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殿中格外的安靜,劉肇沉眉坐着,思緒隨着寒凜的冬風呼嘯而去,偏偏是鄧綏這一聲輕呼,將他帶回了現實。
“你來了。”
“是。”鄧綏行了禮:“臣妾剛去探望過小皇子。乳母說孩子吃睡都很好,絲毫沒有早產帶來的弱症。”
“那便好。”劉肇溫和的轉了轉眸子。
“陛下有心事。”鄧綏不是問他,而是確定他有心事。
“家國天下,哪一日能叫朕安心。”劉肇輕輕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
鄧綏邁着碎步,輕盈的走了過去。“陛下,家國天下之事並非一朝而起,既然不是一日事,陛下大可以慢慢解決,實在不必如此費思。”
“那若是朕明知不可爲而爲之,辦錯了又當如何?很多事情就像博弈,朕若是走錯了這步棋,又該如何?”劉肇擰着眉頭,雙眸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你一向聰明過人,可有辦法?”
輕巧的抿脣,鄧綏托起他的右手。纖細的指尖,在他的掌上緩緩的寫下一個字。
“等?”劉肇不解的看着她。
“事緩便圓,凡是急在一時,倒不如等。”鄧綏想了想:“等着看浮動的人心,等着看明朗的事態,等着那些隱藏在暗處的人耐不住性子,自己跳出來……陛下大可以以不變應萬變,而不是被這些事擾亂心神,由着他們撥弄心絃。”
“你說得對。”劉肇猛得將她擁在懷裡,一個翻身壓在了身下。“綏兒,你今天特別的溫柔,也特別的知心。”
“是麼?”鄧綏輕輕一笑:“那是因爲陛下眼花,還沒看清楚臣妾的樣子。”
“什麼?”劉肇莫名的皺起了眉頭。
懷裡的人貼在心口咯咯的笑個不停。
“綏兒,你笑什麼?”劉肇納悶的不行。
“陛下……”笑聲止住,她仰起頭,溫言軟語:“陛下,您看看臣妾是誰……”
“啊!”劉肇驚呼了一聲,一個翻身從她身上起來:“莫璃,怎麼是你……怎麼會是你!”
“陛下,一直都是臣妾啊,一直都是臣妾在侍奉您!”莫璃妖嬈而笑:“陛下,是您自己眼花了吧!”
“是您眼花了!是您眼花了!您眼花了!眼花了……”
那妖媚的笑聲怎麼也揮之不去!
嘭的一聲!
劉肇只覺得渾身都疼。
“陛下,您怎麼了?”門外,是無棱急切的詢問。“奴才進來了。”
推開門,他看見皇帝蹙眉坐在地上。“陛下,您這是怎麼了?”
劉肇心有餘悸的看着他,喘着粗氣:“無妨,朕做了個噩夢!”
“陛下……”無棱很是擔憂的說:“方纔在門外,奴才聽見您大聲詢問’怎麼是你’,喚的是……”
“好了,別說了。“劉肇打斷了他的話:“朕就是做了個噩夢。什麼時辰了?”
“三更。”無棱扶着皇帝起身:“陛下可覺得哪裡不舒服麼?奴才這就去取藥酒來。”
“不必了。”劉肇心裡不痛快。“小阿哥出生有半個月了吧?”
“是。”無棱點頭:“正好半個月。”
“自從上回她來章德宮稟告,說姚貴人誕下皇子到今天,都不曾再來過朕這裡。”劉肇總覺得日有所思,纔會夜有所夢。所以她夢裡那個溫柔的女子,一定是鄧綏。“無棱,你說,她爲什麼還在怪朕?難道朕之前做的那些事,她就一點都不領情?”
這些日子,瞧着陛下寢食難安的,就知道一定是爲了鄧貴人的事情。
“陛下,奴才以爲鄧貴人並非不領情,而是……而是……曲解了陛下的意思。”無棱低着頭小聲的說。
“曲解了?”劉肇驟然聽到這個說法,心頭一震。“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說來聽聽。”
“奴才覺得,鄧貴人雖然溫婉大方,可到底是個有心氣的女子,骨子裡還是有些驕傲的。陛下前番那樣試探,雖說不是針對鄧貴人,可到底也傷了她的心。隨後又賞賜了名貴的東西,看似是安撫,但實際上也有另外一層意思。”
“什麼?”劉肇越聽越聽不明白。“你就別賣關子了,趕緊說吧。”
“諾。”無棱略微一想,便道:“鄧貴人想必是以爲陛下您故意擡高她而貶低旁人,又或者再一次將她當成了靶心。”
一拍腦門,劉肇也回過味來了。
之前和她攤牌的時候,就說好了是各取所需。
她心裡一定也認爲這次不例外,所以他看似是“恩寵”的做法,反而會讓她更爲反感。絲毫沒有領會到他是真心想討好。
“你怎麼不早說!”劉肇不高興的埋怨一句。
“奴才……哪裡敢多嘴說這些。”無棱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畢竟是陛下的家事。”
“你呀,真是氣死朕了。”劉肇深吸了一口氣:“將功補過吧,你就去試探試探,看看鄧貴人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無棱不免尷尬了:“陛下,不是奴才不肯,只是奴才根本不懂這些事情啊。”
“你不懂不要緊,她身邊一定有人懂。”劉肇轉了轉眼眸,眼底透出一絲曙光:“朕不管你用什麼法子,總之找到一個最合適的解決辦法。消除這些不必要的誤會,也省的朕……”
再半夜做噩夢了!
後面半句話,劉肇沒好意思明說。
但是無棱那麼有悟性
,想必心裡有數。
“諾。”無棱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行了,你去吧。”劉肇平復了一下情緒,倒頭又睡了。
翌日清早,思柔就端了美味可口的人蔘雞湯進來。
“是什麼這麼味道這麼鮮?”鄧綏正在梳妝,聞到這樣好的味道,不免舒心。
“是人蔘雞湯。”思柔笑眯眯的說:“用的上好的烏雞,自然鮮美。”
“等下送一碗去永安宮,也給姚貴人補一補。”鄧綏溫和的說。
“送一碗過去自然是好。”思柔點頭:“可小姐不必爲這些費心。姚貴人那裡,可是有御廚和御醫在照顧膳食。有沒有這樣一碗湯都沒有什麼關係。倒是……倒是這湯裡的人蔘,也是極爲貴重的。奴婢覺得適合給陛下滋補滋補。”
繞來繞去的,原來是爲了說這個。
鄧綏不免皺眉:“陛下身邊自然更少不了御廚御醫,何況後宮這麼多妃嬪,誰不惦記着給陛下送些補品、糕點過去。只怕陛下也未必能看得上咱們這一碗。”
“小姐呀……您都半個月不曾去過章德宮了。”思柔少不了規勸:“即便是有什麼……都半個月了,也該過去了。陛下到底是一國之君,總不好讓陛下一直哄着您,您卻不給半點回應啊!”
妥冉爲鄧綏簪上一支好看的玉蘭步搖,也是贊同思柔的話。“是啊貴人,湯倒是其次,奴婢以爲陛下心裡不知道怎麼盼着貴人您能過去呢。”
“陛下成日裡都去看小皇子,哪裡有功夫惦記這些事。”鄧綏就是不想去。反正自從回宮之後,她就不怎麼相見那個人了。原本說好的內容,許是她做的太多了,不然怎麼會給他機會借自己的手打壓清河王。
真是可笑!
“小姐。”美淑緩緩的走進來:“奴婢折了些梅花,您看看可喜歡嗎?”
“真好看。”鄧綏回過頭,看見她手裡的梅花不免微笑。“雖然只是普通的臘梅,可那枝頭上一朵兩朵,桀驁之姿,看着就是讓人覺得舒服。”
“那奴婢去找個花瓶插起來。”美淑笑容明媚,如同一縷春光照進來。
可是自從知道是她改了小姐和清河王的書信,思柔就不那麼願意搭理她了。“小姐,您趁熱把湯喝了,奴婢小廚房裡還有事情,就先告退了。”
“我去幫你吧!”美淑一邊插花一邊說。
“不用了。”思柔淡淡道:“我一個人可以,你給小姐折梅花去吧。”
美淑看她轉身就走,心裡不免不舒坦:“思柔……”
然而對方絲毫沒有迴應,就這麼轉身離開了。
“小姐,她還在怪奴婢嗎?”美淑心裡不是滋味。“過去的事情,奴婢知道是自己做錯了!”
“好了,思柔的性子你還不知道麼!”鄧綏溫和的說:“你不是也說了麼,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既然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就別再追究什麼對錯了。思柔是刀子嘴豆腐心,表面上過不去,但心裡還是很惦記你。你還不知道吧,她天下午還領着挽絨去給你挑了開春能穿的料子,回頭做好了衣裳,一準兒就先給你送去。”
聽小姐這麼說,美淑稍微釋懷了些:“那奴婢先去幹活了。”
“去吧。”鄧綏衝她溫和的點了下頭。
妥冉這時候也打發小丫頭們退下了,把方纔的雞湯端過來:“貴人快趁熱喝吧。涼了就不好了。”
“嗯。”鄧綏端着碗,輕輕的送到脣邊。擡眼瞟見妥冉皺眉,不免奇怪:“有什麼話就說吧。”
“當日清河王入宮求見陛下,說美淑如果能回來,就納爲王妃的事情,貴人您還記得嗎?”妥冉擔心的就是這件事。當日也是她不好,爲了保護貴人,攔住清河王勸諫。
清河王纔會執意想皇帝懇求賜婚。
聖旨難違,既然有了賜婚一說,那就是誰都不能改變的事實。
“是啊。”鄧綏也並非不記得這件事。“陛下既然允准了,而美淑也平安無事,開春擇個好時候,便讓清河王迎娶美淑回府吧。”
“可是……”妥冉少不得望了門外一眼。“奴婢是擔心清河王會抗旨……”
“他抗旨與否是他自己的決定。我只是怕會傷了美淑的心。”鄧綏低下了頭:“那丫頭一向光明磊落,有什麼就說什麼。從沒在我面前玩過心機。可偏偏是爲了清河王,我想她心裡一定很傾慕這個男人,否則也不會如此。”
“是。”妥冉同樣擔憂:“怕就怕清河王執意不肯,讓美淑難受。”
“回頭擇個適當的時機,你替我送一樣東西去清河王府。”鄧綏略微一想,道:“眼看着春節將近,必然有賀禮送到宮中,到那個時候,回禮給清河王再送。”
“諾。”心裡覺得鄧貴人是比才入宮的時候思量的多了,妥冉稍稍欣慰。這宮裡的人活着就是累,稍微想的少一些,就不知會被人怎麼陷害。也就難怪得多想了。
“小姐。”思柔去而復返,臉色有些不好。
“怎麼了?”妥冉連忙問。
“皇后娘娘宮裡的莫玢來了,說是請您去一趟永樂宮。”思柔惴惴不安:“皇后娘娘忽然請您過去,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奴婢總覺得……”
“哪裡有什麼好不好的。”鄧綏看着她着急的樣子,輕輕一笑:“同在一個宮檐下,我是宮妃,她是皇后,自然少不了見面。既然有事,那你去打點一下,我這便過去。”
“奴婢陪您一起過去吧?
”妥冉也思柔是一個心思。
“無妨。”鄧綏拍了拍她的手背:“不打緊的。宮裡還有些事情需要你操持,春節所需的物品,換季要準備的衣裳,還有宮室物品的更換……你就留下打點吧。”
“諾。”妥冉也只好答應。
鄧綏則領着思柔,前往永樂宮面見皇后。
“鄧貴人來的正好。”陰凌月溫和的語調聽着叫人舒心。“本宮讓人準備了一些新品種的糕點,預備春節的宴席上供陛下與諸位王爺享用,卻不知道這些糕點是否足夠精緻、美味。這方面,你很擅長,所以就特意讓人請你過來嚐嚐。”
“皇后娘娘謬讚了,但臣妾很願意爲娘娘效勞。”鄧綏行了禮,緩緩的走上近前。
“莫玢,去,把本宮面前這幾碟都端過去。”陰凌月端身正坐,微笑的看着鄧綏。
她今日着了一身嫣紅的留仙裙,搭配了赤金紅寶的飾品,整個人看着華貴璀璨,很有那種高高在上的架勢。
這糕點又是從她面前端過來的。
十足的自己不喜歡,纔拿來打發人的感覺。
思柔心裡替小姐感到委屈,可面上卻不敢顯露出來。
鄧綏同樣溫和的捻起一塊糕點,慢慢的送到脣邊。“果然是皇后娘娘的精心準備,味道與樣式格外出衆。”
“鄧貴人喜歡,那本宮就放心了。”陰凌月笑着說:“昔年本宮爲宮裡籌辦春節盛宴的時候,還只不過是個貴人。今年這個春節,對本宮而言意義非凡。所以一事一物都不想有差錯。可惜嘉兒還在坐蓐期,又才產下小皇子,未必能爲本宮分憂了。這宮裡能幹的人不少,可惜懂本宮心意的卻不多,本宮唯有對你寄以厚望。”
話說到這份上,鄧綏只得起身行禮:“但憑皇后娘娘吩咐。”
“歌舞絲竹之事,乃是馮貴人擅長,她必然會爲本宮挑選合適的節目。宮中的佈置,宴席的擺設,所用的器皿,本宮都交給了周貴人,畢竟她昔年也是如此籌備,熟能生巧。至於宮裝的趕製,也已經交給了馮貴人。她眼光獨到,每每所選的料子,都是陛下喜歡的。唯獨這飲食,菜色,本宮卻拿不定主意了。雖說從前都是本宮籌備,可年復一年,倒是缺少了不少心意。況且宮中一向是不時不食,幾樣糕點也就勉強能想出來了。佳餚美酒要做出新意,卻是難爲本宮了。”
“皇后娘娘若是不嫌鄧綏愚鈍,便讓臣妾一試。”其實明知道皇后等的就是這句話,鄧綏還是自告奮勇的接住了這個挑戰。
“太好了。”陰凌月眉開眼笑:“鄧貴人真是善解人意。”
其實皇后每次都是這套說辭,說真的,鄧綏都聽膩了。她反而很希望皇后一開始就說個清楚,反正也總歸不能拒絕。
“另外還有一件事。”陰凌月有些愁容:“原本是理當之事,可陛下卻覺得如此甚爲奢靡,便不預備依照往年的例子。”
“皇后娘娘莫非指的是選秀?”鄧綏記得,她就是春日裡選秀入宮的。眼看着要春節了,轉眼入宮也快一年了。
“鄧貴人真是聰慧啊。”陰凌月不免連連點頭:“正是此事。原本早該按照往年,一波一波的選了秀女,一層一層的將名單遞上來。可前些日子,本宮問過陛下的意思,陛下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便是免了明年的選秀。可是本宮覺得此舉有些不妥……”
言外之意,便是皇后已經有了獻給陛下的合意人選。鄧綏這麼一聽,就知道皇后動了哪根心絃,遂笑道:“若是有才貌雙全的女子,皇后娘娘大可以直接領進宮來,獻給陛下。倒是省去了選秀這些麻煩,也減少了不少開銷。”
“哎呀呀。”陰凌月不由得嘖嘖:“鄧貴人就是鄧貴人,當真是太聰明瞭。你呀,和本宮想到一處去了。雖說姚貴人才爲陛下誕育了皇嗣,功不可沒。可陛下膝下也就唯獨這麼一位皇子。都說新人新氣象,哪怕宮裡只添那麼一個兩個的妃嬪也是好的。說不定就能爲陛下誕下麟兒呢。”
“是。”鄧綏溫和的垂首,並不多致一辭。
“那麼稍後本宮就去物色何意的人選,勞煩鄧貴人幫着本宮勸說陛下。只要陛下點頭,那其餘的事情就好辦了。”陰凌月說到這裡,特意停頓看了看鄧綏的臉色:“就是不知道鄧貴人是否願意幫本宮這個忙?”
“自然願意。”鄧綏會心一笑。“皇后娘娘如此賢惠,處處爲陛下的後嗣計,實在是讓臣妾欽佩。”
這話在陰凌月腦子裡稍微一過,便是心頭一緊。鄧綏是不是知道了什麼,知道了她這個當皇后的不能生育,纔會說什麼“爲後嗣計”這樣的話來羞辱她!
心絃繃的很緊,陰凌月忍着惱怒,慢慢的勾起了脣角:“也不光是期待新來的宮嬪能爲陛下開枝散葉,本宮希望宮裡的姐妹都能有嘉兒這樣的福氣。尤其是鄧貴人你,陛下對你恩寵有加,你也確實該有個孩子了。”
鄧綏低下頭,並沒有太多的表情:“臣妾只怕沒有這樣的好福氣。”
“會有的。”陰凌月轉了轉眼眸:“得了,本宮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你先回去吧。容後想到了什麼好菜色,只管呈上來讓本宮過目。”
“諾。”鄧綏又是行禮:“臣妾告退了。”
目送她離開,陰凌月臉上的笑容緩緩的消失,最終一乾二淨。“莫玢,叫人好好盯着嘉德宮,本宮沒有的,她也絕對不許有。不容有失!”
“娘娘放心。”莫玢湊上近前小聲道:“絕不會有閃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