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您說什麼?”
劉凌心中咯噔一聲,反射性裝傻。
“嘆賣?吃的嗎?”
“連這口氣都是一樣,張口就問吃的嗎……”
孟太醫聽到劉凌裝傻的回答,不怒反有了笑意。
“殿下莫要糊我,您在太溪穴診脈用的是杏林宗師趙家家傳的手法,三部診脈已經幾近失傳,非趙門之人絕不會用……”孟太醫壓低聲音,“‘氣悶之後,欲知藏氣生命力強弱,必診此穴脈,稱爲太溪脈,應手脈軟弱無力,肉陷無彈力,大限不遠,難治難救’,教你的人是不是這樣說的?”
劉凌白着小臉,裝出嚇壞了的樣子。
“四皇子出事,您想知道情況,卻不敢上前,只能按壓太溪穴看看四皇子是不是有生命危險。您一個冷宮裡長大的皇子,若不是有人教你,哪裡會這樣的本事?”
孟太醫又接着質問。
劉凌心中七上八下,各種後悔涌上心頭,後背已經冷汗淋漓。
以往的人都瞧不起他、將他當成普通孩童,所以根本不會注意他的一言一行,誰知道這位太醫如此心細如髮,一眼就看出他是在診生死?
他已經做的這麼隱蔽了啊!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劉凌打定了主意,死也不能將太妃們攀扯出來。
“罷了……”孟太醫嘆了口氣,鬆開按住劉凌的手,“三殿下休怪孟某造次,孟某有一位好友正是趙家子弟,一直不知生死,所以才關心則亂。”
孟太醫在劉凌心中從來都是蓋上“貴妃走狗”的印記的,當年袁貴妃用下毒陷害皇后,也是這位孟太醫爲虎作倀。
劉凌對他的感觀極差,根本沒辦法放下戒備之心,哪怕聽到不知生死云云的話,也沒有鬆口提示什麼。
直到外面候着的宦官催了,孟太醫才掀了自己的衣服,隨便尿了一罐,在劉凌張目結舌的表情中匆匆說道:
“三殿下不承認也沒關係,回去問下教你醫術之人,我家中的山楂已經紅了,問她還要不要吃。你速速離去,這幾日宮中就要生變,自己保護好自己。”
留下讓劉凌莫名其妙的這句話,孟太醫整理好衣褲,就這麼掉頭走了。
“果……果然是不需要童子尿的嗎?”
劉凌怔了一怔之後,也顧不上還等王寧了,飛快地就離開了這個地方。
等到了麟德殿正殿門口,劉凌正碰上滿臉笑意被人送出門口的王寧,裡面伺候的宦官和他似乎很熟絡,一邊送他出去一邊還在道謝:
“實在是謝謝王兄,貴妃就這麼丟下她們走了,要不是你提點送些吃的喝的,許多老太太大概就要累厥過去了,人手不足你還親自幫忙,怎麼好意思……”
“哪裡話,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嗎?上次我給家裡人帶東西還是託你送的呢,下次去我那兒玩兒啊,侍衛又給我淘換到了新東西……”
“好說好說,不過這幾天不可能了,你也見着了,發生這種事……等這邊忙亂過了我。”
“一言爲定。”
“一言爲……啊,三殿下……”
王寧聽到三殿下連忙扭頭,見劉凌還帶着茫然之色站在殿門之前,連忙裝模作樣地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後飛奔過去拉住他的手:“我的個殿下誒,您怎麼能亂跑呢?現在這人多事雜的,您就該找個地方靜靜待着啊!”
“……我害怕。”
劉凌抖了抖身子。
“我要奶孃……”
“老李,下次再聊啊,我得先伺候我們家殿下了。”王寧對送他出來的中年宦官打了個招呼,便牽着劉凌的手往殿外走。
“好好好,我帶您回去,不知道轎子還在不在門口……”
一直走到麟德殿外,王寧這才露出得色,按捺住欣喜的心情告訴身邊的劉凌:“趙太妃的外祖母還活着,裡面有趙太妃的姨母沈國公夫人。我不知道她如今不敢貿然遞話,但趙太妃的姨母既然能入宮,說明她的外家還沒有怎麼受牽連……”
趙太妃的父親雖然只是太史令,但因爲趙家輔助高祖開國有功,其實也是有開國國公之位的,加之修史的人家多得敬仰,算是清貴之家,當年趙家的女兒都不愁嫁,嫁的也都是門當戶對的人家。
薛家和蕭家、趙家也大多是如此,事發時在京中三家滿門受到牽連,可嫁出去的女兒也有不少,嫡脈支系還有許多在老家的,這些不可能全被連坐,否則京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要起來反抗。
按照薛太妃的說法,當年事發,總會有人逃出去,或是向姻親家裡託孤,或是逃到郡望之地隱藏,絕不會滿門皆滅。
抄家的亂軍是爲了得財,殺人的卻是太后家中的親信,她們一直不死心就是想要得知家中的情況。
王寧得了這麼個消息,肯定會被獎賞一番,怎麼能不高興?
這實在是劉凌一天之中唯一得到的好消息了,聞言也是動了動嘴角,但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怎麼了,殿下?”王寧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裡面情況不太好?不是經常發病,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嗎?”
“不太好,我們先回去。”
劉凌一聲嘆息。
***
綠卿閣。
“你跪下。”
薛太妃面若寒霜地向着劉凌喝道。
劉凌心中有些委屈,但還是不情不願地跪了下來。
回到靜安宮的劉凌不敢存着僥倖之心,一回去就去了綠卿閣,將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包括自己擔心四皇子有事而出聲提點袁貴妃那些。
只是他剛剛把事情說完,薛太妃就變了臉色,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去把張太妃請來,問問孟太醫怎麼回事。”薛太妃轉身吩咐如意,而後又向稱心說道:“將此事告訴趙太妃,向她問問她姨母的事情。”
“哦……”
傻乎乎的如意一路念着“找張太妃”出去了,稱心也是毫不耽擱地直奔明義殿。
劉凌跪在地上,頭垂得極低,面前的薛太妃卻毫不可憐他,冷聲問道:“你可知道你做錯了什麼?”
“我……我不該救四弟……”
劉凌揉了揉眼睛。
“不,你錯在不自量力!”
薛太妃譏諷地笑道:“你才學了幾年醫術,就不知天高地厚到覺得自己可以救人了?你覺得太醫院是傻子、四皇子身邊伺候的人都是傻子?你要救也就救了,可是還那麼蠢,做的那麼明顯,如果四皇子真出了事,你覺得他身邊的宮人會認爲是自己沒照顧好四皇子,還是你那不知所謂的舉動害死了他?”
劉凌低着頭,咬牙一言不發。
“怎麼,你還覺得委屈?你走之前我說過什麼?出了事躲得越遠越好,縱使你將來是一隻猛獸,現在也還只是個幼崽,當以保全自己爲先。你能和袁貴妃比、和大皇子比、和二皇子比嗎?他們尚且有母親、有家族庇護,袁貴妃幾次下手都沒有得逞,可你呢……碾死你,不過像是碾死一隻小螞蟻那般容易!”
“這事大皇子可以管,二皇子可以管,唯獨你不能管!”
薛太妃厲喝。
“可那是我弟弟……”
劉凌閉眼吐出一口氣來。“如果今日倒在那裡的是袁貴妃,我可能不會管,可他是我弟弟。他……他才兩歲啊……”
“什麼兩歲?”
張太妃接到消息匆匆趕來,一進門就見劉凌跪着,頓時心疼地要去扶他。
“小三兒又犯了什麼錯了?不能好好說嘛?”
“休要扶他!今天他在宮宴上把自己的醫術暴露了!”
薛太妃的臉色鐵青。
“纔是半桶水就要到處晃了,我平日裡讓他藏拙藏拙藏拙,他倒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今天能賣弄醫術,明日就能賣弄文采,後天會武都要讓人知道,他是嫌袁貴妃忌憚他忌憚的還不夠呢!”
“醫術……暴露了?”
張太妃一顆心提了起來。“暴露給誰了?大家都看到你治病了嗎?”
“還算不太蠢,只是出聲提點,又開了幾扇窗通風。但是他探脈時被袁貴妃一系的太醫看到了,還被人追問了醫術的來源,你讓他自己說吧!”
薛太妃一指劉凌。
劉凌一五一十地說了孟太醫的事,說到“山楂紅了”時,張太妃突然鼻子一酸,哭了出來。
“是孟師兄,是孟師兄!孟家晉陽的老宅裡有一顆老山楂樹,每次都酸的我掉牙……”
劉凌原本委屈的眼淚都快出來了,真聽到張太妃開始哭,眼睛倒硬生生憋了回去,吃驚地看着張太妃。
“孟太醫就是您的師兄?那不可能啊,他一點也不愛笑,而且性格古怪,爲人孤僻,臉上也沒有什麼酒窩……”
“孟師兄先天不足,生下來身體一直不好,後來送到我家治病,被家父發現有學醫的天賦,就一邊學醫,一邊治病,直到身體和常人無異了才被接回家去。他走那天,說是山楂熟了就回來,可是就再也沒回來了……”
張太妃哭的梨花帶雨。
“他沒事太好了!我就知道他沒事!”
“你還哭!他現在是袁貴妃身邊的太醫,已經是太醫局的兩位太醫令之一,還不知道是敵是友。”
薛太妃也被她哭的心煩氣躁。
“跟在袁貴妃身邊的手上必不乾淨,劉凌沒敢暴露你的身份是對的。”
“怎麼會呢,他最是心軟,連試藥的小兔子死了都要難過許久……”張太妃抽抽涕涕道:“那一定不是孟師兄,是其他什麼人得知了他的事情來詐小三的!”
“你哪有什麼值得別人詐的……”薛太妃沒好氣道:“都過去快二十年了,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與其在這裡考慮孟太醫是不是你那師兄,不如想想他單獨和劉凌說這些話是爲什麼!”
“還能爲什麼,四皇子情況不好了唄!”
張太妃心中的師兄還是當年那個好心的年輕人。“他提點劉凌這段時間要小心,肯定是因爲四皇子熬不了多久了!”
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驚得薛太妃和劉凌俱是大驚。
薛太妃:“難道他的命數就在這幾天?”
劉凌:“還是活不成嗎?”
就在這時……
“三殿下!三殿下!宗正寺來了人,要請殿下去趟宗正寺!”
王寧慌慌張張地闖入了綠卿閣,滿臉恐懼之意。
“連奴婢都被召了,是不是我在麟德殿的事情……”
“別慌,宗正寺裡都是宗老,總比滿是袁貴妃爪牙的宮正司好。”薛太妃擔心王寧先慌了陣腳,連忙出聲安撫:“應該是四皇子出事的時候三位皇子都在暖閣裡,所以例行公事來人問問,你若先慌了手腳,反倒被看出紕漏,亂栽了罪名。”
“是……是,奴婢當時不在,問什麼都說不知道就是了……”
王寧立刻警醒,連連點頭。
“劉凌,你一路過來太過順遂,也是我們的疏漏,沒教過你宮中生存的艱難,也沒讓你弄明白身上到底肩負着什麼,才讓你如此散漫。如今這麼這一關,得你自己去過了……”
薛太妃見劉凌一副“我被放棄了嗎”的表情,心中有些不忍,但還是咬牙扭過了頭去,不再看他。
“宗正寺在外面,你去吧。”
“薛姐姐!”
“薛太妃,您不幫幫我們家殿下?”
張太妃和王寧滿臉驚慌。
“去吧!”
薛太妃疾聲厲喝!
“是……各位太妃保重好自己,別爲劉凌氣壞了身體。”
劉凌心灰意冷,對着面前的薛太妃和張太妃磕了幾個頭,撐着地站了起來,一拉身邊的王寧。
“我們走吧,別讓宗正寺的大人們久等。”
王寧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有些不能理解,可他畢竟不是輕狂的性子,只是長吁短嘆了幾聲之後,便跟着劉凌一起出了綠卿閣。
劉凌雖知道自己做了這一番事肯定是要捱罵的,卻沒想過薛太妃會直接放棄他。一直以來他順遂無比皆是仗着冷宮裡諸位太妃照顧,加上他性子原本就豁達,總想着無論發生什麼事薛太妃一定是能有什麼法子的,倒也不是很心慌。
在他的心目中,薛太妃就是“萬能”的代名詞。
而如今,“萬能”的薛太妃告訴他“如今這一關,得你自己去過了……”,怎能不讓他傷心絕望,自暴自棄?
進來時愁雲慘霧,出去時悽風苦雨,大約就是劉凌內心真實的寫照。
張太妃原本想要說些什麼,卻被薛太妃死死拉住了衣袖。她一直奉薛太妃爲首,她不讓自己去追劉凌,她也不敢違背了她的意思,只能雙眼通紅的看着那個小小的人影走出了綠卿閣。
直到劉凌的身影完全不見了,薛太妃才甩開張太妃袖子,一下子跌坐在軟凳之上,強忍着的擔憂終於爆發了出來。
“你也是擔心那孩子的,何必表現的那麼絕情……”
張太妃看着一邊扶桌抽泣,一邊悔不自已的薛太妃。
“趙清儀警告過我的,蕭太妃也警告過我的,是我太害怕了,太害怕了……”
薛太妃喃喃自語,幾乎泣不成聲。
“是我害了劉凌。我知道他這樣的性子,卻不敢教他真正的帝王心術。”
“我向所有人勸說,說他和劉未不一樣。可就在剛纔,我居然痛恨他和劉未不一樣,我又有什麼臉罵他……” ωωω● ttκā n● co
“誰不害怕呢。今日劉凌要真的因爲四皇子死了而欣喜,我也要害怕了。”張太妃嘆了口氣,居然席地而坐,就這麼坐在了薛太妃的腳邊。
“不光是你,就算是提出這種警告的趙太妃和蕭太妃,心裡肯定也是害怕的。我們賭輸了一次已經滿盤皆失,再沒有第三次、第四次的機會了……”
“我們爲什麼這麼苦……”
張太妃閉眼長嘆:“既不想自己養大的孩子變成另一個劉未,又必須要逼得他漸漸變成劉未。那麼心軟的孩子,想要走那條路……”
“他甚至還不知道那條路上有什麼呢……”
***
劉凌從麟德殿回來還不足兩個時辰,而且還是皇帝金口玉言讓他們離開的,如今卻被宗正寺匆忙提走,顯然是皇帝后來改變了注意,又或者是因爲什麼其他的緣故。
宗正寺管理皇族事務,也管理宗族、外戚的譜牒、守護皇家的陵廟,寺中官員往往是劉氏宗族或外戚中德高望重之輩擔任。
內朝幾寺都是王寧和劉凌碰不到的地方,劉凌也對這些地方几乎一無所知,只知道宗正寺裡許多都是長輩,而且是被榮養起來的長輩。
兩人面色凝重的被寺人請進了一間廳堂裡,來往的寺人對他們還算客氣,只是現在畢竟不是坐班的時候,人員寥寥無幾,這個時候將劉凌他們叫來,情況自然是不容樂觀。
劉凌心裡思咐着,自己或許是要倒黴了。
然而劉凌的擔憂還沒有維持多久,廳堂的門又被打開,進來了三四個人,雙方打了個照面,俱是一驚,不約而同道:
“你們怎麼在這裡!”
來的正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以及他們身邊最信任的隨從。
片刻之後,被寺人安置下來等候的三位皇子總算是找到了機會,互相開始瞭解情況。
大皇子是在去探望幽居的母親時被宗正寺“請”來的,二皇子也一樣,是在後宮見自己的母妃時被緊急帶了出來。
如果是遍佈袁貴妃的宮正司來人,三位皇子恐怕不可能來的這麼幹脆,一定是抵死不從或者想法子離開,但宗正寺不同,它並不管刑獄和問案,所以大皇子和二皇子認爲宗正寺可能只是想了解下四皇子的情況才請了他們,便很服從地跟隨了寺人過來。
劉凌則純粹是當時心灰意冷,覺得薛太妃不想再管他了,等到這裡見了哥哥們,才知道宗正寺根本沒有那麼可怕,薛太妃當時說“這一關,你自己走”也許並非是要讓他見識什麼刀槍箭雨,而僅僅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
心中如此猜想的劉凌臉上忍不住浮現了一絲笑容,惹來二皇子嫌棄的嘲笑:“不要笑的這麼噁心!還不知道是爲什麼把我們召到這裡來,現在放鬆還太早了!”
大皇子也是一臉憂心忡忡:“真奇怪,宗正寺卿很少過問事情的,現在把我們叫來到底是幹什麼?”
“再差也不會比落在貴妃娘娘手裡更差,你是沒見到她看見我在門口站着時的眼神……”
二皇子想起來依舊不寒而慄,心中升起對袁貴妃的深深恐懼。
劉凌除了一開始的那個笑容,一直是一幅木然的表情,二皇子原本該出宮回觀裡去的,如今被滯留在宮中,也忍不住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嘴裡唸叨着“不知道觀裡如何”之類的話。
三兄弟就像是等候着被審判、繼而被判做無罪釋放的罪人一般,一面思索着自己爲什麼會進來,一邊又在思考怎麼才能出去。
“爲什麼還沒有來人?”
漸漸的,大皇子坐不住了。
“把我們請過來難道不是要問些什麼嗎?”
他走到門口,想要出去叫人,卻發現門前站着一排侍衛,牢牢把着大門,見他走到門口還委婉地請他回去等着。
到了這個時候,三兄弟終於開始感覺到不對勁了。
“我要出去!我要如廁!”
二皇子皺着眉頭喊着。
不一會兒,一位宗正寺的寺人送來了一隻夜壺。
“豈有此理……”二皇子咬牙看着面前的夜壺。“沒有父皇的命令,他們居然敢拘禁皇子!”
“這位寺卿,說不定還真敢……”
大皇子露出苦笑,認命地坐回了位子上。
“哎,我該慶幸宗正寺和蓬萊殿關係不好嗎……”
“宗正寺和蓬萊殿關係不好?大哥,這什麼意思?”
二皇子離宮也有幾年了,對宮中如今情況並不瞭解,但大皇子雖然被拘在中宮讀書,消息卻是靈通的。
所以二皇子也不怕丟臉,直言詢問。
“你們有所不知……”
大皇子向來好爲人師,他又年長,見兩個弟弟都眼巴巴看着自己,便說起了其中的原委……
宗正寺的寺卿向來是由劉氏德高望重的長輩擔任,但因爲當年三王入京之事,兩位藩王身死,一位藩王被貶爲庶人軟禁,宗正寺卿的位置就有很長一段時間並非由皇族擔任,而是由宗親或後戚暫任。
而如今管着宗正寺的,乃是劉未的親舅舅,已故太后的胞弟呂鵬程。
呂家原本也是大族,自先帝時式微,又經過宮變而重新興盛。當年先帝在太后倒臺後爲了鉗制呂家,曾逼迫呂家退了自己從小定下的親事,改尚了一位守寡的長公主爲妻。
這長公主在駙馬還英年早逝時曾小產過,傷過身子,被診斷出從此不能生育,被先帝一紙詔書改嫁進呂家,無疑是想讓呂家這位小舅子斷子絕孫是。
當年呂鵬程曾因文采出衆、長相清逸而名滿京中,時人皆稱“呂郎”,結果卻落得如此結局,人人都爲之同情。尤其是後來蕭家被呂家退親的未婚妻蕭遙入了宮中,且得寵一時,世人各種流言蜚語接踵而至,呂鵬程乾脆閉門不出,從此呂郎絕跡於京中。
當年還是皇后的太后對胞弟如此結果自然是敢怒不敢言,心中也卻一直覺得對這位弟弟有所虧欠,所以等呂家又重新得勢後,太后曾親自下令命令呂鵬程和再嫁的長公主和離,卻被呂鵬程以“同爲天涯淪落人”的理由婉言拒絕,並坦言對這段婚事毫無怨言,贏得了京中無數女眷的感動,也算是當時一段佳話。
呂家子弟如今早已紛紛出仕,唯有這位當今聖上的至親不願領受任何官職。最後還是劉未親政後親自點了宗正寺卿這個閒差,呂鵬程幾番推辭都推辭不掉,這才走馬上任。
名義上呂寺卿是宗正寺之首,但實際上他很少管事,也不按時來點卯坐班,都是由兩位宗族出身的少卿來打理宗正寺。
可此番提了三位皇子來問話的,卻正是這位宗正寺之首,所以連靜妃和淑妃都不敢怠慢,任由寺人將兒子帶走。
敢讓呂寺卿將兒子打走,概因皇帝的這位親舅舅似乎很不喜歡袁貴妃,袁貴妃在後宮得寵時,宮中之人即使不對皇后和淑妃落井下石的,也會對袁貴妃曲意逢迎,但只有宗正寺從不和袁貴妃囉嗦。
而且由於呂寺卿身份貴重且不弄權,又是皇帝當世僅存的親近長輩,雖然不怎麼管事,但就連皇帝也要給他面子,只要是他提出的要求,很少會回絕。
據說四皇子剛剛出生時,皇帝就想給他上譜牒,卻直接被呂寺卿回了一封摺子,大意是說“祖宗規矩,不滿三歲者不登譜牒,不做序齒。若小皇子年幼而序齒,那之前早夭的那麼多皇子莫非都要算作序齒者不成?”
序齒,便是排行,按年齡長幼排定先後次序,無論是座次,還是祭祀、甚至於飲酒的次序,都要以這個爲準。
上升到國家大事,自然也和繼承次序有關。
劉凌是在三歲時遇見宗正寺十年編修一次譜牒,他正在序齒者之列,才由宗正寺上了譜牒,能被稱爲“三殿下”。
否則自袁貴妃入宮後,早殤的皇子公主不少,他哪裡能輪到這麼前的排行。
呂寺卿用祖宗規矩駁了皇帝的偏心,皇帝居然也不敢再多言,任憑袁貴妃怎麼哭鬧,也只能哄她等四皇子三歲一到就排入序齒錄入譜牒,所以袁貴妃在宮中再怎麼一手遮天,劉宸也只能叫“小殿下”,沒人稱呼他“四殿下”。
只要沒入譜牒,哪怕袁貴妃登上了後位,前面三個皇子全死了,宗族不認還是不認。這幾年袁貴妃把兒子捧在心尖上,生怕他一不留神就夭折,恐怕與兒子還沒上譜牒也不無關係。
只憑這一點,宗正寺和蓬萊殿中關係就不會太好。蓬萊殿裡從不提小皇子還沒上譜牒的事情,宮中也把這件事當做秘聞,不敢多言。
靜妃畢竟是皇后,又知道不少前朝秘聞,所以大皇子比兩個弟弟耳目靈通的多,也冷靜的多。
“這麼說,呂寺卿不但和蓬萊閣不對,甚至還是貴妃娘娘的眼中釘?”二皇子壓低了聲音,小聲的討論。
“是,當年我母親被迫因病交出鳳印,人人都不敢置喙,唯有呂寺卿曾痛斥荒唐,但是她那時確實是病的來勢洶洶,最終後宮裡還是讓貴妃攪得一片烏煙瘴氣……”
大皇子提起貴妃自然是恨的牙癢癢。
大皇子還隱過了一截沒提,那就是呂寺卿恐怕不止是看不起袁貴妃,這幾年似乎還有些隱隱仇視袁貴妃的意思。
自袁貴妃鬥到他母后之後,每年宮宴那位大長公主都稱病拒不入宮,四皇子生辰也不送賀禮,保持着他超然於外、並不看好四皇子的態度。
對此皇帝也很是頭痛,曾經想讓四皇子讓他和這位舅舅討個近乎,結果呂寺卿冷着臉告訴四皇子,他既然沒有抱過大皇子、二皇子和三皇子,那他也不能抱他,以免有失公允,差點把四皇子給嚇哭。
拜大皇子對呂寺卿的來歷和行事說的極爲明瞭所賜,心中原本還有些擔憂的二皇子劉祁放鬆了不少,甚至連外面不肯放行的宮衛都沒覺得那麼刺眼了。
“那,我們就這麼枯坐着?”
二皇子雖然心中放鬆了不少,可是就一直這麼被動等着消息,難免有些惴惴不安。
“不坐着等還能怎樣?你看看三弟……”
大皇子指了一旁已經伏倒在案桌上假寐的劉凌。
“他……他居然還睡得着?這個傻子,恐怕什麼時候死到臨頭了都還是這樣……”
二皇子看着睡得香甜的三皇子,幽幽嘆出一口氣來。
“爲什麼睡不着?其實我也困得很,一早就被拉起來準備宮宴……”
大皇子自嘲地一笑,“若不是強打着精神等結果,我肯定和他一樣。這時候,我倒羨慕他心中無牽無掛。”
‘心中無牽無掛?’
正在裝睡的劉凌心中苦笑,恨不得出聲反駁。
他是聽到呂寺卿正是蕭貴妃曾訂過親的未婚妻時低下頭裝睡的,若不這麼做,他怕他會因爲扭曲的面部表情而露出馬腳。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先是知道了孟太醫就是張太妃的那位青梅竹馬,又打探到了趙太妃的外祖家還好好的,現在居然連宗正寺卿都和蕭貴妃有這麼一段過去?
雖然說呂寺卿肯定已經和蕭貴妃沒什麼了,但是說到當年那段往事,劉凌肯定是要上心的。
尤其這位呂寺卿似乎還是個剛正不阿的人,天然就讓劉凌對他產生了好感,也產生了好奇。
然而時間飛快的流逝,漸漸天色開始昏暗,宗正寺裡留守的寺人都進來點了燈,就連劉凌都有些支撐不住假寐變真睡了,這位宗正寺卿還是沒來。
直到天色完全昏暗,外面突然一陣響動,然後敲梆聲不絕,大皇子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失聲驚呼:
“宗正寺落鎖了!”
***
“落鎖!”
身着石青色官服的呂寺卿對着左右下令。
“無論任何人來,除非拿着陛下的手諭,不得開門。”
“是!”
被緊急召來宗正寺的官員們躬身領命,分坐堂下,只是臉上依舊驚疑不定。
“前面小皇子剛剛殤了,我們就落鎖,會不會不太好?”
宗正寺少卿林泉有些坐不住。
“貴妃娘娘不一定會因爲這個就鬧着要將小皇子上譜牒……”
“我將各位召來,不是爲了這個。”
坐在主座上,穩如泰山的呂鵬程神情肅然:“我接到了宮中的消息,小皇子出事時,其他三位皇子也均在一處,袁貴妃現在瘋癲若狂,認定了三位皇子中肯定有人對小皇子下了暗手……”
“袁貴妃真是……”另一位少卿劉潞忍不住拉下了臉:“她是想讓三位皇子爲小皇子陪葬嗎?簡直是心如毒蠍!”
“那麼多人伺候着,三位皇子還能做出什麼不成!”
“這簡直豈有此理!”
在座的大多是皇族或宗親,最不濟也是後戚,又有呂寺卿罩着,大概是最敢和宮中嗆聲的一羣。外面大臣對於這些事諱莫如深,因爲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僅僅關係到下任儲君,但和這些宗正寺裡的官員來說,那就是家事了,對於袁貴妃的討論也越發肆無忌憚。
“陛下爲什麼會寵幸這惡婦!”
“哎,王皇后賢良淑德,昔日打理宮務有條不紊,對待皇子也算公允,現在怎麼弄到如此地步!”
“宮中沒有太后,皇后又因失德被廢,袁貴妃會一手遮天也是自然。”
“沒了兒子,她還能囂張幾時?”
“就怕陛下這幾天也無心上朝了……”
一羣宗正寺官員在下面竊竊私語,呂鵬程眼睛似閉非閉,像是對下面的言論毫無所動,只是手指卻在不停地摩挲着身前的案桌。
待到下面義憤填膺之聲漸漸止了,呂鵬程才睜開了眼睛,微微笑道:“看樣子各位也對袁貴妃意圖謀害皇嗣有所不滿?”
“這違背祖宗規矩,當然不滿!”
“殿下子嗣原本就不多,更何況長幼有序,小皇子雖年幼而殤,但宮中之前早殤的皇子公主也不是沒有,各個要都這樣,袁貴妃豈不是第一個該死的?”
有幾個剛直的當場就表了態度。
其他的官員雖沒有說的這麼明白,但同情和憤怒之色也均溢於言表。
“各位一片忠君愛國之心,呂某深感佩服,呂某也與衆位同僚持同樣的觀點……”呂鵬程站起身子,對着堂下的所有官員深深一拜。
“呂寺卿,您這是做什麼!”
“呂寺卿,我們只是說了實話,當不得當不得!”
“衆位同僚有所不知,正因爲後宮即將大亂,呂某身爲皇室後戚、朝中官員,對於幾位皇子的安危深表擔憂,所以我先斬後奏,提前將三位皇子請來了宗正寺中……”
他直起身子,凝視着堂下宗正寺官員們驚詫莫名的表情,一字一句說的說了起來,說的很慢。
“還請各位同僚,一、同、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