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綏收拾了一下臉色,才邁進自己宮裡的正殿。
那個她根本就不想再見到的人,此時此刻就等在這殿上。
不知道爲什麼,每走一步,她都覺得格外沉重。卻分明做錯事情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臣拜見鄧貴人。”鄧鴻覺出鄧綏進了殿,便轉過身來行了禮。
如果是從前,鄧綏一定會毫不猶豫的迎上去扶起叔父。偏偏今日,鄧綏一動不動的立在他面前,看着他拘禮的動作一言不發。
等了片刻,還未得到對方的迴應,鄧鴻臉上明顯呢的不高興了。
“鄧貴人這是有什麼心事啊?”
鄧綏沉眸走到了鄧鴻面前:“叔父所言不錯,綏兒的確滿懷心事。可綏兒猜測叔父也未必能安心入朝,須知道,謀逆的罪責,可不是叔父一顆頭顱能扛下來的。”
“你怎麼這樣說話?”鄧鴻很是意外。
他眼底的鄧綏,雖然有時候難免任性,卻還算是個溫順懂事的孩子。就算會鬧些小別扭,可還知所進退。然而現在面前站着的她,顯然是目無尊長,完全變了一種畫風。
“鄧貴人這是在指責臣麼?”鄧鴻梗着脖子,很不高興的問。
“顯然不是指責。”鄧綏繞到他身後的漆木桌前落座,沉了口氣,方道:“是問責。”
“什麼?”鄧鴻的臉色一沉再沉:“我的事情,幾時輪到你來過問?還問責?你以爲你是誰?”
低下頭,嫣紅的脣瓣舒展成好看的弧度,鄧綏笑着輕語:“叔父這話問的,我還能是誰。您不是一口一個鄧貴人的喚嗎?”
畢竟妥冉和幾個丫頭還在正殿上伺候,端茶遞水的,鄧鴻不想叫人看着笑話。便忍了一口氣,沒有做聲。
鄧綏笑容明媚,恍帶着春日裡的盎然之氣。“叔父難得入宮陪我說說話,你們都下去吧,不必再這裡伺候。我有些話要好好和叔父聊一聊。”
“諾。”妥冉領着殿上的人一併退了下去。
“叔父坐吧。有些話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的。叔父好容易來一回,坐下慢慢說就是。”鄧綏沉着一口氣,心裡有些憋悶。至親面前,這樣說話確實不怎麼合適。可她這一回無論是氣勢上,亦或者別的方面,都不能輸。
這麼想着,鄧綏便將面前的茶雙手奉於鄧鴻:“叔父坐啊,喝杯茶降降火,不必拘束。”
“哼。”鄧鴻冷蔑的看着她,語氣裡滿是不滿。“鄧貴人何必這樣客氣呢。臣就是臣,怎麼敢勞動你玉手。”
他不領情也就算了,鄧綏沒在意。
只將茶盞放在他面前的位置,低着頭緩緩的說:“行刺皇后這件事,鬧的滿宮風雨。想來現在宮外也都收到了風聲。我只是奇怪,叔父您做事一向謹慎,哪怕是對綏兒,也不可能完全信任。那麼,這件足以賠上全族人腦袋的事情,叔父怎麼這樣不謹慎?指派去行刺的人,因何失手,怎麼不在叔父的掌控之中?”
鄧鴻纔不相信她是支持行刺的。這番話,無疑就是爲了數落他而已。
於是,他緘口不言,立在原地沒有動。
鄧綏看他繃着臉,一腦門子的怨懟,不由得輕笑了幾聲。“或者讓我告訴叔父另外一件事吧?晨起我收到一個精緻的木盒子。上面是並蒂蓮花成雙好,鴛鴦戲水日日歡的圖案,雕刻技藝精湛,栩栩如生。”
有些不明白,她忽然說這個做什麼。鄧鴻只是冷冷的瞥她一眼,依舊不語。
“可是叔父您知道盒子裡裝着什麼嗎?”鄧綏端起了茶盞,吊胃口似的故意只說了一半。輕輕吹散了茶氣,慢悠悠的抿了幾口。
鄧鴻一撣袍子前襟,蹙眉於對面坐下。“鄧貴人到底想說什麼?”
“那盒子裡,是一截斷指。”鄧綏擱下了手裡的茶盞,臉色倏然一變。“我仔細看過那斷指,應該是才切下來的,傷口很鮮紅。手指肚上有一層厚厚的繭子,一看便知道是成日裡拉弓放箭的留下的痕跡。他是叔父指派的人吧?只是這個人身上,怎麼還會有叔父的禁令玉?”
說到這裡,鄧鴻的臉色已經難看的如同死人了,陰沉的沒有半點生氣。“人在哪裡?”
“不得而知。”鄧綏憂心忡忡的說:“我便是太好奇想要找到那個人的藏身之處,纔會激怒皇后通下狠手,斬斷了他的手指。若我還不肯放手,繼續追查。只怕下一回,就不光是斷指那麼簡單了。”
鄧鴻的身子都在顫,顫的厲害。
他猛得端起了手邊的茶盞,茶水都灑了出來。
憑着他的反應,鄧綏的心也跟着顫抖起來。“叔父指派的這個人,應當不會只是個親信吧?否則,行刺失敗,他就應該第一時間自盡,也絕不可能苟活到現在。”
“你胡說什麼呢!”鄧鴻不由得激動起來。
“胡說?”鄧綏冷冷的看着他:“究竟是我太多激動,還是那位入宮行刺的刺客,根本就是你舍不下的人。他該不會是鄧才吧?我的才哥哥?”
鄧鴻冷眼看着他,眼神裡透出了些許的驚惶。“你怎麼知道……”
“猜的。”鄧綏
毫不猶豫的說:“除了他,還有誰值得你這樣上心的籌謀。明知道是死罪,卻不滅口,還任由他活在別人的掌控之中。”
“既然你都猜到了,爲什麼不設法相救?”鄧鴻的語氣顯然充滿了責怪。
“設法相救?”不知道爲什麼,鄧綏只覺得這句話特別的好笑。“原本這件事情,你們在策劃籌謀的時候就沒有告訴我。既然將我圈在了外頭,現在出了事又何必心急着拖我下水?皇后想要抓我的痛腳正沒有辦法呢,難不成我要自己送上門去?”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鄧綏,你再不濟也是鄧家的人,難道你以爲你可以置身事外嗎?”鄧鴻顯然是沒有料到,一向乖巧馴順的鄧綏能說出這麼刻薄寡情的話來。“你難道就只爲自己思量打算嗎?倘若沒有了鄧家,你以爲你還能在宮裡安安穩穩當你的貴人?何況,這件事情歸根結底,難道不是鄧家在爲你籌謀嗎?一旦皇后薨逝,你覺得誰最有可能攀上鳳位?”
“我不稀罕。”鄧綏仰起臉,目光裡充滿了鄙夷之色。“什麼鳳權鳳位的,在我眼裡如同浮光掠影一般轉瞬即逝。我當初因何入宮,還不是叔父你一手安排的嗎?當初相逼我謀權的人是叔父你,如今要我捨身相救你謀逆的嫡長子……就不怕你自己苦心孤詣要做的事情,就這麼一敗塗地?”
鄧鴻咬牙切齒的問:“他難道不是你的哥哥嗎?年幼的時候,難道他沒有照顧你麼?即便不爲旁的,光是這一份兄妹之情,也不值得你這樣做嗎?”
“不值得!”鄧綏眼眸一轉,到脣邊的話就鋒利了起來。“從春到夏從秋到冬,我入宮的時間的確算不得長,可這些日子,我一步一步是怎麼從刀光劍影裡走過來的,我經歷了哪些。現在,好不容易我的地位稍微穩固了一些,陛下面前,我也能說上一句半句的話了。你又要我冒險去救你的嫡長子你的至親骨肉……叔父,到底在你眼中,權勢要緊,還是親情要緊?”
這話,把鄧鴻氣得夠嗆。臉燒成了豬肝色。“果然在宮裡歷練了一些日子,連你也變了。”
“是啊。”鄧綏不得不承認:“從前我這雙手,不是用來讀書彈琴,就是用來烹調佳餚,繡繡花描描丹青。可如今我這雙手,沾滿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鮮血。爲了我能撐到今天,身邊有多少人含恨而終。這一切,都是叔父你給我營造的。若是沒有你當初的要挾,我鄧綏豈會有今天!”
“你這是怪我嗎?”鄧鴻冷厲的吼道:“可當初你第一次選秀得以中選,又豈是我的意思。若非皇命,即便我苦心安排,又豈會再有第二次中選。鄧綏,這就是你的宿命,你註定逃不出這座深宮。又爲何要將罪責歸咎在我身上。”
他的話,或許有道理吧。
鄧綏苦澀一笑,慢慢的擡起頭:“可是叔父你忘了嗎?上一回見面,你要我做事的時候,可是拿我孃的安危來要挾我……娘可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人,我豈能看着她受苦。迫於此事,我不得不馴順的聽你的吩咐,難道這些也是我的宿命?倘若是,那麼鄧才行刺失敗,落入皇后的之手,也就是他的宿命了。宿命如此,認命就好,何必掙扎呢。”
“你……”鄧鴻氣得胸口憋悶,一腔的怒火噴不出來。“你怎麼可以說這麼無情的話。你娘可曾有半點閃失?我又幾時要挾過你,不過是提個醒,讓你明白,你要做的一切是爲了鄧家,同樣也是爲了你娘。”
“那好吧。”鄧綏慢慢的點了一下頭:“我這裡有一瓶藥。”
說話的功夫,她順手從漆木桌上拿起了一個小玉瓶。“爲了鄧家,爲了我娘,也爲了叔父您。我告訴你鄧才被困的地方,你將這東西送給他,讓他永遠的閉上嘴。如此,這件事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屆時,我可以反咬皇后一口,認定她與鄧纔有私,這纔會惹得鄧才發瘋,顧不得鄧氏一族老小的安危,也要和她當一對亡命鴛鴦。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鄧鴻捂着胸口,臉上的紅熱一直燒到耳後。“我怎麼早沒看出,你竟然……這樣的狼心狗肺。”
“叔父說笑了。”鄧綏幽幽的看他一眼:“你覺得當一隻小白兔,在這樣的深宮之中命能長久嗎?狼心狗肺算什麼,若不是有這樣的心肺,只怕早就一命嗚呼了。”
睨他一眼,鄧綏又是淡淡一笑:“自然,叔父的親子,您下不去手也在情理之中。由我來代勞也會是個不錯的選擇。總之該閉嘴的人都閉上了嘴,那後宮也就太平了。”
“你敢!”鄧鴻恨的眼睛都凸了出來。“鄧才乃是鬼迷心竅纔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即便將來事情敗露,我也勢必會設法保全他的性命。你休想殺人滅口。”
“叔父。”鄧綏捻起了飄在差沾上的一片茶葉,輕輕一彈。“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這又是何苦。何況,皇后今日能斷他一指,說不定明日就斷他一臂……拖的時間越久,他遭的罪也就越多。爲何就不能當機立斷呢?是您的兒子,您總不願意看他歷盡折磨才死吧?”
“你簡直,你豈有此理!”鄧鴻想過今日會和鄧綏撕破臉,無非是她不願意施救,或者埋怨自己隱瞞此事。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她竟然
會這樣絕情,竟然想出了殺人滅口的毒計。“鄧綏,你可還記得你父親臨終時的囑託,你可還記得你答應過鄧氏族人什麼?揚眉吐氣,興旺家族的諾言你都忘了?”
“沒忘。”鄧綏就等着他說這一句話呢。
“揚眉吐氣,我現在身爲貴人,也算是做到一些了吧。至於興旺家族,鄧才這等逆子若不死,何來的家族興旺,只怕鄧氏要受他的牽連誅滅九族。九泉之下,我還如何面對父親?所以叔父,我這麼做也是無奈之舉,還是殷切的盼望着您能諒解。這玉瓶是您拿走,亦或者是我留着?”
“你……”鄧鴻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拿出最後一招。“你在宮裡,無論怎麼運籌帷幄,也就只是在宮裡而已。宮外,若沒有人吱應,你以爲你能保護得了你想要保護的人嗎?”
“怎麼?”鄧綏垂下了眉目:“叔父你又想拿孃的命來要挾我?”
“是你自取其辱。”鄧鴻絲毫沒有愧疚之色,反而覺得理直氣壯。
“告訴你吧。”鄧綏微微一笑:“自我知道行刺皇后乃是鄧家所爲,和你撇不開干係的時候,我便暗中休書,聯絡鄧氏族人,幾位叔父那裡,我都有信箋送到。這件事有多嚴重,且會爲鄧家帶來什麼,他們個個都比你清楚。危急關頭,是保全才哥哥,還是快刀斬亂麻,他們也都有了計較。不光如此,娘也已經被我送去了幾位叔父家裡輪流照顧。他們和你一樣戀棧權勢,可他們卻懂得怎麼獲得權勢。這次行刺的事情,你連他們也沒有出聲,擺明了是想等成功了再邀寵,卻不料你的隱瞞招致了他們的不滿,現在你已經騎虎難下了。”
鄧綏被他威脅了這麼久,能吐出這口氣,當真是痛快。縱然她心裡沒想過真的要鄧才的命,可這番話說起來也是極爲硬氣的。“叔父啊,或者可以換而言之,你不但騎虎難下,且已經成爲衆矢之的。鄧家的人,你還不瞭解嘛?有祖父傳下來精忠報國的正氣之士,也有你這樣好高騖遠的戀權小人……可無論是哪種,都絕對不可能饒了你。未來的日子,無論這件事情怎麼解決,你的日子都不會好過了。”
被氣得渾身發抖的鄧鴻,完全無言以對。他憤恨起身,踉踉蹌蹌的往外走。
身爲將軍,他原本健碩的體格這時候看起來,竟讓他顯得特別的狼狽。“你這麼做,是要遭報應的。”
“無妨啊。”鄧綏不以爲意:“我不是已經說了,我這雙手沾滿了鮮血,早就豁出去了。報應就報應吧,反正活着一天就得讓自己痛快。那種仰人鼻息,提線皮影的日子,我是再也不要過了。”
鄧鴻氣得快步走向殿門,可就在擡腿要邁出門的那個瞬間。他又猛然轉過頭來,怒氣衝衝的折了回來。“鄧綏,鄧貴人,要你入宮是我的決策不假,可你如今不也在受惠嗎?行刺皇后是我一意孤行,可終究是在爲你籌謀。你我到底是至親,能不能看在鄧氏,看在你祖父的面子上,救我的才兒?我在這裡給你磕頭了,我求求你。”
不待鄧綏開口,鄧鴻已然跪在了她面前。額頭撞在地磚上的聲音,悶悶的響,低低沉沉的壓在心上很不舒服。
若是從前,鄧綏根本就不可能坐得住。
可這個時候,無論如何她得撐住,說什麼都不能讓鄧鴻再得意起來。
“叔父啊,你這又是何苦呢。我肯放過這件事情,可你別忘了,人是在皇后手裡。我有什麼本事請她放人?更何況,惹禍的是才哥哥。他功夫不凡,身手又敏捷,怎麼可能會失手呢?那後心的一劍,顯然是皇后沒有提防,都已經刺下去了,卻沒傷到要害,這說明什麼?”
鄧鴻被她問住了,一時怔怔,就停了下來。
“說明才哥哥心裡有事。說明才哥哥沒想過要皇后死。可他肯下手,就足以證明他恨皇后。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愫,讓他到了恨的地步,卻又捨不得讓對方死?”鄧綏凝眸問道:“叔父可有計較嗎?”
“你是說才兒對皇后有情,這怎麼可能?”鄧鴻簡直無法相信。但理智告訴他,若非如此,才兒是不可能失手的。鄧綏的推測並非沒有道理。
“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想我在府中連活雞鮮魚都不敢殺的人,入了宮殺人都不眨眼,就知道凡是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鄧綏長長的嘆氣,很是惋惜。“若果然被我們料中,事情當真是如此,那皇后就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才哥哥活着了。除非叔父你有本事再刺殺皇后一回,且確保這一回真的不會再失手了,然後設法救出才哥哥,並確保無論如何,陛下都不會追究此事……那纔算是圓滿結局。否則,你現在纔想着保全自己的兒子,是不是有點晚了?”
“我……”鄧鴻無言以對。
“唉。可惜了才哥哥,一表人才,年少有爲。又深的祖父看重。正是青春好年華,卻要被你這樣自私貪婪的爹害死。”鄧綏哀痛的嘆了又嘆。
“鄧綏,你別再兜圈子耍心機了。”鄧鴻沉着臉跪在她面前,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告訴我,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搭救才兒,你說!只要我能辦到,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到底要怎麼樣,你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