們要回到過去!”忘川望着自己佈滿青筋皺紋的手,顫聲說。
“抱歉,無能爲力!時光是最無情的,我早已聲明。”水手老實道。
忘川雙手抱頭,神情極度痛苦。海倫似乎已接受了現實,只默默垂淚。
永恆號帆上的河流有三條兩艘小船,一艘靜靜漂浮於靜止的河面上,另一艘從第一片自上而下順流的最上端出現,流至最下端的盡頭消失;然後自第二片自下而上逆流的最下端出現,流至最上端的盡頭消失;然後再從第一片順流的最上端出現,如此上上下下,順流逆流,循環不斷。
“不知你們現在,對時光,是否有了新的認識?”水手凝望着帆上兩艘船,忽然問。
兩位垂暮老人,哪還有心思回答問題。
水手一個人自顧自說下去,說出他無窮無盡的孤寂:“瞧見那兩艘船沒有,左邊那艘,正是我們剛纔搭乘的永恆號,不斷向時光的盡頭衝去,但是你看,盡頭在哪裡?它只永遠在順逆流不停循環罷了;另一艘靜止的,就是我們此刻站着的這艘,靜靜漂浮在這個寧靜的世界裡,只要我不掰動船舵,流逝的時光對於我們來說,便如同靜止一樣可以忽略不計。是的,我是世上最幸運,同時也是最不幸的人,我擁有你們夢寐以求的時光,同時也被這時光監獄,深深的囚困着。我這麼說,不是要你們可憐我,而是希望你們看在這個可憐人的份上,理解他所做的一切,包容他,寬恕他,因爲他所受的痛苦煎熬,遠比你們想象中的要多,要漫長。”
“嗯——”忘川海倫,同時發出一聲哀嘆,對眼前之人,他們實在不能再做什麼了。一個人要是活到他們現在這個年紀,甚至活到水手萬分之一時長,那麼以前那些叫他們痛苦不已的悲哀、仇恨、爭鬥,回過頭看,又算得了什麼呢?
“來!”水手提起精神,給兩位老人打了打氣,“我帶你們看看,一百年前,吞鬼是如何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兩人嘆了嘆氣,相視苦笑。
“你們不恨我了?”他笑着問。
忘川學他的樣子,攤攤手:“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恨來做什麼?”
海倫深嘆一聲,深情款款望着忘川,淡然道:“是啊,人都快死,還恨什麼呢?要恨就恨自己當時爲何不聽勸,跟了過來,還連累了你。唉!”
忘川輕輕握住她那隻乾癟枯瘦的手,說:“怎麼會呢?我也悟到了許多的。”
不死水手笑了笑,拉過兩人雙手。“好!”他說,“你們是我船上難得一遇的客人,來!請到我身邊來,以前有此待遇的,只吞鬼一個。”
兩人走到他身邊,第一次近距離地看金色船舵。
“一般人的生命,在上面只有一刻度。”不死水手說着,將船舵朝順逆時針緩緩旋動,周圍事物開始變化,他儘量控制轉速,好讓身旁客人,能最大限度的看清周遭世界的紛繁演化。
“你們瞧,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妙,不講道理,不可思議,瞧清楚了嗎?只有不夠漫長的歲月,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
兩位老人靜靜看着,欣賞眼前所有變化,深深感悟這種震驚,同時也在笨拙的思考——時光是什麼?世界是什麼?我們短短一生,究竟認識了滄海一粟?抑或什麼也不曾認識?
時間空間開始極速流轉。
頃刻,他們已置身於了一百多年前的永恆號上。
“你們不能逗留太長時間。”水手柔聲道。將他們扶至船頭一隅,看着甲板上,那些來回晃動的人影。
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踱步至船頭附近,眼神狐疑,四下環視一番,確認周圍沒人特別注意後,他便悄無聲息的來到船舵前,握住了它。他又向四周看了看,然後好奇的,躍躍欲試的,將舵把逆時針輕輕旋動了下。
只見那人驚叫一聲,人已由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變成了一位五六歲的豆丁孩童。船員聞聲紛紛趕來過來,不死水手與一位年輕副手衝到最前面,孩童眼神恐懼,個子已夠不到船舵,他瞪大眼,看着身前兩位“大人”,像一位做錯事的孩子等待判罰一樣。
水手憤怒異常,鼻腔重重哼了聲,罵道:“你不聽我話,便要受到懲罰。”甲板上所有船員,同時靜默,他身旁的年輕副手,也低下頭,默不作聲。
畫面戛然而止。
原來兩位老人身邊的水手,手上已不知什麼時候,又多了個舵,還輕輕動了下。
他們依舊置身在永恆號船上,船上依舊有許多人,只是不知這船,已在大海上,漂泊了多少年。
眼下天色很暗,海風卻出奇的暖。之前的年輕副手如今已成了身強力壯,滿臉鬍鬚,神情堅韌的中年男子。此刻甲板上只有他一人,身後內艙燈火明亮,人聲熙嚷,他卻正迎着海風,海風很暖,他卻似很冷,微縮着肩膀,時不時搓手心。黑夜裡看不清他臉上表情。身後,忽然走出一位醉醺醺的胖漢,手裡拿一隻玻璃酒杯,杯裡酒撒了一半,打着酒嗝,晃悠悠的走到船舷並爬了上去,腳步尚未站穩,便急不可耐的朝海里撒了泡尿,還吹起了口哨。一切事辦妥後,他才跳下甲板。
“醉成這樣都沒掉下去,真是不可思議!”黑暗中,那位副手笑他說。
醉鬼微微一怔,嘗試把眼中散亂的焦點,重新聚集起來,“喲!吞······吞鬼大副!怎麼一個人跑······跑出來?”他咧嘴一笑,朝吞鬼晃過去。
“出來透氣,吹風。”
“哎!”醉鬼瞟了眼他身旁的船舵,忍不住譏笑道,“哎!船長······叫你出來······守守住它吧,嘿嘿!守個鳥?它······遲早都是你的。”
“你醉得不輕。”
“嗨!再來一船人,也休想把我喝倒!”
“那你替我看一下,我去去就來?”
“它?”醉鬼瞥了眼船舵。
“是。”
“鬼才懶得動它!”
“你答應了?”
“嗨!”
“不準動它喲。”
“我纔沒喝醉。”
“千萬不能動!”
“我發······發誓!去吧,風流快活去吧!嘿嘿!”
“好!你不要動它,我很快就回。”
“唉!去吧!”
吞鬼眼睛露出一點狡黠的光芒,他轉身走了。
“真見鬼!我爲什麼要動它?又不是女人。”醉鬼嘿嘿的笑。不經意間又瞟了它一眼,眼神就再難離開,他打了個嗝,長長吐出一陣酒氣,向它走近兩步。
“爲什麼只有船長能動?”他眨了眨眼,耳朵全是吞鬼的叮囑:“不準動它喲。千萬不能動。不能動哦······”
“他到底是要我動還是不動?”他撓了撓腦袋,嘀咕道,藉着酒勁,又上前兩步。雙手不知不覺已搭在了上面。
“嘿嘿!沒什麼事嘛。”他輕輕吹了聲口哨來慶祝,然後正了正身子,板起臉,高高揚起右手,目視前方,學起了船長聲音,煞有介事的說:“喂!小的們!拿好你們的刀,現在我們要向右前方那座小海島出發咯!哈哈!飢渴的惡魔再度出航,叫他們詛咒上帝去吧哈哈!右轉舵!”他一聲令下,手上的船舵便咕嚕咕嚕的,向右轉動起來!然而這位“意氣風發”的舵手,也頃刻之間,變成了化石!
吞鬼自甲板暗落探出身來,臉上表情複雜。
畫面戛然而止。
忘川海倫似乎已經懂得了什麼。
“我那時還不知,原來吞鬼早已打起了這艘船的主意。”不死水手說。
畫面再轉。也是永恆號上的一個夜晚,剛剛入夜,吞鬼被一班同伴簇擁而歸,因爲他在打劫中,最勇猛,收穫最多,連船長也爲他鼓掌,讚道:“真是天生的海盜!”
他只是笑。
午夜,船上的人瘋狂慶祝後,已陸陸續續疲倦睡去。他獨自來到甲板上,遙望月光下那金色之舵,心想着“何時你才屬於我。”逐漸的,他眼裡開始浮現出貪婪之光,這些光芒通常可以令一個人,短時間內,忘掉一切顧慮。他也喝了點小酒,此時酒氣上涌,他敞了敞胸膛衣襟,眼睛盯着船舵,一步步向它靠近,自言自語道:“我爲你打拼了幾十年,勞苦功高,難道連動動它的資格都沒有嗎?”
他走近,雙手顫顫巍巍,不知不覺已扶住了它,“船長啊船長,希望你看在爲你效力多年的份上,莫要懲罰我纔好!”
他小心翼翼的,順時針旋動——
畫面戛然而止。
不死水手,海倫,忘川,再次回到出發前的海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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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染紅了半邊天,金色餘暉下,波光粼粼,海鷗自在飛翔,“歐歐”聲不絕。
忘川嘆道:“所以,吞鬼大王一直認爲,是你的懲罰,令他變成現在這樣?”
“正是!”
“他不聽你解釋麼?”海倫問。
“哼!他簡直是個死腦袋!又不肯再上我的船,說再多也沒用!”
“原來我們都誤會了你。”忘川又嘆了聲。
“不!”水手笑道,“我確是壞事做盡,只不過你們能理解我,肯用勇氣嘗試站在我的角度看待這一切,真是感激不盡!只是······”他看了看兩具垂朽之軀,現出十分抱歉的神情來。
兩人唯有苦笑。
海倫說:“那接下來怎麼辦?就算我把真相告訴吞鬼大王,他多半也不信。”
“由他吧!我也沒法!時光將他生命永遠定格在那裡。我原以爲把他打發到極樂洋,永遠不見他,就能省掉一切麻煩。卻不知道他從哪兒,得到一根魔杖,竟能擺脫時間空間的束縛,來糾纏我。唉!”他雙手捂臉,對吞鬼大王的一切,顯得無比厭倦。
“他難道,也不會死麼?”忘川驚呼。
“是的。所以我才怕他,怕他永無休止的糾纏。”
海倫笑了:“但他也可以做你永遠的伴。”
“若不是仇人,我倒可以考慮。現在,我真是厭煩透了!若能擺脫他,我什麼都願意做!你們不知道,我多麼羨慕死!”
“唉!既不能同生,亦不能共死!卻是件傷腦筋的事兒,真想把它們揉成一團打碎!“忘川眯着眼,無頭無腦說了句。
“什麼?”海倫與不死水手,同時盯着他。
“什麼叫‘揉成一團打碎’?不死水手問。
忘川臉居然還會紅。“哦,”他解釋說,“這是我一個朋友常說的一句話。每當他遇到煩惱事解決不時,就會把這些事寫到紙上,然後揉成一團裝進瓶子裡,最後將紙團與瓶子,一起敲碎!就這樣!”
“煩惱解決了麼?”海倫雖年歲已老,頑皮之心仍在。
忘川瞪大眼睛,用一種茫然不解的表情說:“嗯!怪就怪在,我朋友每次聽到瓶子破碎的聲音時,就總能想到解決問題的法子!”
“咦!是挺怪的。”海倫也撇撇嘴,表示不解。
然而不死水手,像是突然之間想到了什麼似的,低頭沉思起來。“揉成一塊?打碎?”他踱着步,喃喃自語。
“哈!”他猛的擡頭,叫道,“有啦!”
他走過去握住忘川雙手,神情十分激動。他說:“雖然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我決定試一試!謝謝你!”
“試·······試什麼?”忘川問。
他咬咬牙,決絕道:“我要叫永恆號與吞鬼號相撞!同歸於盡!”
兩位老人驚呆了。懷疑他是否想死想得發了瘋。
“只有這樣!”他興奮得搓起了手,“只有這個辦法沒試過!嘿!兩艘船揉成一塊,打碎,這主意不錯吧!嗯哼!”
海倫看向忘川,忘川則直搖頭,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又執過海倫的手,對她說:“此事你們一定要幫我,只要你們能叫吞鬼號進入永恆號的百米範圍內,我就能叫它進入時光之流!”他一邊說,一邊指着帆上那三條河流,“只要它進入時光之流,我就有法子與之相撞!嘭!”他做了個綻放的手勢,像是言語已無法描述,那碰撞的偉大似的。“我們在時光之流裡撞到一起!你能想象嗎?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或許什麼都沒變,或許就有奇蹟發生!誰知道呢?我就要去做!”
他按住了海倫肩膀,眼光熱切,彷彿已將所有希望,都交到了這位頭髮花白,彎腰駝背的老婦人身上,“海倫,去騙他吧!一定要把他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