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六這日是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衆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
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幹旄旌幢的,都用綵線繫了,每一棵樹頭每一枝花上,都繫了這些物事。滿園裡繡帶飄搖,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一大清早的,賈蘭隨李紈一起出了稻香村的門。在這樣一個美好的日子裡,李紈自然是找其他姑娘們玩耍去了,然而,賈蘭卻只能趕去府學讀書,真真是讀書讀傻了。
賈蘭來到屋外,便見薛寶釵、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香菱與衆丫鬟們都在園裡玩耍,就連住在園外的王熙鳳都帶着大姐兒一起進了園子裡。正走着,又見住在離香院的那十二個唱戲的女孩子也來了,上來向賈蘭問了好才走開。
賈蘭又途徑瀟湘館門外,卻見不遠處有個人形單影隻地往流水的地方走去,定睛一看竟是林黛玉。想來今日芒種,是衆花皆卸的傷心日子,林黛玉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定是奔向那流水邊,把落入水中的花兒兜起來,然後葬入土中花。
真真是一個盡職盡責的葬花人呀!賈蘭也不想上前去打擾,園子裡自有一個黏着她的人,何況她們反正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賈蘭又何必着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從園子裡出來,賈蘭徑直去了府學。課時還未過半,李陟就興沖沖地來找賈蘭說話了,並讓賈蘭放學後等他。李陟也不說所謂何事,故作神秘兮兮的。
終於等到了放學,賈蘭正期待李陟待會兒會告訴他什麼秘密,誰知李陟不只是約了他一個人,也叫了宋天賜一起來,而且還不直說什麼事,賣起了關子,只是叫賈蘭和宋天賜一起跟他回家一趟,要路上慢慢說。
在路上,李陟慢悠悠地開始說道,也不知是從何處起的頭,令賈蘭等人覺得雲裡霧裡的,只聽他說的是,因欽天監推算日食失準,當今聖上同意由當朝的禮部尚書,也就是李陟的祖父、賈蘭的外祖父李守中主持修新曆。
李守中接此重任,便向當今推薦了前朝禮部尚書徐光啓與歐洲使節利瑪竇共同翻譯的格物窮理鉅著《幾何原本》。李守中在給當今上奏的《條議曆法修正歲差疏》中沿用了徐光啓當年的觀點,主張以數學爲基礎,然後應用到關係到日用民生的各種技術上去,提議分學科研究所列的治歷、營建、機械、輿地等旁通十事。
當今聖上雖然很感興趣,但茲事體大,並未準李守中的上奏。李守中早有所料,因此最後只是再三請求一件事,即懇請刻印《幾何原本》全書十五卷。
當年,徐光啓和利瑪竇只是翻譯刻印了《幾何原本》前六卷的平面幾何內容,剩餘卷七至卷十的數論,以及卷十一至卷十五的立體幾何均沒有譯出來。
時過境遷,李守中之所以奏請刻印全書十五卷,原因便是在於,賈蘭的舅舅和艾利略二人早已繼承了徐光啓和利瑪竇的遺志,翻譯出了《幾何原本》卷七至卷十五的內容。
原來,在此前長達五年多的時間裡,艾利略常在休沐之日前往李宅,把《幾何原本》後九卷的內容逐句講述,賈蘭的舅舅逐字記錄,時常工作到深夜,雖有許多不明之處,但最終還是把稿子直譯出來了。
點、線、面、直角、銳角、鈍角、垂線、對角線、曲線、曲面、立方體、體積、比例等數學術語,早已經由徐光啓與利瑪竇確定了下來。雖然科舉只考八股,不試數學,但賈蘭的舅舅讀過徐光啓翻譯的《幾何原本》前六卷,用漢字表達出清晰而優美的數學術語令他印象深刻,簡直是字字如精金美玉。
但即使是如此優美的漢字,刻印之事卻遲遲遭到前任禮部尚書的擱置,崇文院甚至以《幾何原本》非經史子集四大類書爲由,拒絕對譯稿進行校勘。因此,當李守中走馬上任禮部尚書之後,便將此事上奏。
當今準了李守中的奏請,同意刻印《幾何本》全書十五卷,分發各省,但崇文院仍然以《幾何原本》非經史子集四大類書爲由,表示並無專業人士可擔任校勘之責。
當今聖上對崇文院的難處表示理解,似有在向朝中大臣表達排斥外邦學說之意,即命李守中自行完成校勘、定稿後,再交崇文院進行最後的審議,最後由國子監書庫官進行寫版、刻版、刷印、裝訂。
因《幾何原本》乃是外邦之物,爲了防止招致崇洋媚外之嫌,朝中大臣另請在刻印《幾何原本》的同時,再版國朝鉅著《天工開物》和《物理小識》。當今聖上欣然准奏,並敦促應以國朝的《天工開物》爲重,外邦的《幾何原本》爲輕,以提振國朝農工之雄威。
《天工開物》的著者宋應星雖是前朝大明的士子,但畢竟宋姓乃是當朝大殷的國姓,宋應星的後人也早在本朝初年就致仕爲官,《天工開物》這部鉅著因此理所當然成了大殷國朝的重器。
國朝主張閉關,對外邦之物的排斥甚於接納,何況外邦之學迥異,讀起來抽象晦澀,朝中士子確實無幾人能懂。這樣一來,《幾何原本》的校勘只能由賈蘭的舅舅和歐洲使節艾利略親力親爲,另外再喊李陟、賈蘭等人來幫忙整理謄寫譯稿,這便是李陟邀請賈蘭回家一趟的原因。
本來,李陟的兄長李陽還可以搭把手的,但距離今歲鄉試大比之期不足四月,李陽正專注於舉業文章,而對幫忙整理譯稿之事有心而無力,因此無暇顧及這部外邦之學的校勘刻印。所謂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李陽的缺席使得李陟只能請來學裡的宋天賜湊數。
聽完了李陟的滔滔之言,賈蘭雖知幾何這門學科,也知《幾何原本》是古希臘數學家歐幾里得所創,也只知徐光啓乃是晚明的大臣,卻對徐光啓生平及其翻譯的《幾何原本》不甚瞭解。
反而是宋天賜,對李陟的這番話饒有興致,表示自己也看過徐光啓翻譯的《幾何原本》前六卷,十分喜愛徐光啓的思想。在徐光啓眼裡,西泰諸書,致多奇妙,相比之下,學習八股文章如同爬了一生的爛路,甚可笑也。
宋天賜特別提及了,徐光啓在《幾何原本雜議》一文的預言,說是《幾何原本》此書爲用至廣,百年之後必人人習之。此外,徐光啓還說北邊的韃靼並非最大的敵人,閩海寇夷纔是最危險的。
宋天賜覺得,徐光啓是反對閉關的,並提議接納外邦之學,師夷長技以制夷。賈蘭聽宋天賜這麼一說,頓時對他刮目相看,更是意識到徐光啓此人的不一般。
剛纔李陟說,李守中在呈給當今聖上的奏疏中沿用徐光啓的想法,認爲“象數之學,大者爲曆法、爲律呂,至其他有形有質之物、有度有數之事,無不賴以爲用,用之無不盡巧妙者”。
賈蘭不禁意識到,這樣的想法豈不就是在他穿越之前所學的現代知識體系,所謂重視演繹推理,特別把重點放在數學上,認爲數學是其他一切學說的基礎。
在這個靈光一閃的瞬間,賈蘭對於自己的穿越使命突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除了要力保大觀園的姑娘們倖免於難之外,他還要以一個穿越者的優勢,通過知識的普及改變這個時代。
眼下,賈蘭只能輔助李守中,引進外邦之學。若是將來有幸能夠取代甚至超越李守中,他還要更進一步,以數學爲基礎,建立大殷國朝的研究院,弘揚科學知識,發展帝國工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