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荒廢山村中,雲夢館弟子往來穿梭、忙碌非常,先前離開君山島道場,幾乎是逃亡一般,不僅要將大量經籍珍藏帶上,連特地栽種的園圃靈藥也一併挪走。眼下換了地方,自然要選址移栽,頗費功夫。
此時就見一隻不起眼的野鳥飛到,落在重新修葺的屋舍外,化作一名錦衣女子,輕輕敲門。
“進來吧。”
得到准許,錦衣女子推門入屋,內中昏暗,率先聞到一股濃烈藥香。就見側間擺着一個大浴桶,霧氣繚繞,內裡似乎躺着一人。
慕小君從側間走出,拉起帳幕,眉間難掩愁色,問道:“說吧,君山島情況如何?”
錦衣女子回答說:“洪崖先生遭逢不幸,另外……難磨上師那夥人與程三五斗了起來。”
“他們還敢來君山島?”慕小君甚爲惱怒,可轉念再想:“不,他們斷然不是程三五的對手。”
“難磨上師一行四人與程三五起了衝突,全數伏誅。”錦衣女子不由得說道:“如今程三五已經離開君山島,或許我們可以回去了?”
“糊塗!”慕小君一拍桌案:“現在形勢無比險惡,不止是程三五,只怕內侍省也要找我們麻煩。君山島顯露人前,已經不能久待,衆人暫且在此落腳,反倒更加安全。”
“是。”
“告訴其他人,這段日子沒有我的准許,誰也不能離開這一帶。”慕小君揮揮手,讓弟子退下。
單人獨處時,慕小君深感無力,短短時日間,形勢急劇變化。
她先前因爲難磨上師等一衆妖邪來犯,不得不留守雲夢館,期待聞夫子傳來捷報。
結果剛剛擊退那夥妖邪,申姬前輩便忽然帶着重傷的聞夫子來到,並告知衡山一戰的情況。
慕小君過去雖然對聞夫子多有指摘,但很清楚他的修爲是何等高深,有五道太一令在身,加上命格轉入飛龍在天之局,按說放眼天下已無敵手纔對。
可眼下就是這麼一個結果,連太一令都被程三五所奪。而且申姬前輩直言,如今程三五已經完全被饕餮所侵奪肉身,甚至揚言要這方天地重返洪荒,足見形勢險惡到何種程度。
慕小君當機立斷,放棄君山島這處道場。因爲程三五曾來過此地,以他的智慧,興許早就看出雲夢館和拂世鋒的關聯。
唯一不便轉移的只有正在養傷的洪崖先生,但聞夫子主動與他一會之後,決定將洪崖先生留在君山島。儘管慕小君難以接受,可也容不得她拖延下去,只能匆匆離開。
幾乎是轉眼之間,拂世鋒折損了兩位棟樑,太一令丟失過半。自拂世鋒開創以來,都不曾經受過這麼慘烈的損失。
聽到側間一陣水聲,慕小君連忙入內,就見浴桶中的聞夫子試圖站起,瘦削的雙臂卻撐不起身子,就像那些俗世中最最平凡的老人。
“好了好了!”慕小君連忙將他按住:“你急什麼?這是養元湯,如今的你功體盡廢,肉身體魄與凡人無異,而且元氣大損,要是再胡亂動彈,一陣風寒就能要了你的命!”
聞夫子默默坐回去,眼神空洞,神情麻木。
慕小君正要斥責,可她從未見過眼前男子如此意氣頹喪,只得一邊爲他擦拭身體、攏髮梳頭,一邊輕聲說道:
“伱放心好了,這裡是我原身紮根之地,遠離人煙、十分偏僻,在我的樹蔭之下,能遮蔽天機與佔測,最是安全。程……饕餮不會發現這裡的。”
“饕餮?”聞夫子問道。
“衡山一戰的情況,申姬前輩跟我說了,我也問過姜偃。”慕小君無聲輕嘆:“其實我早就有這份擔憂了,突破先天境界,身心內外皆要經受蛻變。程三五並非常人,他若突破先天,還會是原來那個程三五嗎?”
聞夫子默然不語,像是陷入極大的困惑當中。
“如果真是程三五,以他直率性情,擊敗你之後,應該果斷將你擊殺,報仇雪恨、以快本心。”慕小君細聲剖析:“可他沒有殺你,而是奪走太一令,此舉過於離奇。申姬前輩說,當年饕餮也是這般,故意放任活口,以此玩弄和摧折人心。”
“你覺得那不是程三五?”聞夫子有些執着地搖搖頭,語氣虛弱,對此並不贊同。
“就算還是程三五又如何?”慕小君有些氣惱:“他奪走了五道太一令,可謂是舉世無敵,他想要做什麼,誰也攔阻不了!”
“是六道。”聞夫子補充說:“洪崖那一道他不會放過。”
慕小君臉色一變:“你是故意將洪崖留下的?”
“我懷疑程三五另有盤算。”聞夫子閉上雙眼:“如今的我已經沒法看透他了。”
“看不透就別看。”慕小君重新爲聞夫子紮起髮髻:“我估計眼下內侍省的人也要發愁,畢竟程三五在他們那裡混了一段日子,倘若搞出什麼大事,內侍省定然要費力彈壓。”
“我需要跟其他人聯絡商談。”聞夫子言道:“如今還剩下三道太一令,它們就是程三五的目標。”
“如今你這樣可去不了太一龍池。”慕小君無奈道:“也罷,我幫你準備一下。”
“辛苦你了。”聞夫子有氣無力地迴應,低頭看着自己雙手,心中不住回想程三五的話語。
歇息片刻,聞夫子被慕小君帶到一處林木掩映的古老祭壇,四周用滿布苔綠的石雕圍成一圈。
寒冬已至,聞夫子不復過往那般無懼寒暑,身披厚重鶴氅,懷裡還抱着暖爐。慕小君親自掐訣施法,周圍石雕靈光涌動,使得祭壇之中光影變幻,好似升起一圈帳幕,如置身別境。
不過多時,張鴉九、聖諦曇華相繼出現,而姜偃那方則是傳來一陣器物碰撞的響聲,最後僅有一隻木鳶來到,不曾顯露真身。
慕小君不悅道:“不過是攝形照影之法,又不是當面相見,你至於如此麼?”
木鳶傳來姜偃急切地聲音:“我眼下沒有心思閒聊!程三五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來仙源洞天,我必須做好準備!”
“就憑你一個人?還想抵擋饕餮?”慕小君毫不客氣道:“現在他有六道太一令在身,隨手就能將仙源洞天毀於一旦,你那些偃偶機關再厲害,也不是他一合之敵!”姜偃一愣,像是受了驚嚇,聲音也微微顫抖:“饕餮?程三五又變回去了?”
慕小君瞥了聞夫子一眼,語氣凝重:“此事眼下無法斷定,可他的確當衆揚言要打破九龍封禁、重返洪荒,若想做到此事,他必定要將所有太一令收歸一身。”
“也就是說,我們三個就是饕餮接下來的目標?”張鴉九左右環顧:“洪崖先生呢?”
“洪崖已遭不幸。”慕小君沉聲道:“他先前與屍魔交手,兩敗俱傷,面對饕餮逼迫,斷難保全。”
“所以你們就這樣把太一令拱手讓給饕餮?”張鴉九質問道。
“當時形勢危急,聞夫子功體盡廢,申姬前輩同樣身受重創,洪崖無法轉移,只能將他留在君山島!”慕小君駁斥道:“你不曾親眼見識衡山一戰,根本不清楚如今饕餮已經強大到何種程度,即便是天降雷劫也殺不死他!”
張鴉九愕然無言,現場陷入一片死寂。
“眼下不宜爭執。”聞夫子開口了,雖然他如今境況悽慘,但在拂世鋒內,仍然是不容忽視的支柱。
“且不論是程三五抑或饕餮,目前事況,僅憑拂世鋒已經不足以解決。”聞夫子低眉垂目:“我覺得,有必要去聯絡各方同道,開誠佈公、言明利害,儘可能彙集各方之力,應對接下來的變數。”
姜偃倒是反應最快:“白雲子!這位道門第一人也出現在衡山,而且我們拂世鋒與他有幾分交情,他要是肯出面號召,整個中原道門估計都能幫上忙!”
慕小君微微點頭,聞夫子則說道:“我打算……與內侍省聯手。”
“什麼?”慕小君聞言一驚:“你瘋了麼?內侍省那羣鷹犬對你我最是忌憚,這回出了這麼大的事,保不齊還要對拂世鋒窮追猛打、落井下石,你居然還想跟他們聯手?”
“若饕餮真要破除九龍封禁,令世間重返洪荒,那將是比神州陸沉還要慘烈無數倍的災禍。”聞夫子眼神有些空洞:“這不是光憑几個高人聯手就能應付的,必須集合全天下之力來應對,就像當年突勒逼襲長安那般……”
慕小君提醒說:“可如今已經沒有主持皇極天光陣的聞夫子了,更沒有李昭真作爲陣樞!”
“有。”聞夫子沉默良久,語氣堅定。
“你不會是指望那個當今聖人吧?”慕小君不屑道:“內侍省如此有恃無恐,說到底便是仰仗此等匹夫,他纔是最忌恨拂世鋒之人,斷然不可能答應此事!”
“我說的不是他。”聞夫子微微搖頭。
慕小君與另外幾人對視,皆流露出疑惑之色,不知曉聞夫子所指何人。
“是否與內侍省聯手,我管不着。”張鴉九開口道:“如今這種情況,是否還要繼續鑄煉神劍?”
聞夫子點頭:“此事務必繼續,這是制約程三五……或者饕餮的最後辦法。”
張鴉九又說:“神劍火候還差最後一輪,如果程三五找上門來,我可抵擋不住。必須想方設法拖延饕餮腳步,我可不想一回頭就撞見他。”
此言一出,衆人又陷入沉默。
過去拂世鋒能夠制約饕餮,關鍵便在於利用太一令勾招龍氣,以及如聞夫子、洪崖先生這樣的高手。
可現在的程三五顯然無懼龍氣制約,而且還身懷太一令。其人所歷所遇,無不是最爲艱難兇險的考驗,可全都讓他挺過來了,真不知世上還有什麼手段能夠制衡一二。
“小僧或許有辦法。”聖諦曇華合十胸前,面對衆人目光,語氣和緩地解釋說:“龍洞寺鎮壓着饕餮邪血,與其本體彼此感應。小僧猜想,饕餮爲求圓滿,必定會盡收邪血以壯大自身,從而尋上龍洞寺。”
聞夫子問道:“你打算在龍洞寺牽制饕餮?”
“小僧於龍洞寺修持多年,和五臺山衆佛友亦有交往。”聖諦曇華說:“近來又有三位天竺神僧駐錫於此,共參爲文殊師利安設清涼道場。此事若成,可發雷音獅子吼、運般若智慧劍,調伏一切邪魔。”
“恕我直言,如今的程三五恐怕已經超出六道之外,非是佛法能制。”聞夫子提醒道。
“小僧對此另有見解。”聖諦曇華則說:“歷經易質,不論是饕餮亦或程三五,其人六道俱足,既有天人福德、亦有修羅威德,既懷地獄惡業、也受餓鬼飢苦,既如畜生愚癡、亦如娑婆世界萬千大衆,因緣無窮。”
聞夫子雖然體弱,知見閱歷不減,當即猜到對方用意:“你要借饕餮參悟佛法?此舉非常冒險,倘若有失,不光是你,只怕滿山僧衆皆要萬劫不復。”
“小僧願舍此幻身,以證我佛慈悲,能救衆生。”聖諦曇華虔心答道。
聞夫子輕輕一嘆,不論是他自己,還是洪崖先生、聖諦曇華,都是勘破生死之人,願以此身以拯救蒼生大衆,徹底根絕饕餮之禍。
但越是這樣,聞夫子越擔心衆人犧牲白費。他總感覺程三五並未被饕餮奪佔肉身,只是他究竟有何真實用意,自己此刻無法完全洞悉。
過去聞夫子還自詡對程三五最爲熟悉,可如今他不得不承認,程三五已經超越了自己,面對這個最熟悉也最陌生的敵人,聞夫子完全沒有過去的神機妙算、遊刃有餘。
“如此……就麻煩你了。”聞夫子無計可施,只希望聖諦曇華能夠拖延足夠時日。
“那我呢?”姜偃問道:“我又該怎麼做?”
聞夫子也不再保留:“去找你兄長,給內侍省的人傳話,明言拂世鋒要與他們當面一談。”
“啊?這樣一來,仙源洞天豈不是要暴露?”姜偃似有不願。
“都到如今這種時候,也顧不得許多了。”聞夫子認真言道:“放心,我會去找陸衍,讓他從旁協助,如今他纔是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