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春園,惠、宜、榮、德四妃分別端坐在四把紫檀西洋花紋扶手椅上,接受着衆女朝拜。
惠妃笑得說:“今日來得齊,宜妃妹妹身子可好些了?小福全,將炭爐往宜妃那邊挪挪!”
“多謝惠姐姐關心,妹妹身子漸好,只是這喘症是天生的,這輩子怕是都如此了。”宜妃徐徐說話,雪白的臉上便泛起一陣潮紅。
惠妃忙示意讓她少說話,榮妃斜覷惠、宜二妃一眼,俯耳汀蘭幾句。
汀蘭會意後,朗聲說:“和澤週三春,清涼素秋節。露凝無遊氛,天高肅景澈。今日雖無青松冠巖,卻有芳菊秀姿。領榮妃娘娘諭,命各位福晉、小姐以菊花爲題,詩詞歌賦皆可,旨在表達菊花的美態和氣節。”說罷,太監小魏子端來一隻香爐,爐裡燃着一直長長的線香,而右邊長廊下,已擺到了筆墨紙硯。
念語私下扯着亦蕊的袖子,悄聲說:“看來四位娘娘是要考考衆女的才情。聽說八阿哥福晉郭絡羅。莊敏,擅長書法,不知道會不會獨領風騷呢!”
亦蕊悄聲囑咐着:“女子無材便是德,切莫好勝,量力而行。”
念語抿嘴一笑,輕輕捏了捏亦蕊的手。
亦蕊提筆,遠遠望了一眼四妃,很明顯惠妃(大阿哥生母、八阿哥養母)與宜妃(九、十一阿哥生母)顯出從未有的親熱,噓寒問暖、寒喧不停。榮妃(太子養母、三阿哥生母)像只驕傲的孔雀,自顧自的茗茶,讓奴才將最美麗的花搬到自己面前。德妃(四阿哥、十四阿哥生母、十三阿哥養母)一副謙卑模樣,坐在榮妃身側,偶爾微笑地應上幾聲。
真是有趣的“賞花”啊!
身邊的各位福晉都已提筆了,亦蕊思忖了一下,提筆疾書。一柱香燒盡,四妃款款走到長廊下,欣賞書畫。
九阿哥福晉題道:“粲粲黃金裙,亭亭白玉膚。極知時好異,似與歲寒俱。墮地良不忍,抱技寧自枯。”(作者按:出自唐?吳履壘《菊花》)
宜妃笑道:“姐姐,這黃金裙、白玉膚,說的不是你嗎?”經她怎麼一說,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聚焦到惠妃身上,一襲杏黃萬字牡丹紋絹裙,襯得她高貴典雅,明媚動人。惠妃欣然接受衆人敬仰的目光,回頭誇九阿哥福晉道:“不錯,不錯!賞!”
又看了幾幅字,各女均得賞賜,卻無人勝過九阿哥福晉。此時,四妃的目光,被一幅仕女圖吸引,寥寥幾筆,卻描出一個窈窕女子的背影。榮妃問道:“此畫出自何人之手?”
一個清麗的身影端莊行禮道:“小女年立言,家父是湖廣巡撫年遐齡。”亦蕊定睛一看,真是女大十八變,七八年的光陰,立言稚氣全脫,大方得體,姿麗絢人。
只聽榮妃好奇地問:“畫中女子是何人?與菊花何關?”
年立言道:“小女畫的是宋代才女朱淑貞。”
榮妃“嗯”一聲:“土花能白又能紅,晚節猶能愛此工。寧可抱香枝頭老,不隨黃葉舞秋風。”(作者按:出自宋·朱淑貞《菊花》)
年立言笑道:“榮妃娘娘博學,正是此詩。小女最愛最後兩句。”
“嗯!確是好句。”榮妃娘娘上下打量着立言,一對溫順的眸子裡卻時不時閃過桀驁不馴的光芒。朱淑貞才貌雙全,卻由於父母媒妁之言嫁給了一個俗人,丈夫流念妓院、一事無成,她婚姻失意,寫下此詩,告訴後人,其嫁給庸夫俗子還不如獨守空閨。當然,皇嗣無庸夫,但是否有俗子呢?這年立言要嫁的,又否是?榮妃心裡不由嘀咕,馬上又到三年一次的選秀了,若是如此麗人被選,恐怕……只怕惠、宜、德三妃都起了這等心思,難得默契地地互視一眼,向前走去。可憐立言,別出心裁,卻連個賞都沒有。人心難測啊!
又看了幾個,都是些平平常常的詩句。走到八阿哥福晉郭絡羅。莊敏面前,一手簪花小楷,靈氣逼人。莊敏謄寫的是蘇軾《趙昌寒菊》:輕肌弱骨散幽葩,更將金蕊泛流霞。欲知卻老延齡藥,百草摧時始起花。
惠妃誇道:“不錯,單看字就賞心悅目。”
莊敏笑道:“菊花不僅美麗多姿,在百草衰敗之際,帶給大地生機。更重要的是,菊花易種植,且藥食兼優。家菊清肝明目,野菊祛毒散火,實該傳播到民間,讓百姓知曉,一同受益。”
一席話說得四妃連連點頭,宜妃拔下頭上鳳釵,親自爲莊敏插上,說:“敏兒有這份心,本宮自愧不如。特以此釵嘉獎!”
莊敏趕緊跪下謝恩:“多謝宜妃娘娘,臣妾誠惶誠恐。”惠妃則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
再走幾步,便到亦蕊的作品前,四妃一看,就一個斗大的字(作者按,這個‘菊’是繁體字。)。
德妃說:“字不錯。賞!”四妃便笑着繼續向前走。
終於,衆女的字畫都看了個遍,除了年立言外,皆拿到了不同程度的賞賜,自然是以八阿哥福晉那份最爲豐厚。四妃先行,前往鳶飛魚躍亭,衆女叩拜,等待通知,一併前往用膳。
趁着這個時候,衆女皆開始互相欣賞或交流剛纔的書畫,亦有與相識的結伴到園中賞花。
念語笑着走到亦蕊身邊,伸了個懶腰,說:“總算鬆一口氣了!”
亦蕊說:“沒規矩,不怕人愛說你這個嫡福晉。”
“讓她們說唄!”念語無所謂地說,“反正他心裡只有我一個。”
“你啊!”亦蕊點點她的鼻頭。
念語瞅着亦蕊的“菊”字,搖搖頭,說:“本以爲我那首‘採菊東籬下’已是夠敷衍了,四嫂就提個菊字,更懶!”
亦蕊靜靜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任念語開着玩笑。
“雍親王福晉不但一手好字,還內有乾坤。”亦蕊與念語回頭一看,莊敏嫋嫋婷亭地站在身後。近看這位八福晉,態濃意無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堪憐詠絮才。
莊敏伸出手來,將“菊”字翻過一面,一枝傲立風中菊花,躍然紙上。莊敏感嘆道:“濃淡相映,虛實相映,一枝獨秀,傲氣風骨。”
念語喃喃道:“真想不到,四嫂畫藝超羣,爲何不直接畫菊花呢?”
莊敏接道:“菊花向來比喻隱士君子,福晉此意,更顯菊之脫俗。”
亦蕊笑吟吟地看着二人,道:“八福晉此意,與我不謀而合,八福晉憂國憂民,更顯大氣。”
莊敏忙說:“王爺忙碌,在夜深時,常提及無暇去照顧更多百姓,愧疚得難以安寢。妾身也幫不上什麼大忙,只能贈醫施藥、做些女紅,多看點醫書罷了。”
亦蕊喜道:“八福晉也喜歡讀醫書?”
莊敏笑道:“是啊!相生相剋,醫理也是做的人道理。”
亦蕊實沒想會在暢春園交到八阿哥福晉這樣的知己,念語是天生自來熟的類型加上她小孩子心性,甚至將道聽途說來的對莊敏的一些風言風語也如實相告。這樣一來,三人更無芥蒂。三女湊在一塊,相談甚歡,隱隱有知己之感。
約過了小半個時辰,還沒人通知衆女前往鳶飛魚躍亭。一陣透骨般的秋風吹過,寒氣徹——幾個在園子裡逛的女子紛紛退回了長廊。
狹窄的長廊,一下子躡踵側肩,掎裳連襼,都是女子在一起,不由暗自互相打量。此次四妃安排賞花,更有另一層深意,便是爲各位阿哥挑選妾室,也可避免來年皇帝選秀時,後宮多出些難以對付的新人。各位嫡福晉(若無嫡,則是管事側福晉)面臨青春美貌、才情怡人的少女們,默默地挑選進府後最不可能造成危機的女子,更多的則是裝出一副盛氣凌人,視若無睹的模樣。各位少女早就被母家千交待萬囑咐,自是一副順從的嘴臉,打扮上倒是知趣,不見濃妝俗豔。但被四妃以才情一試,各人性格脾氣,多多少少被試出了些。
立言嘟着嘴,忍受着幾個同行的女伴用嘻笑的眼光看着她,偶爾幾句“畫什麼人?”“直醜……”“連打賞都沒有……”傳到她耳裡。她捂住耳朵,回頭剜一眼女伴,氣沖沖地往園子裡去。寒氣逼人,耐不住的凍的她,又退回了長廊,她刻意避開了女伴的方位,沒想到,卻來到了亦蕊的面前。立言只得硬着頭皮行禮道:“見過雍親王福晉!”
亦蕊笑道:“立言啊,許久不見,真是越來越清秀可人了。”
念語說:“四嫂,這位年小姐與你是故交嗎?”
亦蕊尚未開口,立言搶話說:“當然是故交。福晉還是小女的救命恩人呢!”
莊敏、念語驚訝的眼神回到亦蕊身上,亦蕊含笑說道:“別說那些陳年往事,令兄年大人近況如何?”
立言回道:“多謝福晉關心,兄長現任四川總督。說起來,還要多虧雍親王提拔。”
這一說,令亦蕊如墜雲霧之中,但她平靜地答道:“王爺用人,自是以才幹爲準。令兄仍天子門生,前程遠大。”
立言說:“兄長常說,要不是雍親王,就沒有他的今天。他非常懷念在落月軒居住的日子。”
恐怕懷念落月軒的不是年羹堯,而是你年立言吧!年立言句句話中有話,亦蕊心裡不禁忿忿,臉上的寒意也逐漸開始顯露。
莊敏是個觀察入微、心思機敏之人。眼前的年立言人比花嬌,雖乃一介平民,身上卻透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氣勢。也不知與雍王府有着什麼樣的交情,但見亦蕊面如寒霜,定不會是什麼好事。莊敏定了定神,便說:“四嫂,我有點頭暈,恐怕是這兒人太多了,你能扶我到邊上寬敞點的地方去嗎?”
雖然邊上較冷,但亦蕊卻樂意之至,沒想年立言說:“讓小女來扶您吧,八福晉。”
亦蕊與念語已一左一右攙着莊敏,莊敏左手假意撫額,半睜半閉的眼睛透着不屑,半呻吟地說:“多謝年小姐,只怕你來了,我會更暈的……”話音未落,三女已帶着勝利地微笑向長廊邊角走去。
暢春園一派和氣,紫禁城乾清宮內,卻是劍拔駑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