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沉甸甸的氣味繚繞在這不算太大的內室之中。
鄧綏單手支撐着額頭,倚着榻上的小桌,雙目輕閉,睏意上頭。
這幾日,她早出晚歸,盡心盡力的在皇后身側照顧。也就只能趁皇后小憩的時候打個盹。
半睡半醒之間,忽然聽見鳳榻上的女子輕哼了一聲。
鄧綏睜開眼睛,起身輕快的走過去:“皇后娘娘,您睡醒了?”
“唔。”陰凌月乍一動,後心的傷處就疼起來。她鎖着眉頭閉着眼睛,很是難受道:“這樣日日在側照顧本宮,當真是難爲你了。”
“皇后娘娘這麼說便是見外了。”鄧綏和緩的笑着,動作嫺熟的將香羅捲起,系在牀畔。“臣妾能陪伴在娘娘身側,盡一盡本分,乃是福氣。”
“是麼。”陰凌月這時候才睜開眼睛。眼前的女子如夢如幻,就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仙子。美的讓人不敢多看。“有這個功夫,陪伴在陛下身側,豈不更是福氣。”
“陛下這會,應當是去了永安宮。”鄧綏看了看天色,語氣溫和的說。
“是啊。”陰凌月也禁不住往窗外看了一眼。“陛下昨日說起,今晚要去永樂宮陪嘉兒用晚膳。”
鄧綏將軟墊遞過來,擱在牀頭擺好。才小心的扶着皇后坐起來。
蘇文不許用止痛的藥散,以至於稍微挪動一下身子,那疼就鑽心。陰凌月才坐起來,額頭上就已經是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了。
“服藥的時辰還沒到,臣妾先給皇后娘娘準備一盞溫水潤潤喉吧?”鄧綏體貼的問。
“好。”陰凌月正好有些口渴。她看着鄧綏如同婢子一般爲她操持大小事宜的身影,心裡不禁有些暢快。尊卑本該如此,哪怕昔日她能與自己並尊,可坐穩皇后鳳椅的人是她陰凌月。
“娘娘。”鄧綏雙手遞了溫水過來。
陰凌月伸手去接,卻在觸及那杯盞的一瞬間,鬆開了手。
一盞溫水,一滴不落的灑在了牀鋪上,也打溼了她和鄧綏的衣裳。
“臣妾冒失了。”鄧綏知道她是故意的,卻連忙垂下頭去:“還請皇后娘娘恕罪。”
看着她謙卑柔順的樣子,陰凌月不免更加得意。“不怪你,是本宮身子不濟,竟然連個杯子都端不住。這水潑溼了牀鋪,還要勞煩你再換一牀乾淨的,清洗這些溼了的。唉,原本就不該難爲你來做這些奴才做的事情,卻還偏偏找事似的讓你從早到晚忙個沒完。”
她就是想看她繃不住,生氣的樣子。
鄧綏取了柔軟的綿巾,伏在榻邊細細的替皇后擦拭打溼的衣裳。“皇后娘娘這麼說,臣妾如何敢當。原本就是臣妾毛手毛腳做事不當心。是娘娘您不嫌棄臣妾粗笨,還願意讓臣妾在您近畔侍奉。”
她輕輕的喚了一聲妥冉:“你去拿件乾淨的衣裳過來,叫莫璃和莫玢準備乾淨的鋪蓋。”
轉而對皇后愧疚一笑,她語氣很是溫和:“臣妾來永樂宮打點的時候,娘娘的近婢莫玢就告誡過臣妾,說娘娘的牀鋪一向不許外人動手。”
陰凌月饒是一愣,隨即勾起了脣。她真是太天真了,鄧綏怎麼可能真正的恭順。不過是嬌弱的外表,顯得她和婉動人罷了。
“你說的對,本宮是不喜歡旁人動手。”陰凌月忍着沒有發作,只道:“本宮要更衣了,你先出去。”
“諾。”鄧綏笑着行了個禮,慢慢的退了出去。
由着莫玢、莫璃在房中繼續伺候。
妥冉扶着鄧綏的手微微用力,那意思便是寬慰了。
鄧綏衝她微微一笑,並不怎麼在意。其實留在永樂宮,就知道會看皇后的臉色了。她就是好奇,皇后會怎麼對她,怎麼給她顏色瞧。
當然,這一次留在永樂宮,她也有自己的目的。
“皇后娘娘……”急匆匆跑過來的人是安固。
妥冉看他氣喘吁吁的奔過來,連忙攔了一下。“皇后娘娘現在不便見你,稍後片刻。”
安固原本就不喜歡鄧貴人,也連帶着討厭她身邊的人,於是錯開了妥冉,往裡衝。哪知道他的手剛碰到房門,就聽見裡面莫璃一聲吼。
“大膽,皇后娘娘沒允准你進來,我看你敢硬闖。”
安固嚇得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連連叩首不斷:“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是奴才冒失了。”
陰凌月身上不痛快,所以換件衣裳特別的費力氣。原本是想用這一盞溫水給鄧綏臉色看,沒想到聰明反被聰明誤,弄得自己這時候不痛快了。“有什麼話就在外頭說。”
安固聽了皇后的聲音,連忙道:“啓稟娘娘,永安宮出事了。方纔有奴才傳話進來。說是……說是永安宮爲陛下準備的晚膳裡,撈出一隻人手!”
“什麼?”莫璃嚇了一跳:“人手?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
陰凌月不悅的瞪了她一眼。
莫璃連忙收聲,沉了口氣不敢再說話。
“陛下去了嗎?”陰凌月的聲音不大,但還是比較清晰的。
“回皇后娘娘,陛下正在過去的途中。姚美人被這事嚇得不輕,所以永安宮的奴才也稟告了陛下。”安固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伏在地上如實的說:“陛下惦記姚美人的安全,就急匆匆的趕過去了。”
“還真是奇怪。好好的怎麼會出這樣的事情?”莫玢皺着眉頭,詫異
的說:“娘娘,要不要奴婢過去瞧一瞧,稍後再將詳細的情形稟明娘娘。”
陰凌月隨即點了下頭:“也好,本宮如今不便過去。但此事不能不過問,你就前去看看究竟。”
“諾。”莫玢垂首應下,待到伺候完了皇后更衣,便從裡面退了出來。
鄧綏這時候才走進房中:“皇后娘娘的湯藥這會也好了,臣妾這就讓妥冉端來給娘娘服用。”
“嗯。”陰凌月擇了一處緩緩的坐下,便打發莫璃去取些蜜餞來。“鄧貴人怎麼看這件事?”
鄧綏稍微一想,心裡就有數了。“這時候出了這樣的事情,想必是和姚美人腹中的龍胎有關。巧在蘇太醫才確診姚美人所懷的乃是個皇子,不過三兩日的功夫,便已經有人按耐不住要下手了。”
“原來你是這麼看。”陰凌月的話大有深意。她以爲鄧綏不會說的這麼明白,卻沒想到,她一開口,能說的不能說的就通通都說了出來。
“臣妾不敢對皇后娘娘有所隱瞞。”鄧綏顯出的謙卑,帶着一股與生俱來的從容。並不是低眉順目,就讓她遜色與皇后的氣勢。反而周身之間,她的舉止散發着得體的優雅,彷彿是有一種底蘊在慢慢的滲透出來,顯得那麼端莊溫婉。
“鄧貴人不必如此。”陰凌月饒是一笑。“日前你病着,一品夫人入宮探望,本宮也對她說了幾句推心置腹的話……”
提起這件事,鄧綏還有些耿耿於懷。其實皇后怎麼對她,都無所謂。可偏偏,因爲她的關係,皇后非要爲難娘,這個就讓她無法忍耐了。在宮裡的女子,根本不能輕易回府,好容易能與至親相見,也往往都是報喜不報憂。
倒吸了一口涼氣,鄧綏緩緩的擡起頭:“皇后娘娘莫非也有推心置腹的話要對臣妾說嗎?”
陰凌月凝眸看着她,悠然一笑:“你這般聰明,怎麼會不知道本宮要說什麼。”
“皇后娘娘想必是誤會臣妾了。”鄧綏垂下頭去,語氣有些淡漠:“其實臣妾生性懶惰,不是非要今日做完是事情,臣妾寧可延誤至明日。不是臣妾該管的事情,臣妾寧可自掃門前雪。如今雖然腆居高位,卻還是不怎麼願意插手後宮的事情。僅憑猜測,在毫無實證的前提下,臣妾不願意懷疑誰做了什麼,誰又費了什麼樣的心思。畢竟這些事情,和臣妾沒有多大的關係。”
陰凌月笑笑的看着她,不禁嘖嘖:“本宮猜想,陛下可能就是喜歡你這樣的性子。該問的問,不該問的不問。正因爲如此,陛下與你相處,才能得片刻的寧靜。後宮之中,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你這樣無慾無求的,反倒是討人喜歡。”
“皇后娘娘謬讚了。”鄧綏正要言謝,卻聽見皇后輕咳一聲,轉了話鋒。
“都說無欲則剛。一個人越是不貪婪,越是不追逐名利,就越是有比旁人更遠大的抱負。”陰凌月傷口有些疼,緩緩的坐直了身子,向後仰了仰。“本宮只是不知道,鄧貴人到底想要什麼!”
“臣妾已經說過了,能這樣安安穩穩的伺候在皇后娘娘您身側。能夠好好的服侍陛下,已經是臣妾的福分了。再沒有什麼所求。”鄧綏看着她,凝眸沉思了片刻,又道:“若說私心、貪婪,臣妾只希望母家平安,不要被無端的捲進災禍之中就好。”
“如果你想要的僅僅是這些,何以要痛下殺手,取本宮的性命?”陰凌月索性和她打開天窗說亮話。“本宮出宮祈福而已,你就這般的不肯放過,鄧貴人啊,一向看着你沉穩,怎的這一次就這般急躁呢?沉不住氣,太容易叫人抓住把柄了。”
鄧綏不由得縮了縮身子:“皇后娘娘這話,臣妾可聽不懂了。”
“你不必裝糊塗。”陰凌月擰着眉頭:“這幾日你爲本宮上藥,想來也是清晰的看見了本宮後心的那個傷口。傷口不淺,若不是偏了那麼一點點,本宮早就一命嗚呼了。”
“皇后娘娘多慮了。”鄧綏和顏悅色的安撫道:“您貴爲一國之母,陛下的髮妻,想來福澤身後無人可及。所以即便是有歹人妄圖謀害,也斷然是不會成功的。”
陰凌月伸手從枕頭下面摸出了一樣東西。“莫玢之所以不許你的人以及你觸碰本宮的牀鋪,爲的就是這樣東西。”
鄧綏知道皇后不敢有大動作,未免傷口撕裂。於是溫和的走上前去,從皇后手裡接過了那物件。
“這是……”
不看還好,只看了這一眼,鄧綏就覺得毛骨悚然。
那是鄧家的號令家奴的禁令玉。這玉分別在鄧家不同的人手裡拽着。外人看起來幾乎一樣,但細微之處有非常微妙的區別。這種區別,只有鄧家族人才會知道。這玉本來也是隱秘之事,如今皇后交給了她,想來這次的事情真的就是鄧氏族人所爲。
“鄧貴人怎麼不說話?”陰凌月看她臉色不好,不禁一笑。“千萬不要告訴本宮,這件事情你根本就不知道。當然,你也可以狡辯這東西是有人栽贓陷害……故意要冤枉你們鄧家。不過,這東西真的有那麼容易被盜用嗎?想必你比本宮清楚。”
鄧綏訕訕的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手裡的那塊禁令玉像是有千斤重。因爲她真的知道這塊玉的主人是誰。
“鄧貴人一向巧舌如簧,做事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毛病。怎麼竟也會有如今日這般氣焰低的時候。當真是讓本宮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了。”陰凌月笑的十分寡淡:“本宮賣你個人情
,這玉佩今日就還給你。本宮只當沒有這回事。”
這話一出口,鄧綏大爲意外。
然而她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皇后肯給她這麼大的面子,想必要她做的事情一定相當不容易。也是敏覺,鄧綏馬上就聯想到了姚嘉兒腹中的皇嗣,眉心一緊。“皇后娘娘,臣妾方纔不是說了嗎?臣妾生性懶惰,不是與自己有關的事情,根本就不願意費心費神。”
“可是你方纔也說了,但願母家平安!”陰凌月的胭脂打的正好,看上去粉粉嫩嫩的,將整個人的氣色襯得極好。“本宮並不是什麼機會都輕易給人的。鄧貴人,知情識趣方纔能在後宮走的長久。”
“皇后娘娘這麼說,想來是有要緊的事情吩咐臣妾去辦吧。”鄧綏顯出了柔順之意:“還請皇后娘娘吩咐。”
陰凌月笑了笑:“也沒有什麼可吩咐的。陛下這時候去了永安宮。嘉兒頭一次有孕,什麼都不懂,又一向急脾氣,如今她宮裡出了這樣的事情。本宮希望你能多擔待一些。務必要確保小皇子平安,不要讓陛下爲了後宮的事情發惱。”
這話說的滴水不漏,鄧綏只能笑着答應下來。“既然皇后娘娘如此吩咐,那臣妾這就去永安宮向陛下請安。只是……”
“本宮這裡不缺人手,你便先忙這件事情要緊。”陰凌月凝神看了一眼窗外,喃喃自語般道:“說來也是快,轉眼就要入冬了。嘉兒的身孕也有三個月多,冬去春來,興許沒入夏,她的孩子就瓜熟蒂落了。”
鄧綏斂容,半晌才道:“臣妾告退。”
攥在她掌心的那塊玉,極其的寒涼,好像要把她身上的熱氣血氣統統吸乾。整個人便會僵硬成沒有一絲生氣的傀儡。
硬着頭皮趕到了永安宮,鄧綏將那塊玉擱在腰間比較隱秘的位置。
彼時,姚嘉兒正伏在皇帝膝上哀哀落淚。
劉肇哄了半天,也是哄不好。正在焦心的時候,鄧綏就走了進來。
“鄧貴人來的正是時候。”劉肇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你快些幫朕勸一勸嘉兒,讓她別哭了。”
鄧綏不由得淺笑,然而心裡的冰冷卻沒有因爲這個笑容融化消失。“姚美人這是怎麼了?無論宮裡出了什麼事情,都看在皇嗣的份上務必保全自己,切莫傷心。”
姚嘉兒紅着眼睛賴在皇帝懷裡,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並不是我非要這樣看不開,實在是沒有辦法。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說死就死了,且手還斷在了鍋裡……”
聽着就覺得毛骨悚然,鄧綏心緒這時並不好。“臣妾剛剛趕來,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姚美人,還請陛下恕罪。”
劉肇喟嘆了一聲:“朕已經着無棱問過,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奴才之間,爲了些銀錢的事情起了爭執,其中一人下了狠手,便逃竄躲了起來。朕已經着人去找,擒住就是。只是永安宮忽然出了這樣的事情,姚美人受了驚嚇,也有些自責。”
“原來如此。”鄧綏微微頷首:“姚美人實在無需這樣自責。奴才不懂事,也不過是奴才的事。歸根結底,是他們不配在你身邊伺候。擒獲之後,該怎麼發落就怎麼發落便是。至於驚嚇,有陛下的龍氣庇護,想來姚美人很快就能安下心來。”
姚嘉兒微微點頭:“臣妾無妨,只是心裡有點堵得慌。自從有了這個孩子,臣妾就總覺得心神不寧。生怕自己有什麼閃失,不能庇護他周全。加之蘇太醫又明白告訴,腹中懷的是個小皇子,臣妾就更加惶恐了。這樣的福氣,不知道臣妾這單薄的身子是否能承受得住。就怕……”
“好啦。”劉肇將食指貼在她的脣上。“別胡思亂想,有朕在,你和孩子都不會有事的。”
姚嘉兒衝他微微一笑:“臣妾也希望如此。”
鄧綏則低頭不語。即便姚嘉兒素日裡跋扈張揚,又擅長裝傻充愣,嘴不饒人,但她的孩子始終是無辜的。
一想到那個無辜的孩子,鄧綏就覺得揣着禁令玉的地方隱隱作痛。那種感覺,如同細細密密的針,一下一下的紮在肉上。那麼叫她難以承受。
“鄧貴人還有什麼事嗎?”劉肇看她沒有離開的意思,不由得好奇。“是不是皇后那邊有什麼不妥?”
“並不是。”鄧綏溫婉而笑:“皇后娘娘的身子恢復的不錯,有蘇太醫照拂,想來很快就會痊癒。”
“這蘇太醫到底是何許人?”劉肇凝眸道:“先前皇后向朕舉薦他入宮爲太醫,朕心裡就存了疑影。沒想到此人的醫術已經到了如此的地步,三個月的身孕,僅憑脈象就能確認男女……當真是不可小覷。”
“皇后娘娘舉薦的人,自然是有本事的。”鄧綏只是笑着迎合了幾句:“不然娘娘也不會讓蘇太醫來看顧姚美人的龍胎。眷顧後宮,使妃嬪能爲陛下綿延後嗣,這便是皇后娘娘的慈惠之處了。”
劉肇衝她點一點頭。
“沒有別的事情,那臣妾先行告退了。”鄧綏低眉行了個禮。
“唔。”劉肇也沒多話,手指輕輕的在姚美人的鬢邊摩挲。
“陛下。”姚嘉兒哽咽的說:“都是臣妾不好,累着您費心了。還讓表姐病中也這樣費心關懷……”
後來兩個人又說了什麼,鄧綏已經聽不見了。她挪着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的往外走,只覺得渾身都不舒服。
也是時候該見一見鄧家的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