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二月末,靈州夏州附近皆出現了假扮爲馬賊的薛延陀人。或數十人,或聚集上百人,不斷侵擾邊境附近的村莊。因着大唐邊境防備日漸森嚴之故,番代徵防的府兵們迅速反應過來,很快便展開反擊。然而,薛延陀騎士皆是射藝出衆的控弦之士,不似尋常馬賊那般時常手持胡刀近身作戰,將他們視爲馬賊的大唐兵士由於誤判的緣故,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河間府雖早有預料,卻也因着薛延陀人個個兇猛狠辣如餓狼之故,犧牲了許多府兵。五位校尉雖有心立功,但那些薛延陀人實在太過兇狠,即使得勝,也不過是拿府兵的性命堆出來的慘勝而已,根本毫無意義。故而,當李和將果毅都尉、校尉皆召到主軍帳中,欲選兩人負責前往邊境徵防對敵之時,五人皆沉默以對,竟無人主動請戰。
李和掃視着他們,心中不無失望。何長刀與郭巡亦是濃眉倒豎,卻並未出言。
眼前這些校尉,皆是當年突厥戰敗之後漸漸提拔起來的,靠着偶爾剿滅山匪、圍殺馬賊賺取軍功以助升遷。他們曾多少有些自大,以爲自己戰無不勝,然而在貞觀十五年薛延陀人聲東擊西突然侵襲懷遠縣時,卻因無法控制住戰場上血肉橫飛的混亂場面,險些教敵人破了懷遠縣城。或許過去的記憶給他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在面對強大的敵人之時,他們居然生出了幾分怯戰之意。
“嘖!真是不成器的混賬東西!平時在演武場上鬥來鬥去,不是很威風麼?怎麼事到臨頭都成了縮頭烏龜?!”李和拍案而起,“你們怕薛延陀那些胡虜?!身爲大唐的武官,居然怕胡虜不敢請戰?!若是傳出去,咱們河間府就成了笑話!連老夫的臉都會被你們丟個乾淨!”
“貪生怕死的混賬,就給老夫滾回家去!河間府要的是勇武的兒郎,不是縮頭縮腦的膽小鼠輩!都給老夫滾出去!別教我再瞧見你們!!郭果毅、何果毅,你們守在河間府,由老夫親自帶人去會一會那些薛延陀的狗奴!”受了斥責的幾位校尉皆有些羞愧地垂下首,如楔子一般立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然而,此時再請戰已然遲了,他們只能漲紅了臉,依舊維持沉默。
“都尉不可!”郭巡立即行禮,反對道,“不過是數百薛延陀人而已,何須都尉親自前去?都尉理應坐鎮河間府,遣他人去邊境徵防纔是——某願請戰!”
“某願往!郭果毅擅長文書之事,還是留在軍營協助都尉得好!”何長刀亦出列道,掃了五位校尉一眼,“不過,薛延陀人上回劫掠不成,很可能會糾集更多賊子南下。如今斥候也尚未查知他們的動向,多點些人前去徵防更合適!”
李和略作思索,讓部曲將謝琰喚過來。原本正全神貫注於練兵的謝琰早已聽聞此事,入得軍帳後,便道:“殺雞焉用牛刀。屬下願作斥候,前去大漠探查薛延陀人的行跡。”若能擔下斥候之責,也方便他操練那些新屬下的默契。演武場上的訓練畢竟有限,且長年累月中大家練習戰陣、箭法、刀法亦很相似,唯一的區別,便是戰場上的歷練。只有真正殺過敵人、勇敢無畏的兵士,才能爲他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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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和對他一向放心,一語未發便讓他去了。五位校尉見狀,更是羞愧難當。何長刀點了三人,命他們回去做好準備,翌日便前往邊疆附近巡守。而謝琰帶着手底下的一百二十府兵,於當日傍晚便離開了軍營。
稍後不久,李遐玉就接到軍營中傳來的消息。訓練有素的二百女兵、二百部曲立刻匯聚在一處,悄悄越過賀蘭山,繞道前往靈州以北的大漠。一明一暗,兩隊奇兵,各自開始探查薛延陀人的動靜。
二月的大漠,氣候依舊奇詭多變,忽而狂風大作沙暴漫天,忽而風雪交加冰冷刺骨。如此惡劣的天氣,不僅令斥候們的行動越發艱難,缺少糧食的薛延陀人亦是越發暴躁不堪。劫掠大唐村莊失敗後,他們便謀圖聚集部族之力,再度南下侵擾。然而,如今卻被困在大漠中,無糧無草,人馬皆是飢寒交迫。萬般無奈之下,他們也只能靠宰殺凍傷的馬匹,暫時填飽肚子。
若是眼前出現一支商隊或馬賊,想必這羣餓得眼睛發綠的薛延陀人必定會如餓狼一般撲上去啃咬。只可惜,如今無論是商隊還是馬賊,都遠遠地避開了靈州夏州附近的危險之地,他們根本不可能在大漠中遇到任何人——大唐斥候除外。
離他們不過半日路程之外的綠洲中,來自大唐的一行人,在遮擋風沙的胡楊林內早已建起了氈帳。簡陋的帳篷當中,思娘與念娘正舉着搖搖晃晃的燭火,李遐玉則藉着昏暗的燭光,仔細查看着手中的輿圖:“這樣的天氣,實在很難瞧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人。不過,如今薛延陀尚未徹底與大唐決裂,東有突厥降部侵擾,西有西突厥步步緊逼,他們暫時也不可能生出舉族南下的念頭。不過是某個部族私自行事而已,頂多不超過千人,若是缺衣少食熬不過去,說不得還會折損一兩成。”
“七八百人?好像也並沒有多少呢。”念娘接道。思娘也道:“咱們一人殺兩個就夠了。”一旁的何飛箭聽得怔了怔,皺着眉頭瞥了兩個侍婢一眼。
“是啊,七八百個頭顱,實在不想放過去。”李遐玉抿起脣角,“若是讓這些人活着衝到大唐邊境,恐怕會禍害不少平民百姓。”
“你想殺光他們?”何飛箭難掩驚訝之色,“咱們只有四百人,那可是一千個餓得恨不得什麼都能吃下的薛延陀人!”
“飢寒交迫確實極有可能讓他們狗急跳牆,但若是氣力不濟,再兇暴也不可能維持長久。何況,阿兄尚有一百二十府兵,可作爲奇兵出擊,徹底擊潰他們。”李遐玉回道,“你也莫要小看我家的女兵與部曲,他們每一人都至少殺過四五十個敵人,身經百戰。我們從未小覷過薛延陀人,亦不會輕視自己。以眼下的境況,以逸待勞,出其不意——以少勝多有很大的勝算。”
“……眼下尚且不知謝三郎他們身在何處,還是小心謹慎行事爲好。”何飛箭接道,“此行只是爲了探查薛延陀人的動向,咱們已經尋得他們的行蹤,便足夠了。如果貿然行事,反倒有可能陷入苦戰。”
“戰機稍縱即逝。”李遐玉皺起眉,“若是權衡太多,反倒容易錯過機會。對付這種餓狼,便須得趁他們最虛弱的時候,全都殺個乾淨。若讓他們暫時緩和過來,到時候就會更狠辣,遭殃的只會是懷遠縣的府兵與百姓。”李家人性情中既有固執,亦有一往無前的勇氣,只需有五成勝算,她便會緊緊抓住不放。
“至於阿兄,我已經派人傳話了,再過一兩日便會有迴音。” 原本約定數日之後,在附近的戈壁中會合,如今惡劣的天氣雖說阻礙了行動,但想必也離得不會太遠。戈壁周邊,謝琰能選擇的駐紮之地,攏共也就五六處而已,離得最遠的也只需一兩日便能往返。
“以四五百人迎戰,實在是太危險了。你不必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由我出戰。”
“我纔是這四百人的首領,當然必須親自出戰。你毫無征戰經驗,怎麼可能擔得起首領的責任?我家的女兵與部曲,每一個的性命都彌足珍貴,絕不會交給你來糟蹋。”
“我只是不想讓你深陷危險之中——”
何飛箭還待再勸,李遐玉挑起眉:“我心意已決,你不必再多說了。”
何飛箭沉默半晌,擡眼道:“若是謝琰勸你,你會聽他的?”
李遐玉合起輿圖,篤定地回道:“阿兄絕不會如此勸我,他只會贊同我、支持我。因爲他心中很清楚,我絕非什麼需要旁人百般呵護的小娘子。戰場上處處都是危險,但我們都能護好自己。”他們之前所經歷的一切,亦都是爲了在戰場上能夠遊刃有餘,爲了往後亦能並肩作戰。
何飛箭再度默然。
翌日,斥候果然帶回了謝琰的消息,稟報道:“謝郎君說,他會與孫郎君兵分二路,從左右兩側奇襲。娘子無須着急,這兩日且好生歇息,看好機會之後再動亦不遲。”
李遐玉沉吟片刻:“那就定在風沙停止那一日罷。”眼見着風沙就要結束的那一刻,應當是薛延陀人防備最鬆弛的時候。他們根本不會想到,已經有人在旁邊設伏攻擊,恐怕亦來不及拿起武器。當然,如何冒着風沙奇襲,於女兵與部曲們而言,亦絕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