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很重要麼?”程三五負手問道。
“當然重要。”阿芙擡手按上腰後短刀:“你的身份決定了你行事用心。”
程三五卻笑道:“世事果真顛倒錯亂,身份名位不過是最虛無縹緲的的外物,卻偏偏成了決定行事用心的根本。放眼古今,空有身份名位,行事用心有偏之人,何其多哉?”
阿芙卻沒有心思跟他打機鋒:“你是故意的吧?以伱如今能爲,真要動手殺人,太極宮內一個活口都留不下,沒有必要大費周章設下結界。你就是要趁機引來天下高人齊聚長安,肯定另有圖謀。”
“你可以說我是另有圖謀,也可以說我是一時興起。”程三五單手微擡,五指翻動間,竟有一條細如小蛇的黑龍在指間盤繞飛騰。
“你這麼做到底有何目的?”阿芙質問道。
“我好像沒必要跟你說明吧?”程三五揚眉一笑。
阿芙也笑了:“不如看在你我過往情分上,跟我說說?”
“我要打破九龍封禁之局,讓這片天地重返洪荒。”程三五回答說。
“我早就知道了。”阿芙沒好氣地說:“你這話興許騙得了別人,卻騙不過我。”
“你覺得,這是在騙人?”程三五神色嚴肅起來:“唯獨這句話,我是認真的,勸你不要不當一回事,也去警告那些輕視此事的傢伙。”
阿芙眉頭微皺:“你爲何要這麼做?拂世鋒已經被你重創,普天之下也不再有人能夠阻攔你。”
程三五與阿芙對視良久,他的眼神深邃如淵,沉默過後方纔言道:“你突破先天境界之後,變得更像人了。換做是過往,你不會說這番話,興許還會與我一同,拿世間凡人取樂。”
阿芙啞然失笑,她很清楚自己的變化,先前閉關數月,身心不斷經歷洗煉,澄清汰濁,由內而外煥發生機,不復爲血族一員。
儘管她還是會偶爾戲耍逗弄他人,但看待世間生靈的目光也有了巨大轉變,不會爲了一己之私虐害凡人。這並非是出於庸俗的善心,而是瞭然自己身在塵世,與衆生相處之道。
毫無疑問,如今的阿芙已經超脫於自己的族類出身,未來境界更進一步,做個逍遙化外的散仙也不在話下。
但阿芙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有些看不懂如今的程三五了。他既有過往那種恣意行事、毫無忌憚的狂放莽撞,也有佈局長遠、運籌帷幄的高深莫測;他既有常人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也有大凶災禍的無親無私、淡漠超然。
“我能單獨跟你談談嗎?”阿芙說這話時,掃了赤陽與安屈提一眼。
在場另外三人識趣走遠,留下程三五與阿芙單獨站在天池岸邊。
“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爲了引出我那個幕後強敵?”阿芙問道。
程三五笑了一聲:“他或許會上鉤,但我做這些事,不是爲了這區區一個天外異類。”
“天外異類?”
“他並非是這世間生靈,漢時因兩界相近、天門開闔,流火墜隕巴郡地界,化爲一人,被拂世鋒懷清一脈的族人收留。”程三五言道:“此人後來暗中操控了懷清一脈,就在拂世鋒內潛伏起來,因爲擅長變化形貌,所以長久以來一直竊占他人身份行事,如今叫做孔一方,負責爲拂世鋒籌措財貨。”
“孔一方……”阿芙細聲沉吟。
“他的產業多在巴蜀,我先前去看了一眼,人已不在。”程三五言道:“我知道他當時也在暗中旁觀衡山一戰,他捨棄巴蜀產業,顯然就是擔心我會直接找他。”
“你似乎挺了解他?”阿芙好奇問道。
“在江南之時,孔一方曾與饕餮見過一面,打算聯手破除九龍封禁,從而打通聯繫宇外諸天的門戶。”程三五說道:“我雖然看不起此等鼠輩,但他的計劃也確實啓發了我。”
“你真要這麼做?”阿芙追問道:“我還是不明白,這件事對你有什麼好處?”
“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肯定要走下去。”程三五語氣不容置疑:“如果非要問有什麼好處,此舉能夠將拂世鋒徹底毀滅。”
“我聽說聞夫子已經淪爲廢人了。”阿芙坦白道:“連他那樣的高手都敗在你手上,拂世鋒早已形同覆滅。”
“光是如此,斷然不能成事。”程三五說:“消滅了饕餮,仰仗太一令與太一龍池的拂世鋒,不論是何人主導領袖,必定會成爲新的饕餮,倘若如此,恐永無寧日,我必然要斬斷禍根。”
阿芙沉默不語,她曾兩度遭孔一方重創,對拂世鋒自然沒有半點好感,如今細想過後也明白了,拂世鋒本身,也不再是爲根除饕餮之禍而延續。如果沒有聞夫子那些人,搞不好會墮落得更快。
“你說是要毀滅拂世鋒,但在我看來,反倒是在維護拂世鋒。”阿芙輕輕嘆氣:“你只是容不得他腐朽糜爛,乾脆給它辦一場體面且盛大的葬禮。”
程三五並未反駁:“你要這麼說,也無不可。”
“我來助你對付孔一方。”阿芙認真說。
程三五卻笑道:“我說過,我根本不在意這等鼠輩,我更關心世人會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大亂。”
“大亂?”阿芙轉念便明白了:“有人要造反?”
“這場大亂本就蓄勢已久,我不過是順勢挑破罷了。”程三五說。
“你這具身體不是用大夏太祖的胎元精血塑造而成麼?爲何要挑起大亂?”阿芙不解。
“你覺得我應該偏袒大夏,好讓江山社稷恆久不變?”程三五冷笑道:“這也未免太貪心了,比饕餮還要貪心無數倍!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恆久不變纔是滅亡之途。”
阿芙自己見慣朝代更迭、人世變遷,自然沒有這種想法:“但不是所有人都會坐視大夏覆滅,比如長青那個小娃娃,他肯定是要有所作爲的,搞不好會把性命搭進去。即便如此,你也無所謂?”
程三五擡眼眺望,目光彷彿照向遠方,片刻後開口說:“倒是長進不少,可惜被聞夫子教壞了。”
“我明白了。”阿芙言道:“你就是故意挑起翻天覆地的大亂,迫使人世間來一場澄汰。”
“如何?你要參與其中麼?”程三五問道。
阿芙單手叉腰,十分乾脆地回答說:“不,我對此毫無興趣。以我如今境界,並不願意幹涉俗事,唯一值得我關心的,只有除掉孔一方這個大患。”
“那你不便與我同行了。”程三五向赤陽和安屈提招手示意,然後輕輕拂袖,撕開一道虛空罅隙。“你要幹什麼?”阿芙上前半步。
“長青已經找到破除結界之法,比我預想還要快,我當然要有所動作。”程三五說:“看在過往情分,我也勸你不要牽涉太深。靜觀其變,你或許會有機會的。”
說完這話,程三五遁入虛空罅隙之中,赤陽和抱着方尖石柱的安屈提也匆匆跑進,隨後罅隙彌合,一切恢復如常。
“還是忍不住在我面前賣弄,男人啊……”
阿芙臉上哭笑不得,秦望舒匆匆趕來,不禁問道:“方纔那是怎麼回事?程三五是施展了什麼法術嗎?”
“類似佛門的神足通,或者是道門的縮地法,往來十方、穿行挪移,無所拘束。”阿芙埋怨一句:“有這麼大的本事,卻不肯帶我一段。”
“他這回去哪裡了?”秦望舒問。
阿芙撥了撥頭髮:“我猜應該是長安。”
秦望舒微微變色,阿芙苦笑搖頭:“隨他去吧,我們只要暗中留意局面變化就好。”
……
“這麼多星髓?都送給我?”
長青看着面前整整一匣星髓,瑩瑩點點的璀璨星光雖不強烈,卻差點晃花了他的雙眼。
長安皇城,某處官署之中,聞夫子將星髓交給長青。
“你應該記得,這是當初我在禁宮府庫盜走大夏龍雀與舞仙盞時順手帶上的。”聞夫子仍然有閒心說笑:“當時盜走這些星髓,原本是打算交給姜偃取用,可現在嘛……驪玉府都沒了,這些星髓也派不上用場,不如都交給你。”
“不不不!”長青連連擺手:“破除黑幕結界用不上星髓,一應法物,內侍省都幫忙籌措妥善了。”
“我沒說讓你現在就用,但日後或許用得着。”聞夫子說道。
“這些星髓之前都藏於禁宮府庫?”長青問道:“本朝到底從何處蒐羅到如此之多的星髓?”
“大部分是前朝府庫便積存下來的,而本朝初年拂世鋒也送了些許。”
聞夫子指着其中最大的一枚星髓,約莫梅子大小,中間有一小孔,以五色絲線穿過,表面沒有明顯棱角,彷彿是被人握在手心摩挲把玩了許久,浮現油亮光澤:“這一枚就是大夏太祖所持,當年突勒逼近長安的舊事,你可知曉?”
長青如何不知?當即點頭:“當年正是前輩佈下皇極天光陣,彙集天下三教高人,以太祖皇帝爲陣樞,一舉斬落突勒神鴉。”
“昭真當時便是一手大夏龍雀、一手星髓,方有如斯神威。”聞夫子說。
長青聞言,不由得露出神往之色,聞夫子端起那枚星髓遞給他:“戴上。”
“啊?這……不太妥當吧?”長青微微搖頭:“太祖遺珍,我不好隨便亂碰。”
聞夫子發笑道:“天地萬物本就是供人取用的,哪有什麼珍不珍的?再好的東西,也要在人手當中發揮效用,否則就是一堆土石瓦礫,白白浪費。”
長青無奈,只得將這枚星髓套在另一側手腕上,不跟妙羽所化手鐲扞格。
聞夫子看到那隻手鐲,微笑示意道:“以前沒見你戴這個東西,我雖然眼力不如過往,但多少能看出此鐲靈光隱隱。”
長青稍加思量,沒有隱瞞,以指輕點手鐲,呼喚道:“妙羽上仙,可否現身一見?正是這位前輩將舞仙盞交給我的。”
話聲剛落,手鐲光華大作,照亮屋中,形如鸞鳳化人的妙羽飄然而現,凌空虛立,低頭看着聞夫子。
“下界凡夫聞邦正,拜見上仙。”聞夫子起身行禮。
妙羽翠眉一動,拂手揚袖間,數十道光羽掃落,好似利刃般架在聞夫子脖頸上。
“上仙!”長青見狀大驚,連忙勸阻:“上仙且慢動手!這位前輩是我萬分敬重之人,絕非兇徒!”
“看來你一直被矇在鼓裡。”妙羽語氣冰冷:“我之所以受困洞光玄苑,全拜此人所賜!”
長青臉色一僵,緩緩望向聞夫子。
“坦白說,我當時作法時,並不清楚天上會派來哪位仙家。”聞夫子臉色有些尷尬。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長青連忙追問。
“早些年我將程三五放出太一龍池之後,便考慮到往後可能要對上他。”聞夫子被羽刃鎖喉,艱難回答說:“尋常手段未必奏效,只能借天上仙家之力,所以開壇祈請,奈何久久沒有迴應。”
長青頗爲意外,原本以爲聞夫子身爲一代儒宗,按說不會仰賴仙神之力。但轉念再想,漢儒尚且有設土龍求雨之舉,彼時儒生雜糅百家之學,亦研方術道法,並不拘泥儒道之別。何況聞夫子在拂世鋒當中,必定有更深領會,做到這種事也不奇怪。
“當然沒有迴應。”妙羽冷笑說:“昔年羣仙應召下界,協助你們拂世鋒對付饕餮,結果羽山一戰,羣仙殞落百數,仙闕爲之凋零,諸天羣仙早已不願再與你等往來。
“而你利用太一令運轉龍氣,強行叩動天軌,仗着昔年盟誓,再度召請仙真下界。彼時恰逢我鎮守天軌,不願受召下界,兩相沖突之下,其他仙真爲免受波及,強行截下天軌一角,化爲洞光玄苑,將我囚禁內中,放逐下界。一切起因皆在於你!”
聽到這番斥責,長青只得趕緊勸解:“上仙,聞夫子爲根除饕餮之禍殫精竭慮,希望召請上界仙真相助,按說不算太大罪過。如果上仙真要追究到底,那我只能挾恩圖報了!”
妙羽眸光移動:“你這是何意?”
長青壯起膽子:“我助上仙脫出洞光玄苑,也算有恩於上仙,若能放過聞夫子,今後不必再保護晚輩,可自行迴轉天上仙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