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當家一路疾馳狂奔了十幾裡地,將金光寺遠遠甩在身後,不見敵人追來,心下稍安。
可一旦鬆懈,那鼓催根基、突破極限的功力便迅速消散,大當家頓時感覺筋骨痠軟、周身乏力,又恰逢來到臺塬邊緣,不慎一腳踏空,根本來不及穩住身形重心,就此失足摔倒,沿着冷硬土坡滾落。
狠狠磕碰了幾下,大當家躺在冰封溪流邊,受刺骨寒風一吹,立刻吹散了睏倦之意。
“不行,不能在此地歇息!”
大當家咬牙強提氣力,這回設計奪取財寶不成,蘇望廷逃回渭南,事後必然會報知官府。那些商人地位雖低,但架不住錢可通神,加上在京畿道內發生這等事情,官府必定會派出大批人手四處緝拿。
眼下唯一要務,便是儘快逃離關中,哪怕只剩自己一人,憑藉《喰生血輪》這部功法,遲早可以東山再起。反正當年大當家也是孑然一身爬出深谷絕境,從新起家也算不得什麼難事。
“蘇望廷是吧,我記住你了。”大當家筋肉萎縮,不復先前勇猛,他抓起一把冰雪塞進口中,抹在臉上刺激精神,恨意滿溢:“等我功力再上一層樓,屆時我將你全家老小全部殺光。還有那個礙事的小雜毛,也要折斷四肢,讓他叫上三天三夜!”
大當家隱約感覺,自己《喰生血輪》的修爲有所突破,只是欠缺打磨鞏固。若想要功力大進,最好便是吞食內功精深之人的心肝。
還不等大當家想好未來去向,就聽得一陣馬蹄聲響,他唯恐是追兵來到,趕緊躲到土坡後方,小心窺探。
此刻天色仍是昏暗,可大當家修有《喰生血輪》,雙目不僅有夜視之能,眼力更是堪比鷹隼。他看見騎在馬背上之人正是瘦猴,舉着火把左顧右盼,顯然在尋找什麼。
“瘦猴,過來!”大當家心下一喜,現身喝道。
“哎呀!大當家果然在這!”瘦猴翻身下馬,又驚又喜:“我方纔瞧得大當家衝出金光寺,於是趕緊追來。”
大當家知曉瘦猴是尋跡跟蹤的好手,這幾日連夜下雪,足跡難掩,他能追來不足爲奇。
心念及此,大當家心裡忽生不安,問道:“可還有人從金光寺追來?”
“沒有!”瘦猴回答:“金光寺都被毀得不成樣了,就是兄弟們……”
“全都死了麼?”大當家沉聲問。
瘦猴沮喪點頭:“蘇望廷身邊那個高手……叫程三五,他一個人就殺光了衆兄弟,要不是我逃得快,只怕沒法見到大當家了。”
“程三五……好個程三五。”大當家憤憤道:“不殺此人,我誓不罷休。”
瘦猴不解:“他不是已經死了麼?”
大當家與程三五親身交手,自然清楚對方能耐,搖頭道:“此人武功奇高,不過就是被廢墟瓦礫埋住,沒那麼容易死的。”
言罷,大當家一把奪過瘦猴手中火把,將其踩滅,以免黑夜火光引來追蹤。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瘦猴語氣緊張。
大當家擡眼眺望金光寺方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先離開關中,然後……”
話未說完,大當家本能感應到殺機臨身,但是如今疲乏交加、反應不及,瞬間鋒銳破體而入,一柄短刀便已插在心口。
“你——”大當家正要動作,瘦猴雙手連環運使,速度之快,眼中殘影宛如生出六條手臂來。
幾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六柄短刀捅進軀幹多處要害位置,刀刃完全沒入皮肉之中,傷創頗深。
第七柄短刀握在瘦猴手中,寒芒一閃,大當家眼睜睜看着他劃開自己咽喉,身體後仰倒下,滿臉錯愕。
“呼!好險好險!”瘦猴連拍胸脯,然後笑眯眯地蹲在大當家身旁,把玩着短刀說:“要不是伱惡戰一場精疲力竭,又正好分心別處,我還真不好動手。”
大當家試圖反抗,可別說四肢軀體,此刻脖子以下的身體彷彿消失了一般,毫無知覺,只能勉強移動眼珠,連做出憤怒表情也難,下頜微張,發出低淺的“嗬嗬”之聲。
“別費勁了,刀上淬毒,而且我專挑筋骨發力之處攻擊,你一旦運勁出招,保證創口裂得更深。”瘦猴摸摸下巴,來回端詳:“你這命也是真夠硬的,捱了七刀還沒立刻斷氣,看來你這些年的人肉沒白吃。”
眼看從咽喉創口流出的鮮血遠比常人要少,瘦猴便猜到大當家修煉的邪功,能夠控御身中氣血運行,爲防他可能反撲,又狠狠補了幾刀,將他手筋腿筋全數割斷。
“真是怪物。”瘦猴罵了一句,然後伸手摸索,在大當家後腰褲中找到一個錦囊,內中所藏便是記載《喰生血輪》的人皮卷。
“我就猜到,這部武功秘籍你定然是隨身攜帶。你往後既然用不上,那我就笑納了。”瘦猴將秘籍揣進自己懷中,看到大當家眼中恨怒,笑答道:“你是不是在想,我爲何會背叛你?其實這事很簡單,我投靠你們雲亭寨,從一開始就是別有用心。
“雲亭寨位處漢水上游,原本應該順流而下抵達荊楚的財貨,屢屢被你們劫走。安興社代表長江二十八處水陸塢寨,向你們發出邀請,結果使者一去不回,想來也是被你剖腹食盡。既然這樣,就別怪江湖同道不留情面了。
我奉安興社之命前來投靠,不光是爲了找機會殺你。今年渭南鬥寶會匯聚的財寶數目,乃是歷年之最,誰都想分一杯羹,只是誰都不敢做出頭鳥,唯恐惹來朝廷震怒。偏巧你自以爲本領高強、算無遺策,那我就順便把消息散出去。
“想來此時安興社的人手已經把那十萬貫財寶搶到手了,然後藉着與任大富豪的關係,把罪名往你們雲亭寨頭上一扣,我們就可以帶着金銀財寶,平平安安離開關中。”
瘦猴越說越興奮,等他反應過來,再次望向大當家,只見到一具冰涼屍體,再無呼吸脈搏。
“可惜啊,沒見到你痛苦求饒的樣子。”瘦猴笑着搖頭,將大當家身上短刀逐一拔走,心想順便切下腦袋去邀功,剛剛遞出刀來,腕臂就被一隻大手抓住。
“你——”
瘦猴驚覺不妙,正要動作,身體已經涼透的大當家猛然動彈,巨掌破風摑來,瘦猴眼前視野一花,腦袋直接轉了大半圈,立時斃命。
……
當程三五騎着棗紅大馬,趕到這處臺塬坡下,手舉火把,照見大當家趴在瘦猴屍身上,埋頭啃食。
大當家有所察覺,猛地扭頭過來,滿臉血污不說,他那血盆大口中還伸出幾條怪異觸鬚伸,捲起瘦猴的破碎腑臟,塞入口中。
“原來食人是這等模樣。”程三五表情冷淡,罵了一句:“真醜。”
如今這位雲亭寨大當家已然淪爲非人之物,他的眼珠不分黑白,盡是一片黃濁混沌,背部高高隆起宛如佝僂,皮囊之下的邪物蠢蠢欲動,似乎要破體而出。
程三五另一手朝外拋擲,四顆人頭滾落在雪地上,聽他說道:“你們這夥人,我是一定要全部殺光的,尤其是你。”
大當家掃見四顆頭顱,無動於衷。
之前程三五被坍塌的大殿掩埋,但很快就從中掙脫。離開金光寺後,程三五沒有急着去找大當家,而是騎馬追上另外那四名遭受重創的賊寇,將他們逐一斬首。最後才趕來此地,打算徹底消滅這夥賊衆,一個不留。
程三五翻身下馬,扔開火把,輕拍馬臀,示意它退到遠處,然後看着大當家說道:“你的武功,有點意思。可惜越練越像畜生禽獸,徹底沒了人樣。”
好像是爲了印證程三五的話語,大當家一手抓住瘦猴腦袋,五指輕而易舉扣入頭蓋骨,隨後生出詭異吸力,瘦猴全身血肉筋骨不斷扭縮,變成軟泥流漿一般,被大當家全數吞噬,只剩隨身衣物短刀掉落在地。
吞噬了瘦猴屍身的大當家,皮囊再難遏制邪物鬧動,身體四肢都開始發生扭曲形變,隨即便是吹皮球一樣膨脹起來。帶有骨刺的觸鬚從身上幾處傷口中生長而出,頭臉五官不復得見,只剩一張開裂大嘴,內中長滿勾齒尖牙。
此時程三五也緩緩拔出百鍊神刀,他目睹大當家化爲邪物,心中狂性大張,雄勁透體,暴烈罡氣噴薄而出,吹散方圓積雪。
扭曲邪物的體型膨脹至一丈有餘,宛如一團怪異肉團,發出駭人怪嘶,膨脹得堪比象腿的手臂,揮掃而至。
程三五不閃不避,橫刀旋斬,霎時豪光大作,刀芒過境,摧滅邪物手臂猶然不止,還在地面上劈出十餘丈的溝壑。
扭曲邪物被斷一臂,昂身嘶吼,不僅毫無懼意,還射出數十條觸鬚意圖反擊。
程三五舉刀怒劈,刀芒由線化面,一場髮屋拔樹的狂風,席捲而出。
數十條堅韌觸鬚在呼嘯刀風中化爲齏粉,扭曲邪物一瞬間捱了無數記劈砍,大大小小傷創相繼爆開,如受凌遲酷刑。
扭曲邪物站立不住,被狂風吹飛,巨大身形越過冰封溪流,撞在另一側臺塬土坡上。
不等邪物動作,程三五頓足踏步,騰空飛躍,隨即重重一腳踏在扭曲邪物身上,方圓地面轟然下陷成坑、煙塵激散,扭曲邪物難承如斯雄力,好似蛆蟲一般,被人一腳踩得油漿爆出,血射如霧。
那臺塬土坡受到巨力衝擊,大片土方如山崩泥流,程三五向後跳開,任由土石將扭曲邪物掩埋。
程三五默然不語,周身暴烈罡氣漸漸消散,他歸刀入鞘,轉身離開。
走到剛纔瘦猴身死之處,程三五從破碎衣物中拾起一張人皮卷,正當他將其展開,未及細看,後方土坡轟然一爆,扭曲邪物竟是重傷未死,它奮盡餘威,如離弦之箭撲殺而來。
程三五不言不語,轉身扭頭,眸中泛起黑翳,吞天食地的大恐怖籠罩方圓。
只見他一拳平直遞出,無聲無息,扭曲邪物像是自己主動貼上拳鋒。
而下一瞬間,扭曲邪物被拳鋒滲出的絲縷黑翳籠罩,這回輪到它骨肉軟爛如漿糜,緩緩吸入程三五身中,半點不存。
眸中黑翳轉瞬即逝,程三五站立原地,周身毛孔大張,熱氣蒸騰而出,手指似乎脫力般微微顫抖。
此時棗紅大馬從一旁來到,在距離程三五六七丈外站定,打了個噴鼻。
程三五斜瞥一眼,淡然道:“這邪物留在世上也是禍害,用這種辦法消滅,不留隱患。”
棗紅大馬晃了晃腦袋,鬃毛隨之擺動,似乎在提醒什麼。程三五環顧四周,找到被自己扔到一旁的火把,稍稍吹旺火勢,藉着火光細看那人皮捲上的武功秘籍。
人皮捲上是密密麻麻的血紅小字,程三五端詳片刻,隨後面無表情地將人皮卷放在火把上,任由其被漸漸燒焦、焚燬,最後只餘些許灰燼,化爲塵土。
做完這一切,程三五默然良久。歇息片刻後,牽馬緩緩步行。
當他來到臺塬上,正好見到不遠處騎馬趕來的阿芙。
“你怎麼來了?”程三五着急問道:“桂丫頭呢?老蘇他們是否平安?”
“他們已經回到琳琅苑了,全都安然無恙。”阿芙打量着程三五,語氣有些微妙:“返回路上我們遇到另外兩撥賊人,都被料理了。蘇望廷擔心你追得太遠,託我把你找回來。”
“老蘇真是的,他還信不過我麼?”程三五一拍胸膛,爽朗笑道:“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你又用那股力量了?”阿芙忽然問道。
程三五臉上笑意頓時消失,寒夜冷意籠罩周遭。
“別忘了,安屈提被你擊殺時,我也在場。”阿芙不見變色,從容道:“你我都是怪物,披着人皮的怪物罷了。別人或許察覺不到,我多少還是有所感應。你我單獨相處,就不必故作愚蠢來遮掩了。”
程三五沉默良久,隨後笑了一聲:“披着人皮的怪物,我剛打死一個。”
“難得見你動真格。”阿芙就像詢問外出辦差的同僚,微笑道:“這次又出了幾拳?”
“一拳。”程三五想了想,糾正道:“其實就半拳,是它自己撞上來尋死的。”
“看來比安屈提差得遠。”阿芙嘴角一翹。
“高手不是韭菜,哪能割了一茬又長一茬。”程三五翻身上馬:“走吧,那幫傢伙被我收拾乾淨,老蘇應該能睡個安穩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