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夜,夜深。
月色正醇。 繼閻傲東不辭而別後,一凡也不見了!
聽風者問卓不魂,卓不魂也問他,誰都不知他上哪兒去了。
他們連夜離開了不眠市。
“我最引以爲傲的本領是追蹤!”聽風者說。
“走了三四天也能追蹤?”
“只要他們在風中開口說話,我就有辦法聽到。哪怕是一句話一個字。說得越多,風勢越大,我追得就越快!”
兩人笑了笑,心照不宣地朝着月亮方向飛去。
“七日之前,我們會一直在午夜的月亮下等你。”一凡在月亮下想。眼看七日之期將過,他依在午夜的月亮前徘徊。“今夜一過,就到第八日了。”他邊走邊想。走到後半夜,他內心愈發急了,怕自己背棄承諾。後半夜的月雖很清亮,但他眼前卻已沒了去路。
路斷峽谷!
他立在谷邊,谷底明暗分明,怪石嶙峋,到對岸少說也有幾百丈的跨度,即使他剛學會飛行之術,也不敢飛躍。
“嘿,這算什麼?”他對自己說。夜將不夜,月將不月,他將成爲一個失信的人!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一聲冷笑聲。他回過頭,看見數十名魔族士兵,身着戰甲,手執兵刃,跟着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正朝這邊走來。
看那軍官,身龐體大,威風凜凜,光膀子,上半身泛着金光!
“神靈?”他一步步逼近,月色照在他的臉上,白得有些嚇人。
“他們叫你來的?”一凡心一凸,臉色與月色一樣蒼白。“上當了,上當了!”他不斷地想。
“你知道就好!”軍官隨口說了句。心裡卻想:沒想到在這兒也能碰上神靈。他揚起一隻大拳,道:“你不逃?”
一凡戴上五指神環:“我不逃也不願坐以待斃!”
“好!”軍官一聲怒吼,拳頭像山一樣砸下!他砸的不是人,是大地!那一沿之地吃了他一拳後,竟生生斷裂開來。
一凡縱身躍起,倘若慢半步,他就隨斷沿跌落深谷了。軍官又衝騰空的他揮出一拳,鐵拳在空氣中激起一股拳風,像把無形劍一樣刺向他!
一凡起跳時,五指神環已蓄滿了十足神力,與拳風相撞。“嘭”的一聲,他雙掌火辣,被震得向後飛去,眼看就要掉下去,他咬了咬牙,掌心一震,再次騰躍而起,幾個翻滾落到了士兵身後。
軍官轉過身去,沒有追趕。一凡也轉過身,他可以趁機逃跑的,但他卻直挺挺地立在原地!
“好剛猛的拳!”他內心暗歎,額頭不知不覺冒出了冷汗。軍官朝他走來幾步,豎起大拇指讚道:“好膽色!”然後揚起雙拳,“倘若你能再接下這雙拳,我放你走!”
“好。”一凡臉色凝重,五指神環在神力的驅使下電光四射。
軍官笑了笑,一股拳風撲面而至。一凡驚呼,他甚至沒看清對手是怎麼過來的。軍官龐大而耀眼的軀體如泰山壓頂。他呼吸突然一窒,只怕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在這生死存亡的一剎那,他做出的反應竟比以往快上了何止十倍!
他下意識後退兩步,避過鋒芒後,右手猛地向前抓去!這一抓他賭上了所有神力,對方擊出的是右拳,他擊出的是右爪。
一凡抓住了那隻拳頭!五指實實在在捏住了那拳頭!
只聽“啪”的一聲,卻是他右手手腕,經受不住那力道,斷了!他咬住牙,仍舊抓緊拳頭不放。肘關節處一陣劇痛,他似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這一下,他還是咬緊嘴脣,鮮血已滲出嘴角。他的肩膀已開始變形••••••
軍官一聲暴喝,又一拳打來!一凡揮出左掌接上!
他再次擋下了一拳。一股拳風自掌心穿透他的肩胛骨,“啪啪啪”三聲,那條胳膊也斷作三了截••••••
月色已漸透明。旭日將臨。
聽風者空中一個加速,把兩座禿山遠遠甩在了身後。
“快!”他朝落後的卓不魂大喊一聲,再次提速,乘着風向月奔去。卓不魂沒緊緊跟上,卻也沒落後多遠。
他快他也快,他慢他也慢!
他第三次提速!因爲他聽到了一凡的聲音,那是命懸一線的人才發出的聲音!
“快!”他喊道。
話音未停,他就突然停了下來。
一座峭峰陡然挺立!
這裡本不該有這樣一座峰,峰陡如崖,拔地而起,在延綿不絕的低矮山丘羣裡顯得尤爲刺眼!
聽風者臉色凝重,峭峰很高,卻也攔不了他。再高的山峰他也越得過,在他看來,頂上還站有人的峰纔是最難跨越的,到那時要跨越的已不再是峰,而是人!
峭峰狹窄的峰頂立着一個人,雙臂橫張,搖首微笑,好像在說:此路不通,諸君請回!
聽風者伸手攔下卓不魂,卓不魂眉頭微皺,隱隱覺得眼前的人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看那攔路人,一襲天藍色衣裳,臉上洋溢着燦爛的笑容。
“又是你。”聽風者笑了笑,對來者說,“請你讓開,我要去救人。”
那人依舊保持一樣的姿勢,彬彬有禮道:“如果你認同一個人一旦做出了承諾,即使赴湯蹈火也要去履行,那麼請你就此止步,因爲你正在阻止那個人履行一個偉大的承諾!”
“丟掉性命也無所謂?”
“對!”
“倘若他是被逼的又如何?”
那人道:“我們從不逼任何人,只給他們一個選擇的機會,我們尊重他們的選擇。”
“你當真不讓過?”
那人苦笑:“我並非刻意刁蠻,若兩位在我的立場上考慮一下,或許你們也會像我這樣做了。”
聽風者“哼”的一聲:“你若還有立場,就不該出現在這裡!”
那人笑容漸去,他放下手。聽風者的話彷彿是在訓斥他,說他撒了謊。
“看來你還沒全忘記!”聽風者冷笑道。
那人忽然張開手,搖了搖頭,眼神恢復堅定:“我還是不能放你過去!”
谷裡幾塊巨石突然飛上了天空,碎裂成“石雨”落下來。“雨”中有道金色閃光射出,落到頂端邊緣處,金光散盡,現出軍官那虎虎之軀。身後一羣士兵觸擁上來。他視若無睹,雙眼直勾勾盯着谷底亂石堆那具不動了的身體。
他真想親手剖開那個胸膛,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樣的膽色。
“他明明接不了我兩拳,爲什麼要硬接?他明明雙臂盡斷,爲什麼還不識相,要用腦袋撞擊我胸膛?明明知道我是鋼鐵之軀,爲什麼頭破血流了,反而撞得更狠?”
他沒打算叫他死得這麼慘,偏偏他最恨別人頑強抵抗了。他最討厭頑強的對手!他抓起腳下一塊巨石,高舉過頂,對準了谷底那個人頭!
儘管那人頭已血肉模糊,他還要親手砸爛才解氣!
“我勸你把它放回原地——”
軍官渾身一震。整個人定住了。
峽谷對岸不知何時站着了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男的虯髯滿面,聲洪如鍾,女的藍衣飄飄,樸素優雅!
軍官依舊高舉巨石,臉色卻不怎麼好看。
“赤疆——”他說出聲來。
“你還認得我,我卻認不出你是無生還是玳郎。”兩位來客正是獻安鎮的赤疆和舒雅。
軍官嘿嘿一笑:“小人物在大人物面前總是不值一提的,想當年我弟弟歷經千辛萬苦去到‘南天崖’向你遞交戰書,你一句‘無名小卒不值一戰’把他打發了,你可知他爲此恨了你多久?”
赤彊微微一怔:“原來你是玳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裡不是兩位該來的地方。”玳郎重重哼了一聲。
“但我們來了!”赤疆說。
玳郎健碩的上身再次泛起金光,他眼光移到谷底,死死盯着那人頭,將巨石舉得更高了:“我要砸死他!”
赤疆已經離開了地面,飄到峽谷上方。“你試試看!”他威脅說。玳郎雙眼再次移到他身上時,殺意已把它們染成了紅色!
“你們答應過什麼!”玳郎陡的暴喝,手中巨石飛出,飛向赤疆腦袋!
赤疆閃也不閃,被巨石砸中。
巨石碎成石屑。鮮血從赤疆額頭流了下來,模糊了他的雙眼,可他的眼神卻更銳利了!
玳郎同樣不甘示弱。
“正因爲我記得,所以才一直忍着沒殺你!”赤疆冷道。
大地猛地一陣晃動,玳郎立足的谷崖突然裂開兩條裂縫,裂縫不斷向內曲折,最終在那羣士兵身後接連,把玳郎他們包在了中央!
只要裂縫再深些,那塊地只怕要塌陷,往深谷滾落!
“大哥!”舒雅喚道。赤疆回頭,見她衝自己搖頭,“不要!”
赤疆眼神轉柔,沉默了一會兒, 接着面向玳郎,手往谷底一指:“那個人我要帶走!”
“你這是要跟我動手啊。”玳郎嘲笑他。
“不動手我也能把他帶走!”赤疆說。
兩人就這樣對峙着,等待着。
夜已逝,月已消,遠東沉睡一夜的紅日,升了起來!
玳郎最先動了。因爲第一縷晨光正好照在他臉上,刺得他眼珠生疼!
“我不跟你糾纏下去了!”玳郎轉過了身,蕭然離去,“那個死人我不和你爭,並不代表我怕了你••••••”他走了幾步忽然停住,轉過身,一字字道,“這世上終究沒有永恆不變的諾言!”
玳郎走了。邊走邊笑, 他先讓步,卻更像一個勝利者,渾身光環地隱沒在清晨的燦爛光輝中!
赤疆望那遠去的背影,怒火燒紅了臉,但他還是咬牙忍住,沒有再動半根手指頭。
舒雅來到他身旁,輕碰他手臂,柔聲說:“想不到你竟肯爲他受那樣大的委屈。”赤疆看着玳郎離去的方向,許久才道:“去看一下他吧!”
峭峰“轟”的一聲坍塌!峰倒,人亦倒了!那位攔路的年輕人從泥石堆裡探出頭,目送聽風者和卓不魂飛向天際。
兩道極速掠過的身影驚飛一羣飛鳥。日已東昇,金光灑滿大地,本該是一片喜瑞的兆頭,但在聽風者和卓不魂看來,卻另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擔憂——
前方,同伴安好?
“他死了!”赤疆懷裡抱着一凡,扭頭看了眼亂石堆裡的那具屍體,那張長着和一凡一樣的臉,寂靜地埋在血漬中,沒有痛苦,沒有申訴,只靜靜躺在那裡,向世人展示一個年輕生命是如何的消逝。舒雅在地上摸索,企圖在一堆小石屑中摸出一撮鬆土把屍體掩蓋,聽到赤疆在背後叫她後,她才放棄。
“沒事,”她說,“我只覺得,把一個人從他的朋友家人裡,他的世界裡徹底抹去和奪走他的生命是同等罪惡的。但願這是最後一次。”
赤疆不以爲然:“你難道沒看出來他在這裡已經沒有活路了。像他這樣的種子,只要給他合適的土壤,正確的灌溉,就能長得比任何樹都高,都壯!我們會帶給他更燦爛的未來,至於他的過去,就讓它向這些荒屍一樣,隨風而逝不好嗎?”他像描繪一幅宏偉壯觀的藍圖一樣,聲音充滿了自豪。
“我知道,可是這具假屍真能瞞天過海?”舒雅站了起來,打量着腳下的屍體。
赤疆笑道:“這可是你最引以爲豪的手藝啊!”舒雅也笑了,像是笑自己什麼時候變糊塗了。
赤疆朝天看了看,突然臉一沉,說:“通知米粒,是時候回去了!”
“嗯!”
卓不魂望着不遠的前方,一條峽谷如溝壑般將大地切做兩半。
聽風者在它面前停了下來。卓不魂緊隨其後,看着明顯有打鬥過的痕跡,他突然不敢向前了!這時他想的不是“一凡可能在谷下面”而是“一凡就在下面”!不要問他爲什麼這麼肯定,那只是一種從小就沒錯過的直覺。
“是這裡了!”聽風者往峽谷一指,回頭說。
卓不魂停下腳步:“不可能的。”他沒跟過去,而是站在原地,擡頭望着天空,想起了自己和一凡、孤鴻三人小時候經常玩的捉迷藏遊戲,他永遠都找不到藏起來了的孤鴻,孤鴻就像一個天生的躲藏專家,總能藏到一個別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地方。每當三人闖下大禍,第一個躲得無影無蹤的人準是他!一凡恰恰相反,不管躲到哪兒,他總能毫不費力的揪出來,就像是他叫他躲到那兒似的。
他突然想起離開神十區時安兒對他們三人說的那句話——
“一年後的這個時候你們誰也不許少!”
卓不魂只感到一股涼風掠過心頭:
“噢,安兒••••••”
峽谷邊沿,聽風者一動不動看着下面,臉色一剎那沉了下來。
卓不魂雙腿一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