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謝琰回到李宅之後,便吩咐僕從暫時不必通知謝璞,且先帶他去見李遐玉。因着事情實在有些緊急,柴氏也並未計較他們婚前見面之事。她斜了李遐玉一眼,將孫秋娘與茉紗麗攬過來說話,又逗弄着孫小郎,揮揮手便讓李遐玉出去了。李遐齡望着自家阿姊的背影,疑惑道:“祖母,今日難不成發生了什麼事?”以柴氏與李遐玉對家中的掌控,專心讀書的他自然不可能得到什麼消息。
“能發生什麼事?”柴氏道,轉而又蹙起眉,“怎麼不見你們祖父回來?”元娘明明命人去喚了兩人,難不成都發生了這般的大事,他還惦記着軍營中那點事,不願家來不成?那可不行!這可是事關孫女的終生大事,輕忽不得!
此時,李遐玉也有些疑惑地在謝琰身後掃了幾眼:“祖父呢?怎地只你一人回來了?”
“我攔住了報信者。”謝琰平靜地回道,“在不知大兄的來意之前,不好讓他見祖父,免得說錯了什麼話,反而惹惱了祖父。”他必須問清楚謝璞此行的目的,方能放心讓他拜見兩位長輩。不然若是出了什麼疏漏,反倒教長輩們對謝家留下了壞印象。當然,以他的立場回首看去,謝家其實也沒殘留多少好印象了。
“我已經見過他了。他是個舉止有度的端方君子,應當不會做出什麼失禮之事。”李遐玉失笑,她對謝璞的印象倒是不錯,看起來性情寬和,似乎也並非那等隨意輕鄙寒門之輩。於是,她便寬慰道:“你不必多想,興許你之前終於告訴他自己身在何處,他實在是太思念你了,所以特地來見你呢?”
謝琰神色微鬆,勾起脣角:“希望一切如你所說的那般罷。方纔我甚至有些後悔,爲何要將眼下的情況盡數告知於他——或許,因爲之前的書信往來,他的態度有些緩和的關係,我心裡又生出了不必要的奢望罷。”他亦是直到如今才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仍是隱隱期望家人也能祝福這樁婚事,接受他心愛的女子與恩重如山的親人們。
“長兄如父,我對他確實仍有孺慕之思,只是,到底不信任他。”謝璞只比他大四歲,說來確實擔不起長兄如父的沉重責任。他當年尋求他的支持時,他分明理解他的想法,卻仍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孝順。現在想來,也只因那時他亦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罷了,身爲長兄,更不適合支持阿弟與母親公然對立。是他當時對他的期望太高,故而也太過失望。
“無論如何,三郎,你且去見他,聽聽他想說什麼。”李遐玉輕輕地牽住他乾燥粗糙的掌心,將自己的溫暖傳遞給他,“也讓他看看,你這些年都付出了什麼。在他們只顧着埋首苦讀、日日安穩的時候,你冒着性命的危險,給自己掙下了多少功勳。我不信,他看着你身上的傷痕,知道你做下的那些事之後,還會責備於你。若當真如此,連我都會替你覺得不值了。”他憤而出走,是爲了重振家門。這些年他爲這個目標做成了多少事,又冒了多少險,只要是有心人都能瞧得出來。若是心懷善意的兄長,怎麼忍心再責備他?無視他的所有付出和努力?甚至將他對家族的貢獻都視爲一場空?
謝琰目光微動,突然很想將她攬入懷中。然而,眼下還不是時候。很快,他便能等到那一日了。他捏了捏她的手心,摩挲着裡頭微硬的繭子,笑起來:“你去陪祖母罷,我去見他。你說得是,分別八年,或許他也已經變了。至少,我該與他見上一面纔是。”
李家待客十分周到,謝璞所在的客院打掃得十分乾淨,所需之物一應俱全。他匆匆洗浴過後,便有幾個中年僕婦過來聽命伺候,舉止皆十分規矩。不久之後,又有小管事前來傳話,請他去謝琰的院子中稍候片刻。
謝琰居然也住在外院,有些出乎謝璞的意料。他原以爲,李家人將他當成自家兒郎般照顧,定是讓他久居內院。不過,細細一想,他立刻就要成婚了,在內院中出入也頗爲不妥,便釋懷了。便是謝琰暫居的院落,亦比之其他客院更寬闊些,正房與東西廂房都門扉緊閉,似乎尋常並無任何人出入。
謝璞的目光投向東廂房時,便有小廝上前開門:“這是謝郎君的書房,平日裡因忙於公事,也並不怎麼常用。”在陳郡陽夏老宅中,謝琰的院子便是這般格局,東廂房作書房,西廂房放置雜物,而正房嚴禁隨意出入。謝璞想到此,微微一笑,走入書房隨意地打量。
書架上堆滿了各種書籍,最多的是兵書,其次便是各種書體法帖,角落裡放着十三經。書並不少,似乎也經常查閱。謝璞隨意取出一軸兵書展開查看,便發現旁邊密密麻麻寫了許多註釋。註釋共有兩種不同的字體,一種是謝琰的筆跡,行書已經完全練成了,另一種卻是相當漂亮的飛白書。二人互相答對,各有不同的見解,對於用兵之道的天分與靈慧躍然紙上,令人不由得讚歎不已。
“大兄。”一聲呼喚從後頭傳來,有些出神的謝璞掩卷回首,就見一位身量比他還高挑的少年郎立在門邊,朝他瞧過來。八年不見,那個平時冷靜非常,激動時卻彷彿烈焰蒸騰的小少年,如今已經長成了翩翩男兒。看上去,他仍是不折不扣的謝家子,僅僅只是行走幾步,亦帶着優雅瀟灑的風度。然而,在溫潤如玉底下,卻透出血腥殺伐之氣。彷彿一柄帶着玉鞘的長劍,便是劍鞘再如何珍貴美麗,也遮不住內中飽飲鮮血的鋒銳利刃。
“三郎。”謝璞有些悵惘,覺得眼前的少年郎既熟悉而又陌生,“八年不見,你果然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好兒郎。先祖若地下有知,定會爲你感到驕傲。”一位沒有家族廕庇的少年郎,在短短几年之內便能屢立功勳,得了九轉護軍,成爲從七品下的折衝府校尉,實在太過難得。從信件當中,他感受不到他曾受過的苦、冒過的險,卻完全能想象出來。一路行來,阿弟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文武之道並無高下之分,皆是立身之道,皆是爲國爲民之道。”謝琰在書案邊盤腿趺坐下來,隨意地指了指身邊的位置,“當年我與馮四師傅浪跡到夏州,遇上薛延陀攻打長澤縣,便徹底下定了決心,定要投軍報效大唐。如今看來,這個決定確實非常適合我。”
謝璞在他所指的位置坐下,輕輕一嘆:“確實適合你。當年你對無休無止的課業已經毫無耐心,從軍反倒是將你的脾性打磨出來了。我的眼光太過狹隘,險些將你的前途毀去。你能這般有出息,作爲長兄,我真是又慚愧又歡喜。”
“眼光狹隘的並不是你。”謝琰直言道,“你我一直都很清楚,不必再辯解什麼了。”提到母親,他們倆便會產生分歧,故而他並不想主動提起。“大兄自長安遠道而來,是爲了恭賀我麼?再過十來日,便是我的親迎禮。若是那時候,你能當我的儐相,我便不必四處去請人幫我做催妝詩了。”他的態度十分自然,絲毫瞧不出片刻之前仍是對自家大兄此行之意充滿了懷疑與揣測。
“……”謝璞怔了怔,坦然道,“你先前好不容易在信件中說起近事,我心中惦念着,故而特意來看一看你,此其一也。你又暗示自己即將成婚,我認爲李折衝都尉家確實對你有恩,但你也不必以成婚來回報他們,此其二也。我匆匆忙忙地過來,並未告知母親與二郎,這你大可放心,此其三也。” 謝琰離家時,只帶了教他武藝的部曲馮四,能過上如今這種衣食無憂的生活,李家自是恩重如山。然而,報恩有許多種方式,婚姻乃人生大事,不可因回報恩情而錯付。這對李家人而言,也實在算不得公平。
謝琰略鬆了口氣。事情尚未傳到母親那裡去,那便生不出什麼變化了。“我並非想以婚事來報恩,而是確實心悅元娘,想娶她爲妻。而且我確信,她也是最適合我的小娘子。若能娶得她爲妻,此生便再無憾恨。”
謝璞想起方纔那位落落大方的小娘子,垂下雙目:“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沒有你自己做主的道理。按理來說,你應當將此事稟明母親,讓母親遣人提親纔是。你如此自作主張,終歸是落人口實。”
“既無私相授受,又有貴人出面,官媒提親,會落下什麼口實?”謝琰淡淡地道,“大兄實在是多慮了。何況按大唐律,我所做之事很合規矩。至於謝家的規矩,橫豎我已經離家八年之久,許多規矩都破了,再多破一個亦無妨。”
“你這脾氣……”謝璞不由得失笑,“原以爲確實磨出來了,卻仍是這般衝。都已經八年了,你這口氣還要生到什麼時候?人生能有多少個八年?你如今已經靠着自己的能力出頭,便是回去服個軟又如何?母親雖嘴上不說什麼,到底仍是惦記你的。之前你讓人傳了那麼多奇怪的消息,她又氣又惱又擔憂,命我查一查你的行蹤,確定你是否安好。到底是嫡親的母子,她怎麼能不牽念你呢?”
“我若回到她身邊,只會惹她氣惱,倒不如離得遠些,彼此安寧。”謝琰接道,“我原本打算給她寫信,卻仍無法確定,她會不會逼着我放棄眼下的一切,回去繼續科舉。在她眼裡,進士貢舉是咱們唯一的晉升之道,不考出個進士便無法證明謝家人的能力。”
“母親她——”謝璞喟嘆一聲,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以他心中所想,評價長輩的行爲到底是大不敬,故而他心底存了許多話,都實在說不出口,只能悶在胸臆之中苦苦煎熬。
“看,你心中其實很清楚,所以並不敢替她保證什麼。”謝琰流露出輕諷之色,“連大兄你,不也被逼得每年去考進士麼?分明若換了是明經,也照樣能夠出仕,她卻始終轉不過彎來。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大兄當真想考到五十歲?呵,我卻不想如此蹉跎時光。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幾年對我而言尤爲重要,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沉默良久,謝璞方有些艱難地道,“你放心,我不會將此事說出去,只等你親口告知母親。”許下這個諾言,於他來說實在有些艱難。然而說出口之後,不知爲何卻輕鬆了許多。彷彿揹負在肩上的沉重壓力,瞬間便消失了一半。他是孝子,同時也是長兄。昔日因孝順而不顧阿弟,逼得他四面楚歌無人能信任,如今也該爲他想一想了。
謝琰揚起眉,親手替他斟了一杯酒:“多謝大兄。這是我與元孃親手釀的葡萄酒,試一試滋味如何?按我說,應當比得過西域那些葡萄酒了。還有,咱們也別光顧着說話,席面都快涼了。試一試這塞北的駝峰炙和駝蹄羹罷?比之長安如何?”
“若非我向你如此許諾,你恐怕連這葡萄酒也不會讓我喝罷。”謝璞似笑非笑,接過來抿了一口,“別的不說,你在此處過得倒是很快活。”然而,到底還有一個近在眼前的話題,兄弟倆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當然,此事也遲早要說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