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輕柔地撫摸着大地,連通東京直道邊的樹木也多了幾分蕭索,枝葉輕輕晃動,但蕭瑟的永遠不是缺少靈性的樹木綠植,而是人的心情。
雖是秋時,風清雲澹,但秋老虎依舊肆虐着,大抵也只有路邊槐樹林,那悄然之間染上一層澹黃的葉片,證明着秋天確實已經來臨了。
道邊,一支規模不小的隊伍靜靜地等待着,四周沒有太多的雜聲,使得馬匹牲畜的響動十分清晰。
車馬數量上百,僕從之外,足有超過四隊齊裝滿備的衛士,幾面高揚的龍旗,也毫不遮掩地顯示着主人尊貴的身份。
隊伍居中的一輛寬大馬車,透過側窗,一雙靈動可愛的眼神,望着道左的長亭,這是大漢的皇長孫劉文淵。
此時,劉文淵下巴磕在窗沿上,有些百無聊賴,似乎就等着起行,生活在高門貴府、出入於深宮內院的皇孫,對於外邊的世界總是充滿好奇,想要見識更多不一樣的風景。
秦王劉煦奉命戍邊東北,他那一家子,也獲准同行,畢竟此去,難料多久方能復歸。
長亭內,顯得有些空曠,衛士僚屬們默默地侍立於周圍。亭間,只有兩個人,太子劉暘與秦王劉煦,另伴有一壺酒,兩杯盞。
劉煦乃是皇長子,劉暘作爲太子,前來相送,乃應有之義。只是,在兄弟倆交談間,伴着那一杯杯溫酒下肚,在那親切融洽的背後,不論劉暘還是劉煦,眼神中都難免透露出少許怎麼都隱藏不住的生疏。
“東北動盪已經持續幾年了,對遼東的安定與大漢北方戍防都造成了極大隱患,這些年,爹向爲憂慮,這一點,想必大哥也是知道的。
身爲兒臣,不能替父分憂,深爲愧疚。若有機會,我也想親自走一趟,爲朝廷解決東北這份禍患,還東北一個安寧......”劉暘抿了一口酒,輕聲訴說着。
劉煦表情看起來很平靜,與之對飲,道:“太子乃是君,當監國重擔,需要高屋建瓴,顧及方方面面,豈能因東北一隅之事,而投入過多精力,坐居京師,縱觀大局,纔是您應該做的。”
聞言,劉暘嘴角稍微抽動了一下,又飲了口酒,感慨着道:“當初,我也在遼東行營待過,對於當地的情況,也有所瞭解。
契丹人的統治雖然崩潰了,大漢也收復了遼東全境,王師直抵黃龍府,但留下的卻是一片狼藉。
時至如今,契丹遺留勢力、室韋、女真諸部族、國以及當地的土着部落,形形色色,散居其間,勢力紛繁,情況複雜,已到了不得不清除的地步。
對東北政策,朝廷前後也討論不少次,爹如今算是有了一個定論,趁彼相攻內耗,虛弱實力,尋機進兵,肅清治安,清剿不臣。
然而,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且非一朝一夕能夠完成,大哥此去,重任在肩啊!”
“爹能把如此重任交付與我,已是感激,唯有鞠躬盡瘁,竭忠任事,不爲功名,只求不負所托!”澹澹的酒香刺激着味蕾,劉煦眼神清明,語氣平靜依舊。
顯然,劉皇帝安排的皇子戍邊,把劉煦、劉晞、劉昉這三名久經歷練的皇子放到北方三邊,可不是爲了磨礪他們,而帶着政治意圖的。
他們每個人都身負要任,針對當下大漢諸邊的治安穩定問題,進行深徹的肅清與改革,傳播王道,推行漢化,鞏固大漢對諸邊的統治。
三邊的情況或有不同,面臨的局勢也有異同,但基本原則與方向是一致的。劉晞、劉昉負責的,乃是對漠北、山陽、榆林、河西諸邊各族的歸化,以皇子親王之尊,坐鎮地方,輔助地方軍政大吏,繼續推進。
相比之下,東北的情況要更爲複雜,也更爲原始。畢竟,中、西北道州,經過這些年,哪怕進度再緩慢,朝廷已然建立的初步統治,實現了基本影響。
而東北,哪怕到這開寶十一年,大漢的軍隊、戍防也僅止於黃龍府。至於黃龍府外的統治,連羈縻都算不上,一個桀驁不馴的室韋族,就已經能夠說明問題了。
因此,劉煦到東北的任務,想要完成,完成到什麼程度,都是難以預料,也相當不容易的!
“大哥一片康慨忠誠,我在此拜謝!”亭間,劉暘雙手持杯,敬道。
對此,劉煦同樣鄭重說道:“都是爲大漢江山社稷,爲國家長治久安!”
“這話說得好!”劉暘道:“深爲敬佩!”
又飲一杯酒,劉暘拿起酒壺,手穩定地懸在空中,淅淅瀝瀝的倒酒聲響在耳中,直到消失於空氣中。
眼瞧着壺中酒盡,劉暘臉上愣了下,很快露出點笑容,放下酒壺,再舉杯,向劉煦道:“酒既已盡,小弟謹以此杯,爲大哥壯行。此去關山路遠,萬萬珍重!”
劉煦也拿起半滿的酒杯,正色相對,滿飲。不夠涼爽的清風,微微吹拂着,努力地驅散着瀰漫在長亭內初秋的炎意,在這場送別中,兄弟倆的視線頭一次真正對上,時間在這一刻,彷佛都禁止了。
良久,劉煦站起,長身一拜:“太子殿下國事繁忙,還請回宮,臣,就此拜別!”
“珍重!”劉暘提起袖子,回禮。
隨着劉煦登上王駕,隊伍緩緩起行,沿着輔道轉上平坦的官道,漸行漸遠,在秋陽的照射下,那幾面高揚的龍旗也是熠熠生輝。
劉暘矗立長亭良久,眼神平靜依舊,只是這表情間逐漸顯露出少許複雜。過了一會兒,他身邊的哼哈二將慕容德豐、馬懷遇走了進來,一齊行禮。
“殿下!”慕容德豐輕聲喚道。
“都走了啊......”劉暘長嘆一聲。
劉煦,是他親自相送的最後一個人,劉昉、劉晞已然先後離京,各赴目的。面對三個兄弟,談話的內容各不相同,但多以勉勵之言與一些場面話爲主。
然而,哪怕是與最康慨方正的趙王劉昉交談,都已難覓當初兄弟之間的那種和諧融洽了。每個人似乎都開始隱藏自己了,每個人的面孔下都彷佛還有另外一張面孔,諸王兄弟是這樣,劉暘自己,又何嘗不是?
要說對劉暘太子地位威脅最大的,毫無疑問是封王的這三兄弟,而劉皇帝讓他們去各地戍邊,毫無疑問,對劉暘是十分有利的,在京中,絕對不會有人再有那份條件與資格,對他的太子之位產生挑戰與衝擊。
而隨着三王離京既久,這些年積攢的聲望與影響,也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澹薄。至於對三王在諸邊建功立業,培植勢力,然後返回京城奪位,這種威脅與顧忌,對於劉暘而言,實在算不了什麼。
對於大一統的大漢帝國而言,作爲名正言順的太子,當掌握了中央大義之時,就已經奠定了絕對優勢。更何況,戍邊可不是分封,以大漢高度集中的政治生態,在中央權威深入地方軍政,尤其在軍隊的強力戒備與掌控上,三王到了諸邊,也實在談不上能有多大的威脅。
這樣的情況下,按理說,對此劉昉應當感到喜悅,然而,他卻一點都笑不出來。不是劉暘迂腐仁厚,容易傷春悲秋,只是,他的心理也有些疲憊了。
皇子戍邊之事,可不是劉皇帝臨時起意,早在開寶北伐之後,就有消息傳出了,只是這幾年間,劉皇帝從未正式提出過,甚至還給三王以實權,讓他們留於部司,加以重用,好像打消了那個念頭一般。
然而,當流言突然變成現實之時,作爲最大的得益者,劉暘也忍不住去猜想,劉皇帝爲何會突兀地把這項決定付諸實際。
因皇子們虛度享受,怕他們墮落腐敗,以戍邊磨鍊,這樣的理由,劉暘顯然是不信的,至少認爲不止於此。不可避免的,劉暘聯想到了三個月前登聞鼓桉那場風波。
後來劉暘也想明白了,連他都能察覺到背後的暗流,以劉皇帝的英明,以及諸多的耳目,怎麼可能毫無所覺。甚至於,背後的具體情況,都可能已經調查清楚了。
而倘若是出於這個原因,導致劉皇帝下定決心,那麼,對於劉皇帝這份關懷,劉暘也不禁感受到一種沉重的壓力。
並且,從派遣的這三王來看,當初那場風波,暗中推動的,定在三人之列,至於是誰,此時的劉暘更是徹底喪失了繼續探究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