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熙樓
瑤夕拭淚道:“姐姐,爲何你就是不肯去清暉室,哪怕小坐一下也好?王爺是不宜出東書院,但堂堂嫡福晉探病,會引來什麼懷疑嗎?”
亦蕊低頭道:“自是不會,只是,我還沒想好……”
瑤夕說:“上元節時,王爺與姐姐伉儷情深,我們都看到了。姐姐給夕兒機會,照顧王爺與他獨處,夕兒很感謝。可是若然造成誤會,那夕兒可就罪過了。”
亦蕊站起身,在屋中踱步道:“府中諸事纏身,我……再過一陣子,自會去探他的。”
瑤夕苦苦哀求:“姐姐,你別讓夕兒爲難了,好不好?依你的意思,我瞞住了王爺這幾個月發生的所有事,讓他心平氣和地養病。現在,他全知道了。姐姐,若你再不露面,夕兒也絕不踏入清暉室一步!”
亦蕊只得說:“連累你受委屈了。好吧!我去清暉室和王爺解釋清楚,別難過了!”
瑤夕轉悲爲喜,行禮道:“夕兒請姐姐允准,回蕙蘭苑探望弘曆。”
亦蕊忙說:“當然!幾個月你們母子沒見了!”
瑤夕笑道:“那今夜王爺就交給姐姐照顧了!夕兒告退!”
當亦蕊反應過來時,瑤夕已離開了福熙樓。想到要去清暉室,亦蕊的心突然狂亂地跳起來,她跌撞几上不,勉力扶在妝臺邊,斜斜地坐了下來。喘了幾口氣,亦蕊撫着心窩,緩緩擡起頭,鏡中的女子,風華不在,額上、眼角已起了細細的皺紋,眼睛浮腫而無神,嘴脣泛着乾裂的白痕,而左頰上一塊紅瘢更是剌目不堪。每日梳妝時,她總是閉上眼,任由雯冰霏月儘量素淨地妝擺,有多久,她沒仔細照照鏡子了。亦蕊深深呼吸,想開口叫雯冰,卻又發不出聲音。她的手顫抖地伸那水粉,用絲棉蘸着,輕輕拍在臉上,極力想掩蓋臉上的瑕疵。誰料,臉抹得越白,那紅癜越是醒目,似乎在提醒着她已成醜婦。亦蕊激動地看着鏡中已抹得像唱戲水白臉般的自己,將白玉水粉盒往地上一拋。
雯冰聽着動靜,忙衝進屋來,只見地上粉末四濺,亦蕊捂着臉,大叫:“拿水來,拿水來!”
雯冰應聲,速速端了盤洗臉水進屋。剛放好端,亦蕊已推開雯冰,衝到洗漱架邊,不顧水冷水熱,將整張臉埋進水裡。
雯冰大驚,喚來霏月一起,將亦蕊拉出來。水、淚、粉混合在一起,述說着亦蕊這幾月來不敢面對的隱痛,哪個女人不愛惜自己的容顏?哪個女人不想在男人面前表現最好的一面?亦蕊的自信已被擊毀。妝容漂亮,會不會讓胤禛以爲她有意討好?妝容如常,會不會人以爲她故裝可憐?原來自己如此在意胤禛的想法,她茫然地坐在椅上,眼前忙碌的雯冰霏月化成光影,她開始思考,未來她和胤禛的路,該怎麼走?
在幽幽夜色下,披着風帽的亦蕊的影子,像廣寒仙子般冷豔高貴,窈窕多姿。她止步在清暉室門前,透過窗紙,感受到屋內昏黃燈光下的溫暖。亦蕊緊了緊風帽,鼓起勇氣,推開門,邁進屋去。她不敢左顧右盼,甩帕行禮道:“王爺吉祥!”
許久,沒有聽到迴應,亦蕊不由擡眼望去,原來,屋內空無一人。她輕籲一口氣,暗暗怪自己過於緊張。亦蕊站起身,一回頭,卻看到胤禛倚在門邊正凝視着她。她的臉上“噌”地一下,燒起了紅雲,結結巴巴地再次行禮道:“王……王爺……”
胤禛幾步跨到她的面前,將亦蕊拉入懷中,低喃道:“你終於來了!”自瑤夕出東書院起,胤禛便在清暉室外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望着東書院大門,眼巴巴地等亦蕊到來。
一股熱量融進了亦蕊身體,熟悉的味道讓她差點失控地掉下淚來,只有短短几秒,亦蕊恢復了理智,掙脫開胤禛的懷抱,輕聲說:“王爺,坐下休息吧!”
“好好好……”胤禛連聲就着,“我們坐下說話!”拉着亦蕊的手,二人共坐榻上。藉着宮燈,胤禛輕輕推開亦蕊的風帽,一張清淡雅氣的臉蛋顯在面前,亦蕊不由自主用手撫上了左頰,試圖遮攔臉上傷痕,無意中讓胤禛看到左手坑坑窪窪的燒傷。胤禛心中剌痛,不敢勉強她,溫柔地說:“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蕊兒,你忘了在別院,我們定下的承諾麼?”
亦蕊低下頭,將左頰轉到燈光的陰影處,說:“妾身不敢忘。”
胤禛深情地追問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爲何懷疑我對你的情意,會因你的容貌而消逝?看着我……無論你是病了?殘了?老了?我都會陪在你身邊,對你一如既往,永世不變。蕊兒,歷經二十多年,你還不懂我的心?”
亦蕊心中感動,甚至開始對自己的胡思亂想默默譴責,她柔聲說:“王爺,夜深了,讓妾身侍候您安寢吧!”
胤禛看着她爲己寬衣解帶,露出喜悅的笑容,他躺下後,卻見亦蕊呆坐榻邊,便問:“蕊兒,寬衣吧!”
亦蕊似乎被驚到,站了起來,忸怩道:“妾身今日身子不適,不宜侍寢,還是請夕妹妹來吧!”
胤禛拉住她的手腕,懇求道:“留下陪我吧!我不碰你,好嗎?”
亦蕊心裡柔軟的深處被觸碰,她無法拒絕,只得依言寬衣,躺在他的身旁。
胤禛拉往她的手,深深呼吸,側頭一笑說:“真好,都是你的味道!”
亦蕊嫣然一笑,屏住呼吸,先閉上了眼睛。她的鼻子裡充斥着瑤夕常用木樨清露氣味,完全掩蓋了自己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氣。
漸漸地,亦蕊聽到胤禛輕微鼾聲,他臉上浮着淺淺的笑意,顯是已入好夢。可亦蕊無法入眠,渾身木然,一個個漂浮的影子,弘暉、彩娟、凝秋、阿瑪、額娘,最後,伯堃的臉清晰而朦朧出現了,那雙深如黑潭的雙眼,與火場黑衣人如出一轍。她一驚,將手從胤禛手中慢慢抽出。她雙手抱膝,縮在牀角,偷偷瞄着沉睡中的胤禛。百般不滿,千般委屈,似乎都在這片詳和中消散了,或許太多的誤會和利用,把恩愛這兩個字拉得傷痕累累。亦蕊想起了初入紫禁城時,新婚燕爾的歲月。若胤禛不管皇上的聖旨,執意處死李怡琳;若胤禛不要因爲寵愛立言,放任她處罰凝秋;若胤禛沒有殺死劉堃,一切會怎麼樣?李怡琳已死,立言可能並非害死凝秋的禍首,而伯堃可能仍在世,那所有的心結,難道就這麼解開了?她又可以去愛面前的這個男人嗎?
這時,胤禛咳嗽了幾聲,低沉地說:“水,夕兒……水……”
聽到“夕兒”,亦蕊的心如被牛毛針剌了幾下,她躡手躡腳地下牀,倒了一杯水,扶起迷迷糊糊的胤禛,將杯子遞給他。
水剛到胤禛脣邊,便被他吐了出來,粗聲粗氣地說:“呸呸……這麼涼,怎麼喝?夕兒,你……”這時,胤禛已醒悟身邊的人是亦蕊。
亦蕊臉色木然,說:“妾身知罪,再去給爺換一杯!”
“不,不必了!”胤禛喝着水,心虛地看着亦蕊。
二人皆再無心思入睡,胤禛嘆了口氣,說:“其實水並不涼,只是往常夕兒總熱着水,曖曖地讓胃很舒服,習慣了那個溫度。”
亦蕊道:“夕兒體貼溫柔,由她照顧王爺,再好不過。”
胤禛點點頭,說:“夕兒的確是個貼心人兒,但蕊兒,我心裡一直有你的!”
亦蕊低低地說:“王爺心裡難道沒有夕兒?沒有立言嗎?”
胤禛怔了一下:“男兒三妻四妾,心中肯定都要牽掛,但你肯定與她們不同!”
“因爲我是妻,而她們是妾嗎?”亦蕊說。
胤禛被她的咄咄逼人問得啞口無言,說:“除了名份外,這二十年的情誼,也是她們不能比擬的啊!”
“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亦蕊低吟道,“王爺,你希望見我、立言、瑤夕傷心嗎?”
“當然不!”胤禛堅決地說。
亦蕊苦澀地說:“女人間,如同官場上有着規律。王爺愛了其中一個,剩下的必然會傷心,而傷心會轉成痛苦,痛苦便會尋途徑發泄。深閨高宅,發泄的對象有誰?總不能對您,只能在姐妹間勾心鬥角,爭寵鬥豔,互相對付。”
胤禛想起了許多往事,默默地點點頭。
亦蕊又說:“我不想傷心,也不想讓別人傷心。所以……”
“所以什麼?”胤禛直視着亦蕊的眼睛,“難道二十年夫妻,你的心中沒有我?”
亦蕊不答。
胤禛急了,搖着她的肩膀說:“你主持大局,闖暢春園,救我出困。火場奪藥……你會爲我做這麼多,你是愛我的,對吧!對吧!”
亦蕊道:“就像爺說的,我是您的妻子,更準確的說,我是雍親王嫡福晉。”
胤禛疑惑地說:“這,這是什麼意思?”
亦蕊整理了一下思緒,慢慢說:“二十年的相處,愛過、怨過、誤會過,我們都擔負了太多責任,並不能像普通夫妻那樣去愛。你所處的位置,你想要得到的東西,我理解,也會幫你,這是嫡福晉的職責。”
胤禛沉重地說:“蕊兒,你愛我嗎?”
“親情重如山!”亦蕊說。
胤禛愣愣地看着她,面色無比難看,他退後幾步,坐在榻上,雙手抱頭,低低地說:“你將夕兒傳來吧!”
“是,王爺!”亦蕊穿好衣服,向胤禛告退,踏出清暉室。
已是子夜時分,微涼的夜風吹落亦蕊的風帽,獨行的身影如寞落的精靈,兩行清淚掛在粉腮,永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