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五躺在地上,緩緩睜開雙眼,洞窟上方的岩層被沖霄光柱掀飛擊碎,連同天上雲層被一併洞穿。如今光芒消散,現出大片通透青天,讓人看一眼便覺得心曠神怡。
艱難撐起身子,程三五隻覺得全身上下異常疲倦,四肢乏力,如同病弱之人臥牀多日,試圖起身下牀,手腳卻不聽使喚。
“媽的,真是累死老子了。”程三五罵了一句,仍然咬着牙翻身站起,擡頭望去,那塊黑翳巨巖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一地崩裂碎石,其中有一部分變得晶瑩紅潤。
程三五拾起觀瞧,這些紅色碎石色澤比硃砂要淺淡,比玉石要通透,又不像琉璃那種生冷脆硬,入手撫摸反倒感覺一陣溫潤鮮活,彷彿是活物一般。
“丹玉?”程三五笑了一聲,他在西域見過這種礦物,沒想到黑翳巨巖內中居然有一大塊丹玉。
收回饕餮邪血之後,黑翳巨巖自然也被摧毀了,其中蘊積已久的龐然生機,被程三五盡數散歸方圓天地,不止化爲沖霄光華,連同方圓地脈也被充實,如同乾涸多年的河牀,一股腦被流水注滿。
即便饕餮邪血與自己本爲一體,但此舉仍然十分困難。尤其是將海量生機散歸天地的瞬間,程三五要直面的衝擊足可摧山碎嶽,丈六饕獸的狂攻與之相比,也不過是清風拂面。
隨手將丹玉扔開,程三五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陣頭暈目眩,緊隨而來還有強烈的飢餓感。
“你可真是大方啊,隨隨便便就將自家積蓄全部拋棄了?”
熟悉聲音忽然響起,程三五猛然擡頭,就見另一個自己站在碎石堆中,面帶嘲弄之意地環顧四周。
程三五大驚失色,當即拔刀橫斬,炎流刀光旋空一匝,威勢之強,捲起一片飛沙塵浪,即便是丈六饕獸死而復生,恐怕也會被這一刀腰斬。
然而如此強悍攻勢,卻一無所得,刀鋒劃過另一個自己,沒有半點觸感,連一絲光影擾動也無。
要知道,即便龐延津那近似鬼物的護法神,照樣會被罡氣刀芒所傷,但另一個自己卻毫髮無損,比起幻象還要虛幻。
“用不着這麼急吧?”另一個自己笑容依舊,叉手作禮道:“難得在夢境之外相見,自我介紹一番——在下饕餮,日後還要多多指教了。”
話語未盡,程三五揮刀狂斬,頓時炎流如湍瀑,刀芒過處,地面上憑空多了數十道斬痕。
然而炎流刀芒就是這樣平平淡淡穿過饕餮的身形,無法傷及他分毫。
“呵呵呵,坦白說,你現在的武藝,比起夢境中要差不少。”饕餮撫掌笑道:“如果我是你,就不會浪費氣力了。此刻的我不過是一道只有你能看見的幻影,你的刀再快再利也不頂用。”
亂斬過後,程三五持刀而立、喘息不止,臉上表情驚疑震怒。饕餮主動上前幾步,程三五立刻向後躍開,一副戒備之態。
“你……”饕餮停下腳步,略帶好奇地望向程三五,忽然流露出狡猾笑意,以手支頤、一字一頓道:“你、害、怕、了。”
明明像是耳邊悄聲的低語,此刻卻如黃鐘劇震、響徹腦海,震駭莫名。被道破心緒的程三五怒喝一聲,揮刀再斬,炎流刀光一波強過一波,可仍舊是無用功。
“有趣,原來你也會害怕。”饕餮在一片炎流刀光中輕聲笑道:“以前我總覺得,你顯露在外的情志都是刻意僞飾。如今看來,做了幾十年的凡人,你還真是變得跟凡人一樣了。”
程三五亂刀迭出,一時內息不濟,加之先前積累的疲乏一併涌來,攻勢立時停頓,拄刀跪地喘息,臉上一陣紅白交替。
“我都說了,沒用的。”饕餮走到近前,俯身彎腰,兩手撐在膝蓋上,像是打量小貓小狗般的神色:“你大可不必害怕,普天之下,只有我不會害你。”
程三五低下頭去,一言不發,甚至極力迴避與對方視線相交。
饕餮輕嘆一聲:“強行吸收血元,卻捨棄蘊積多年的精純生機,這麼做註定會讓你我之間的平衡難以爲繼。我出現在你眼前,便是失衡的前兆,你應該明白吧?”
程三五仍是一聲不吭,迅速平復內息。饕餮見狀言道:“你有沒有想過,你如今這種處境,從來就不是我造成的。拂世鋒那夥人自作聰明,強行區分出你我。我是沒所謂,反正過去近千年,多數時候就是被封印在地脈各處,不見天日。可是你呢?
“一個人,無緣無故就要揹負天大責任,如同下賤獄卒般,成天與囚犯困守一處,我是真不知誰更悽慘一些。拂世鋒可從來沒問過你,是否願意承擔這份責任。你經歷種種苦難挫折時,拂世鋒也沒有現身解救。
“多年如一日的堅守,沒換來半點嘉獎與回報。拂世鋒把你當成什麼了?就算是圈養的牲畜也要喂口草料,流血流汗的奴僕總歸要有吃穿。而你什麼都沒有,你的一切付出,他們都視作理所應當。”
程三五握刀之手越發緊攥,強忍怒恨的面容隱泛青黑之色,雙眼通紅,彷彿下一刻就要爆發出毀天滅地的火焰。
“你可別忘了,先前你幾次抽走力量去對付強敵,我都沒有趁人之危。”饕餮繞着程三五緩緩而行,語氣就像久歷世事的長者,循循善誘:“我明白,你覺得我是人世間第一等的禍害,我也不否認,畢竟我行走在這方世界之時,大地還是一片沸騰岩漿,天空中時不時有星辰墜落,羣龍也不過是瑟瑟發抖的泥鰍罷了。
“至於所謂的人世間?在我看來,那就是一羣趴在我身上吸血的蟲豸。你也看到這一地丹玉了,你猜猜,這種東西是從何而來?”
程三五兩眼一睜,饕餮俯身到他耳邊,聲音帶有動搖心防的穿透力:“沒錯,那就是我的血,也是你的。”
聽到這話的程三五,臉色幾乎完全融入陰影中,饕餮似乎有些快意,繼續說:“這些話拂世鋒應該也沒跟你說過吧?知道爲什麼從祖龍到聞邦正,都是以九龍之功來對付你我麼?久遠之前,這些泥鰍在我最虛弱時一擁而上,將我撕成了碎片,然後以自身爲封印,讓我從此喪失自由。
“不過它們百密一疏,我有一絲殘存力量,在幾千年前掙脫束縛,正好遇見被流放的縉雲氏。這羣凡人遭受螭魅圍攻,毫無抵抗之力,面臨滅頂之災,主動向我求助。此後不僅站穩腳跟,還成爲一方霸主。他人見縉雲氏兇威,稱其爲饕餮,這便是我名頭的由來。
“如何?今番向你坦誠相告,我可是給足了誠意。”
程三五下頜臉頰一陣抽動,分不清是怒是懼,他彷彿身心俱疲,乾脆順勢躺倒。
“也罷,現在跟你說這些確實太早了。”饕餮無奈搖頭:“不過我在想,你這一路以來,分明是在故意將事情鬧大,究竟意欲何爲?可別跟我說你是一時興起。”
程三五閉上眼睛,不言不語、摒除雜念,專心調息,任由饕餮自說自話:“你事先應該不清楚這裡有我遺留的血元,完全是見到羊崽子後,中途改變目的。可這沒法解釋此前種種作爲,光是跟朔方軍起衝突,就跟你往日作風不同。
“你應該是早就料到內侍省另外派人跟蹤,所以從解救魏應開始,你就接二連三打破繡衣使者行事隱秘的規矩,刻意大張旗鼓,每每把事態推向極端,也不惜大造殺戮,就是爲了逼內侍省之人現身出手,對不對?”
饕餮沉默間,身形變幻,化作阿芙模樣,連嗓音也變了:“你這是爲母夜叉解決麻煩?”
聽到阿芙的聲音,程三五當即睜眼,看到饕餮變化形容,似是略有不滿,眉頭皺起。
“怎麼,不樂意了?”饕餮頂着阿芙的模樣做沉思狀:“不對,你並非未經世事的童男子,不至於會被母夜叉迷住。我甚至懷疑,從西域開始,你就在故意接近母夜叉。到了長安後,表面上裝作不想加入內侍省,可一直與母夜叉往來密切,你這是在欲擒故縱?”
程三五重新閉上雙眼,饕餮見他如此,恢復本來面目:“我懂了,你從一開始就打算進入內侍省……呵呵呵呵,你的真實目的,是要利用大夏朝廷來對付拂世鋒,對不對?”
“你怎知我不是要利用大夏朝廷來對付你?”程三五終於開口了,語氣冷淡。
“可以啊,你儘管來。”饕餮沒有絲毫不悅,話鋒一轉:“但是我沒想到,你居然打算另尋門路對付拂世鋒。來朔方這一趟,不斷惹是生非、耀武揚威,甚至將自己逼到絕路,就是爲了引拂世鋒的人現身?”
“不用你,我也可以對付他們。”程三五言道:“我雖然不知他們身處何方,但必定時刻留意我的動向。”
“你是什麼時候明白此事的?”饕餮好奇詢問。
“當年我在河陽滅了孫家滿門後,居然能夠平安無事穿過關中、逃到西域,就足夠離奇了。”程三五言道:“還有那匹馬,我敢肯定,那就是拂世鋒安插到我身邊的耳目。”
饕餮微微挑眉:“可是我見你與那匹馬相處甚歡,有什麼心事都跟它說。”
“我在給它機會。”程三五的語氣漸漸森冷:“它若是識趣,將來主動歸順,可以留它一命。”
“看,你越來越有幹大事的氣度了。”饕餮頗爲滿意:“起碼在對付拂世鋒這件事情上,你我還算同心。”
“你是你,我是我。”程三五調息已畢,坐起身來,以膝支臂:“拂世鋒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我將千萬倍奉還!”
饕餮微笑道:“我奉勸你一句,拂世鋒能夠鎮壓我這麼多年,也不是吃乾飯的。就算你不留餘地、施展全力,也不見得能勝過他們。別以爲三拳打死安屈提就算多厲害了,拂世鋒裡也有好些老怪物,更別說聞邦正那傢伙,真要拼命將你我打回原形再度封印,也並非做不到。”
“所以我纔要加入內侍省。”程三五言道:“最好就是挑起拂世鋒與大夏朝廷的衝突。”
“你這用心可真夠歹毒的,頗有我當年風範。”饕餮嘿嘿一笑,接着說:“可是你現在這做法,感覺更像是給內侍省找麻煩啊。”
“是麻煩還是機緣,且看那位馮公公眼界心胸。”程三五言道:“劉夫人在查朔方節度使,這種事不可能擅自爲之。如果龐延津所言爲實,那她還打算將鹽池妖祟一事鬧大,好趁機扳倒楊太初,由此可以知曉內侍省的真實用意。”
對談間,幾頭饕餮眷屬來到附近窺探,由於地底洞窟連帶上面底層被一舉掀飛,它們此刻躲在無數破碎巖塊土丘後方,小心翼翼,不敢輕易上前。
程三五擡眼望去,就見幾頭饕餮眷屬壯起膽子主動上前,隨後數以千計紛紛聚攏而至,紛紛朝着程三五匍匐下拜。
“羊崽子們找到祖宗了。”饕餮笑道。
程三五懶得回話,不過他敏銳察覺馬蹄聲漸漸靠近,當即起身收刀,邁步穿過一衆眷屬,來到外面高處。
此時積雪漸融的平曠荒野上,有三名騎手趕來,正是張藩三人。他們見得一衆羊蹄怪人朝着程三五伏地跪拜,驚愕勒馬,不敢靠近。
程三五開口便問:“是誰派你們來的?楊太初嗎?”
張藩肚子裡有無數疑問亟待解惑,但面對程三五的問話,他全無往日氣勢,回答說:“不,是內侍省拱辰衛的昭陽君。”
“拱辰衛,昭陽君?”程三五微微一頓,不置可否:“他還帶着很多人來?”
“朔方軍三千兵馬,稍後就會趕到。”張藩趕緊問道:“龐觀主呢?此地到底發生何事?你這……”
“龐延津已死,鹽池妖祟就是他在幕後一手策劃。”程三五打斷張藩問話:“還有,劉夫人一家也是被龐延津所殺,此人並非是以拳腳武功殺人,而是用隨身的護法神。”
張藩三人聞言變色,他們思緒還沒完全理清,程三五又問:“昭陽君調動大軍前來,莫非是爲了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