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撫遠大將軍府
“混賬!爲了幾百兩銀子,你彈劾金南瑛?”年羹堯勃然大怒,“你可知他的來頭?他是怡親王(作者按:十三阿哥胤祥)保薦來的,參他一本,就是不給怡親王面子,你讓本將軍如何保你!”
地上跪着的是年羹堯的親信胡期恆,他已驚出一身冷汗,唯唯諾諾地說:“奴才若早知道這位金大人有這般來頭,借奴才十個狗膽也不敢與他爲難。這回主子可一定要救奴才啊!”
年羹堯說:“本將軍有什麼法子,上回奏摺上皇帝老兒的批示,我到今時今日還記憶猶親。凡人臣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守功難;守功難,終功難。爲君者,施恩易,當恩難;當恩易,保恩難;保恩易,全恩難。這是警告我,守功難,保恩也難!”
胡期恆跪行幾步,抱着年羹堯的腿,嗲聲嗲氣地說:“主子,您爲大清朝建功無數,一個怡親王算得了什麼?他爲大清留過一滴血麼?驅趕過一個敵人麼?若沒有您建功立業,皇上那張龍椅坐得穩麼?只要主子開口,別說怡親王,連皇上都得給幾份薄面不是?”
“一個大男人,講話娘裡娘氣的,起來起來……”年羹堯嘴上不耐煩着,心裡卻被奉迎之言捧得甜絲絲的。年氏兄妹,骨子裡似乎都有股做主子的癮。在撫遠大將軍府,逢五、逢十,年羹堯便在轅門做班,等候文武官晉見。轅門、鼓廳畫上四爪龍,吹鼓手着蟒袍,與紫禁城有七八分相似。年羹堯甚喜歡模仿胤禛的語氣與人說話,甚至在與督撫、將軍往來的諮文中,擅用令諭。但凡識趣的官員,在年羹堯面前都以奴才自居,主子尊稱,行三跪九叩全禮,吹阿諛逢迎之言,更是家常便飯。這位陝西布政司,胡期恆胡大人,真正是個見風使舵,才思敏捷的小人。話說之後年羹堯勢倒時,胡期恆欲以爭劾其以自解,按下不表,
年羹堯長嘆一聲,說:“算你造化。欽天監奏稱:今歲將有日月合壁,五星連珠之異象,借表賀之言,試着替你美言之句吧!”
胡期恆連連磕頭不在話下,次日,一騎八百里加急,送着寄予年羹堯美好祝願的賀表,向京城快馳而去。
翊坤宮
立言正在粉妝梳頭,小路子風急風火地小跑進來,手上持着一封信。
明玉喝道:“沒個規矩的,驚了主子!”
小路子忙跪下,說:“這是年大將軍給主子的家書,奴才心急,還請主子恕罪!”
立言將手中把玩的玉簪一丟,又驚又喜地說:“哥哥的信,快,快給本宮!”信剛剛碰觸到立言的手指,她便縮了回去,奇道:“小路子,這信怎麼來的?”
小路子一楞,隨即答道:“大將軍派了八百里加急,遞摺子給皇上。奴才有事路過養心殿,順便……順便接了信。”
“順便?”立言氣得重重一擊桌面,“天下的巧事都讓你這個狗奴才給遇上了?”
小路子驚得瑟瑟發抖,只得說了實話:“其實是大將軍派人傳奴才,私下裡將信給了奴才。”
立言驚道:“是故意瞞着皇上的?”宮規明文規定,嚴令後官與前朝官員往來,雖年羹堯是兄長,但爲避嫌,每次來信,均是由養心殿的太監傳交給立言,以示坦蕩。此次故作隱瞞,顯是信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立言揮揮手,接過信,有氣無力道:“你們都出去,此事不可張揚,切記!”
待奴才們都退下後,立言顫抖着雙手挑開了火漆,拆開了信:“吾妹文幾:寒燈獨不眠,憶幼時與吾妹庭訓採籬之樂,酌思鄉濁酒化愁入腸。兄一片赤膽,舉賢不避親,被奸佞彈劾朋黨,上甚疑,吾妹知兄爲人,故請爲之美言。惠兒聰明機敏,天庭飽滿,隱顯日角之相。謹啓。”信約隨着立言的淚飄落在地,哥哥啊!你在想些什麼……一方面表忠誠,一方面說福惠有“日角之相”。這種面相,相法上稱伏羲骨,亦稱日角,額頭不但是方的,而且在天庭上有一塊方正的突起的骨頭。猶如龍王的頭骨。福惠年方四歲,年羹堯僅有一面之緣,連立言都不曾看出什麼天庭飽滿,他這個當舅舅的倒隱約看出帝王之相了。此言一出,正揭起了年羹堯謀逆之心。立言哆嗦地將信拿到蠟燭邊,正欲化了,卻聽到太監唱道:“皇上駕到!”
立言情急之下,只得將信塞入嘴裡,邊行禮接駕,邊用力吞嚥。
說時遲,那時快,隨着一陣清朗的笑聲,胤禛明黃色的身影已出現在殿門外。
立言嘴裡塞着東西,只能嘟噥着,那句“皇上吉祥”卻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胤禛似乎看出了端倪,玩笑道:“朕的愛妃,何時變成饞嘴的小貓!來人,幫娘娘拍拍背,小心噎壞她!”
立言臉色嚇得青白變夾,胤禛坐在西窗下,笑着看幾個宮女爭先恐後地幫立言拍背,而她卻真像只惶恐的小貓,不停地躲着,擋着。胤禛平靜地說:“今個兒,你哥哥來信了。區區賀表,難不倒他,可他卻將‘朝乾夕惕’寫成了‘夕陽朝乾’,莫非他是覺得朕配不上那四個字,還是他自恃己功,不把朕放在眼裡?”胤禛輕描淡寫地說着,字字落在立言心裡,猶如千斤,苦於信紙塞在口中,吞吐不得,連張嘴都不敢。立言淚、汗雙流,卻無法言表。
“你不替他說什麼嗎?”胤禛說,“看來,連你這個親妹妹也覺得他所作過份了。他在青海立下的戰功,亦在朕許與不許之間。你可知他恃功驕傲、專權跋扈、亂劾賢吏和苛待部下,引起朝野上下公憤。更嚴重的是,他任人唯親,在軍中及川陝用人自專,稱爲‘年選’。只因陝西總督金南瑛不與其同流合污,則被年羹堯的心腹胡信恆彈劾。”說着說着,胤禛頗有些激動,他睨了立言一眼,見她跪倒在地,涕淚雙流,顯是驚懼地情難自控,微感憐惜。別忘了,這是紫禁城,胤禛的眼線便布着各個角落,從小路子私會信使,拿信,給信,都有人暗中一路監視着,胤禛來得奇快,也正是想看看立言會有怎樣的表現。想到這,胤禛旁敲側擊道:“立言,你是朕的寵妃,與亮工(作者按:年羹堯的字號)無關。不過你要謹記,後宮不可干政,無論前朝發生何事,都不希望將你牽扯進去。”
立言拼命點頭,她也只能用這個法子表達自己的忠誠了。胤禛見她還不主動交出信來,心中有氣,連口吻也硬了幾分:“謹記,不可對朕有所隱瞞,不可騙朕。”
巧了,立言努力多時,在這一刻終於成功將信吞嚥下去,她艱難地張嘴說:“臣妾省得,臣妾不敢!”
胤禛見她開口說話,知信已落肚,就算指責私下通信,信的內容只有她和年羹堯才知道。他不願打草驚蛇,凝神閉眼一會,說:“年貴妃好自爲之,想起什麼,記得來養心殿稟朕。”
立言還是頭一次聽胤禛喚己年貴妃,可見生疏非常,她心潮澎湃,顧不得多想,衝着胤禛的背影半蹲行禮:“臣妾恭送皇上!”
許久,明玉過來攙扶立言,勸道:“主子,皇上已走遠啦!”
立言慢慢直起痠麻的腿,說:“擺駕隆禧館。”
隆禧館,窗外春寒料峭,館內卻是曖意融融。
亦蕊正與瑤夕剪着彩紙,聽聞太監唱道:“年貴妃駕到!”瑤夕趕忙放下手中的剪子,讓行一旁,福身下去。
立言匆匆闖入,攥緊亦蕊的手,哭道:“姐姐,出大事了……妹妹……”
亦蕊見她神色慌張,勸道:“有事慢慢說,都能化解。瞧,熹妹妹還拘着禮呢!”
立言忙抹抹眼淚,親手扶起瑤夕,抱歉地說:“妹妹一時情急,不曾見到姐姐在旁,實在是對不住!”說罷,回過身,又欲按規矩,向皇后行禮。
亦蕊忙說:“免了免了吧!瞧你那樣,還是先把事說了!”
立言突然哽住聲,眼神不自覺地向瑤夕瞟去。瑤夕伶俐地說:“妹妹想起景仁宮的小廚房裡,還蒸着一屜冰糖燕窩糕呢!奴才們笨手笨腳地,可別糟蹋了好東西。妹妹先行告退,待燕窩糕蒸好後,再拿來與姐姐們嚐嚐!”
“如此甚好!”亦蕊笑着頜首。
立言也扶鬢爲禮,道:“多謝姐姐美意!”
瑤夕告退後,立言忙不迭地將年羹堯私下送信一事說了。當然,她只說了胤禛或與年羹堯間有誤會,以及哥哥的一片赤膽忠心。關於福惠之事,她知道是對任何人也不能吐露隻言片語的。
亦蕊聽完立言的描述,緊蹙着眉,說:“妹妹,你既然亦知宮規如此,便知後宮不得干政之理,此事,你我都插不上話。”
立言搖搖頭,哀求道:“好姐姐,我自知在此事上,理應避嫌,但你不同,你是一國之後啊!哥哥是功臣重臣,皇上卻聽信小人讒言,就以哥哥一時粗心馬虎的錯字上,認定他有異心,這如何不讓忠臣寒心啊!”
亦蕊說:“你想過沒有,年將軍給你書信的事,早已被皇上洞察?”
“啊!”立言緊緊捂住脣,“不,不會的,皇上親臨翊刊宮時,並沒有讓我拿出信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