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和平兒見宋嬤嬤那哆嗦的模樣,便猜到其中必有蹊蹺了。
賈蘭原本就相信茜雪,而茜雪又是相信墜兒的。這會兒,看到宋嬤嬤和墜兒二人在對質中的表現之後,賈蘭便對茜雪更加有信心了。
平兒厲聲問道:“宋媽媽,事到如今,你就老實說了吧,這會兒只有大奶奶和我在,說不定還能幫你,若是鬧到二奶奶或是太太那裡,可就沒人能保你了。”
宋嬤嬤沉默不語,雖然已經害怕得坐在了地上,但仍然一副被欺負的老實人模樣,儼然“你們也不能那我怎麼樣”的態度。
李紈問道:“宋媽,你先不要說別的,我就問你,墜兒矢口否認,並沒有偷鐲子,你說她偷了,卻又說不出一個抓獲她的具體時辰地點來,所以是你說謊了,對不對?”
宋嬤嬤繼續沉默,仍然緊閉嘴巴不開腔。
賈蘭隨即說道:“你不說,就代表你默認自己確實說謊了。”
宋嬤嬤一個哆嗦,欲言又止。
平兒厲聲問道:“既是這樣,請問宋媽媽,你爲何要陷害墜兒,還是說,有人指使你陷害墜兒?”
“是......是......”宋嬤嬤吞吞吐吐,“是”了半天,也沒說出半句話來。
“快說!不然,就回二奶奶去了。”平兒說道。
宋嬤嬤這才說道:“是小紅。”
“小紅?”衆人詫異。
宋嬤嬤坦白道:“是小紅讓我這麼做的,是小紅要陷害墜兒。”
“宋媽媽,你也是府裡的老人了,怎麼會聽一個丫鬟的指使,陷害墜兒不成,這會兒又想陷害小紅不成?”平兒說道。
宋嬤嬤卻說:“金手鐲是小紅拿來給我,她還讓我陷害墜兒,答應事成之後會給我好處。”
平兒問道:“那小紅原本也是怡紅院的,爲何要陷害墜兒呢?”
宋嬤嬤說:“這我就不知道了。”
平兒心想,小紅如今在二奶奶的院裡服侍,若是喊了她來對質,只怕就要驚動了二奶奶了。
於是,平兒轉而問墜兒道:“小紅還在怡紅院的時候,你是否跟小紅有什麼仇怨?”
墜兒卻說道:“沒有呀,我們的關係一直很好,我還幫過她幾次,還......”墜兒說着,突然猶豫了。
“還有什麼?這個時候了,你還不說!”賈蘭急着催促道。
墜兒隨即繼續說道:“小紅曾讓我替她保守一個秘密。”
“秘密?”賈蘭一陣驚喜,連忙追問道:“什麼秘密?”
墜兒說道:“小紅曾在園子裡丟了一塊手帕,被廊上的芸二爺撿到了,就讓我拿了還給小紅,且要我問小紅要謝禮,再讓我轉交給芸二爺。”
李紈聽了,呵斥道:“你這是私相傳授,單是這一條,就夠攆了你的。”
賈蘭卻說道:“沒錯,該攆了,小紅和賈芸也都該一起攆了。”
平兒想了想,說道:“這就是了,難怪芸二爺有次來見王熙鳳,在屋外跟小紅眉來眼去的,我當時就納悶了,也沒空多想,原來早就有了姦情。”
說着,平兒又心想,此事若是涉及到二奶奶屋裡的人,只怕不能再深究下去了,既如此,便無法證明墜兒是不是冤枉的。如今之計,只能再次息事寧人,不管如何,墜兒肯定是不能留在怡紅院了,倘若她真是被人陷害,把她留在稻香村,倒也是最好的選擇了。
於是,平兒向李紈問道:“大奶奶覺得,這個墜兒該如何處理呢?”
“平丫頭,你怎麼問起我來了,這是不打算將此事回給你家二奶奶了?”李紈問道。
平兒解釋道:“大奶奶有所不知,那小紅在我們那院裡,二奶奶用得正順手順心着,還有那芸二爺,二奶奶剛給了他一個大宗的差事,若是回了此事,非把二奶奶氣壞了不可,二奶奶如今有了身孕,煩不得,鬧不得,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
李紈說道:“平丫頭,你既然已有了主意,何必還問我,跟我直說得了。”
平兒說道:“都說大奶奶最菩薩心腸了,依我看,小紅那邊就不追查下去了,宋嬤嬤是老人,念在舊情也就算了,大奶奶覺得如何?”
“平丫頭,瞧你這再三問的!”李紈嘻笑一聲,說道:“偷的是你的蝦鬚鐲,連你都說不追究了,誰還想管這破事!”
平兒聽了,又笑道:“至於墜兒,她既是無辜,也就不攆了罷,只是怡紅院已因她懶,不要了她,肯定是不能讓她回去了。”
“不攆了,又不能留在怡紅院?”李紈想了想,也笑道:“平丫頭,你還真會打主意,莫不是想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不成?”
賈蘭卻趁機說道:“留下罷,留下罷!反正稻香村也缺人手,墜兒看起來還是挺伶俐的,到時候茜雪和墜兒一起伺候我,素雲和碧月就可以專心伺候母親了。”
李紈嘆氣道:“真是越大越不聽話了,這嘴皮子倒像你寶二叔了,想留下這個小蹄子,竟還說成是爲了我了?平丫頭,你就拿個主意,我可不管了,也管不着了。”
平兒笑着點了點頭,說道:“稻香村的主子既然都這麼說了,那就這樣吧!宋媽媽,我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也不追究你到底有沒有說謊了,墜兒留在稻香村伺候蘭哥兒。我該回了,宋媽媽,你也請吧!”
眼看着平兒和宋嬤嬤都走了,墜兒留在了稻香村,聽候李紈和賈蘭的吩咐。李紈感嘆了一聲,丟下一句“兒大不由娘啊”,便不管不問了。
素雲和碧月也在賈蘭面前故作嘆息,搖晃着腦袋,好像是對賈蘭喜新厭舊的抗議,也不給賈蘭辯駁的機會,跟着李紈一起走開了。
賈蘭倒也不想多辯駁什麼,在她們的身後嘿嘿一笑,只說道:“我把她留下,也是爲了你們,幫你們減輕負擔呢!你們要是樂意,以後你們也可以使喚墜兒,她看起來伶俐着呢!”
次日,賈蘭面對茜雪和墜兒兩個丫鬟,腦海中仍然想着昨日的問題,小紅爲何要陷害墜兒,難道就因爲墜兒知道她和賈芸的秘密?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秘密呢?
原來,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因犯了寶玉黛玉的名,便改喚做“小紅”,原來是府中世僕,父親現在收管各處田房事務。
小紅年方十四,進府當差,把她派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寶釵和寶玉等人進大觀園居住,小紅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點了。
小紅是個不諳事體的丫頭,因有幾分容貌,心內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無奈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
賈芸在寶玉的外書房初遇小紅,見她是個十五、六歲的丫頭,生的倒甚齊整,穿着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鴉鴉的好頭髮,挽着篡兒,容長臉面,兩隻眼兒水水靈靈的,細挑身材,卻十分俏麗甜淨。
小紅見了賈芸,抽身要躲,恰值焙茗走來,讓小紅帶個信兒給寶玉,就說廊上二爺來了。小紅聽見,方知賈芸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之前那等迴避,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
半晌,小紅似笑不笑,讓賈芸且請回去,明日再來。賈芸聽這丫頭的話簡便俏麗,因是寶玉屋裡的,就不便問她的名字,回頭都要走了,還拿眼睛直瞧站在那裡的小紅。
賈芸來找王熙鳳討要差事,剛開始是在園子裡種樹種花兒。不久,王熙鳳又派了他一個新的差事,是明歲正月裡的煙火燈燭的大宗兒。
賈芸領了二百兩銀子,命人駕起香車,徑直回家告訴了他的母親。次日,拿了五十兩銀子去買樹,之後便帶着花兒匠,進園子裡種花兒去了。
在怡紅院,賈寶玉並不是認識小紅。因屋裡的人太多,寶玉不認得的也多,不止小紅一個。且小紅從來不遞茶水拿東西,眼面前兒的一件也做不着,更不可能認得了。
有一次,寶玉要茶喝,屋裡卻一個兒也沒有,小紅趕着進去倒了碗茶,被秋紋和碧痕兩個大丫鬟看見了。秋紋兜臉啐了小紅一口,說她是沒臉面的下流東西,說她不配遞茶遞水,該拿鏡子照照自己了。
遭到秋紋等一場惡話,心內早灰了一半,直到聽說賈芸到園子裡種花來了,不覺心中一動,暗暗思量。
在翠煙橋,小紅擡頭一望,只見山坡高處都攔着帷幕,遠遠的一簇人在那裡掘土,賈芸正坐在山子石上監工。小紅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無精打彩,自向房內躺着。
寶玉病了,賈芸帶着家下小廝坐更看守,晝夜在怡紅院,與小紅彼此相見日多,漸漸的混熟了。小紅見賈芸手裡拿着塊絹子,倒像是自己從前掉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
蜂腰橋門前,小紅見墜兒引着賈芸來了。那賈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小紅一溜。那小紅只裝着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恰好相對,小紅不覺把臉一紅,一扭身往別處去了。
賈芸被墜兒帶出了怡紅院,見四顧無人,向墜兒問了小紅的名字,說撿到了小紅的絹子,卻從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出來,要墜兒代爲轉交給小紅,且讓墜兒幫忙向小紅要謝禮。
這日芒種節,姑娘們都早早去了園子裡玩耍。墜兒便約了小紅去滴翠亭坐着。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橋,蓋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糊着紙,倒是個安靜處。
墜兒拿出賈芸給她的帕子,讓小紅瞧瞧是不是丟的那塊。小紅見了忙抓在手裡,明明不是,卻說就是她的那塊。墜兒隨即向小紅要謝禮,小紅給了墜兒,且讓墜兒起誓,再不告訴別人。
賈蘭疑惑的是,小紅和賈芸的秘密只有墜兒一個人知道嗎?墜兒想了想,急着好像還有一個人。
原來那日,墜兒正與小紅說話,寶姑娘從亭子外經過,非說她倆把林姑娘藏了起來。小紅聽了,急壞了,林姑娘心細愛刻薄人,怕她聽見了剛纔的說話。
賈蘭心想,不論是寶釵還是黛玉,纔不會將丫鬟們的這些事放在心上,只可能是丫鬟之間的秘密,於是又向墜兒問道:“小紅在怡紅院的時候,還跟誰比較親近呢?”
“佳蕙跟小紅要好着,她們的關係甚至比我和小紅都好。”墜兒說道。
賈蘭聽了,心想,不知那個佳蕙是否也知道小紅和賈芸的私情,若是知道的話,那小紅就沒有理由因此只是陷害墜兒,宋嬤嬤便有可能再次說謊了。
真相永遠只有一個。關於此事,賈蘭不想罷休,決定繼續查明真相,於是說道:“等我放學的時間,你們想辦法把佳蕙帶到亭子等着我,我從府學回來,有話問她。”
半日後,賈蘭從府學回來,便在亭子裡見到了佳蕙。賈蘭問佳蕙在那幾日,是否覺得小紅有什麼異樣。佳蕙想了想,說起了她們那日的情形。
當日,小紅在院子裡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她送去。
可巧老太太那裡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她們的丫頭們。見佳蕙來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她,也不知多少。
佳蕙想讓小紅替她收着,便把手帕子打開,把錢倒了出來,小紅替她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小紅見佳蕙的狀態不佳,建議家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佳蕙並不知道,小紅不是病了,而是有心事。但佳蕙覺得,小紅是個好人,而且也教會她很多東西。
小紅就跟佳蕙說過,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讓佳蕙勿跟別人比得失,別管她們的好與不好,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
賈蘭覺得,佳蕙還小,哪裡知道小紅心裡的事,從佳蕙口中聽得,小紅倒是個明白人,因此判斷,小紅不像是會陷害墜兒的人。
解鈴還須繫鈴人,此事要想得知真相,恐怕只能當面問問小紅本人。
於是,在賈蘭的授意下,墜兒悄悄去見了小紅,當面問了她,爲何要通過宋嬤嬤陷害於她?
小紅聽了,先是詫異墜兒竟知道了,隨後乞求墜兒的原諒,並坦言這不是她的主意,而是二奶奶的主意,她也不想這樣做。
墜兒回來把小紅的話告訴了賈蘭,且說已經原來了小紅。賈蘭對墜兒的決定並不感到奇怪,只是想不通,王熙鳳爲什麼要陷害墜兒?
因不能去跟王熙鳳對質,對此,賈蘭也只能胡亂猜測了。
想來,小紅和賈芸在王熙鳳的房裡偶爾碰面,這是不可避免的。二人早就兩心相悅,見面難免會眉來眼去,連平兒都看出來苗頭了,精明的王熙鳳難道會看不出來?
如果王熙鳳對小紅嚴加盤問,小紅難免把所有事情的經過都老老實實的交代出來。這時,王熙鳳要麼選擇攆了小紅不用,要麼留下小紅,且幫她把知道此事的墜兒給攆了。
這是賈蘭的猜測,也許永遠都無法得到證實,這樣一來,真相將永遠無人知曉。
罷了罷了,賈蘭放棄了繼續深究,突然想着應該給墜兒換個名字,於是對她說道:“你這個名字不好聽,我要給你改個名字。”
“叫什麼好呢?”賈蘭說着,隨即靈光一現,叫道:“對了,就叫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