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吟將淮真放在身側坐下,示意婢女帶人過來。過不多時,荊蘇攜着兩個小廝繞過曲橋來到亭前,拜道:“微臣給娘娘和小郡主請安。”
“請起。”徐長吟擡了擡手,微笑着問道,“荊長史今日是有何事?”
荊蘇略側身,露出兩個小廝手中所捧之物。兩廝手中各捧一盤,盤中擺放着十餘冊厚厚的書籍。一見封皮上的異型文字,徐長吟已知是何物,不由欣喜的說道:“這些便是前朝皇室藏書?”
荊蘇拱手道:“是。屬下據王爺的吩咐,整理出這二十四冊,包括北邊疆域及草原分佈、星象氣候、民情風志等!”
徐長吟拿起婢女呈上的書冊,略略翻閱,旋即嘆笑:“讀書還需得先識字呀!”她又問荊蘇,“荊長史可通蒙文?”
“微臣不才,識得不多。”荊蘇曉得徐長吟有意學習,便道,“王爺早些時候讓微臣在內城挑了數名識蒙文的宦從,娘娘可需要送幾個過來?”
這時任怡探過頭來,撇嘴道:“何需找別人,我就會呀!”
荊蘇一見是她,恭維道:“任姑娘真是博學多才呀!”
徐長吟笑道:“我倒忘了你世居此地,當是精通的!”
任怡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道:“娘娘只管放心,有我在,包準讓您半月便能寫能讀還能唱!”
徐長吟失笑,“這能唱什麼?”
“這唱嘛……”她骨碌碌一轉眼珠,陡地清了清嗓子,檀口一張就唱了起來:“人老去星星非故,春又來年年依舊。最喜得今朝新酒熟,滿目花開似繡……”
她嗓子清脆圓潤,唱來煞是好聽。娉望輕扯徐長吟衣袖,掩笑朝荊蘇一指,就聽荊蘇情不自禁的跟着唱道:“願歲歲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
“咦,你也會唱《琵琶記》?”任怡甚是驚喜。
荊蘇倏地回神,意識到自個的失態,是大感尷尬,也不好意思回任怡的話,只連忙對徐長吟道:“娘娘,微臣告退!”
徐長吟哂笑着點頭。待荊蘇退下後,徐長吟瞧向一臉莫名其妙的任怡,笑道:“你家中給你許了人家沒有?”
任怡落落大方的道:“我媽媽自小不在身邊,而我爹打小將我當做男孩子教養,也沒想到這些事兒。”
莫怪她一個姑娘家敢孤身遠行了,這做爹爹的“責任”不小。不過,徐長吟一直羨慕和佩服她能仗劍走天下。她當年也曾這麼幹過,只是沒多久就給朱棣“逮”住了。
“那你覺着荊長史如何?”徐長吟也問得直接。
任怡一愣,朝荊蘇離開的方向瞟了眼,隨之撇嘴道:“長得挺是白淨,只是我喜歡英氣勇猛的男子,不能只曉得之乎者也,武功必需比我強!”
徐長吟頓時嚥了話聲,荊蘇倒是俊朗中透英氣,只是據她所知,他是純粹的文官,一點武藝也不懂。看來打小在武館裡長大,讓任怡的眼界也變得“侷限”了許多。
比起應天燕王府,這座前朝舊宮改建的燕王府,在規制與規模上都壯觀了許多。不過,徐長吟多隻在宮門以內活動,再不然去去書堂,前殿六局諸類司職殿所,她無甚興趣,也沒有去的需要。好在她的日子並不空虛,淮真他們正是逗人又好玩的年紀,有時陪着他們晃眼就過了半日。另外一邊隨任怡習蒙文,一邊打理府裡內務,毫不覺無趣。
整座府邸的僕婢比起以前多出一倍有餘,有以前府裡的舊人,也有一直留在舊宮的人。這些人因爲南北兩域的民風,以及各自習慣了的府規府條,在磨合期間難免生出矛盾。好在明誠很得力,這些事鮮少吵鬧到徐長吟跟前去,但並不代表她不知情。
這日,她午歇醒來,見娉望她們都伏在桌案上打盹,便也沒叫醒她們,徑自輕步離了內殿。
守門的侍衛見着她忙行禮,她豎指在脣邊,示意他們輕聲,隨即低聲囑咐:“我去花園透透氣,不必跟着了!”
妍麗的花園裡,花影隨風搖曳,綽約怡人。日頭不烈,間或涼風吹着,讓人倍覺懶洋洋的。
園裡鮮見人跡,她信步遊賞,不盡愜意。陡然,一陣滿含怒氣的高嚷打斷了這份寧靜。
徐長吟不禁順聲望去,赫見得垂枝掩映的碧沼邊上,幾名婢女正圍在一棵樹前爭執着甚麼。她蹙眉行去,漸聽一名縹衣婢女忿忿地嚷着:“你只說把東西取出來,我不都還你了幺,憑什麼還賴我?”
另一邊穿翠衣的婢子死死抓着她的胳膊,滿臉的怒氣衝衝:“你丟我的東西,又弄壞了它,我不找你找誰?原來你們南方人如此蠻橫霸道!”
縹衣婢女一聽也氣了,使勁揮開她的手,喊道:“你們北方人才……”
“出了何事?”縹衣婢女還未喊完,徐長吟已然走到近前,笑眯眯的出了聲。
衆婢一扭頭,見是她,莫不一驚,慌忙跪倒:“參見王妃娘娘!”
徐長吟掃過她們,視線落在她們圍着的杏樹上。就見那樹的根處有個碗大的洞,這會裡頭正往外涌着水,樹前的草地上有隻溼漉漉的青皮球,球面上原似繪有圖案,這會卻已暈成了一塊塊的顏料,已經瞧不大清原樣了。這般一瞟,她心下已知出了何事。想必是這青皮球掉進了洞中,有人灌水入洞將之取出,卻也因此將球上的圖紋洗掉了。她示意衆婢起身,溫和的問向那翠衣婢女:“這是怎麼回事?”
翠衣婢女聽她問話,似是覺得無比委屈,未語眼眶已見紅,可她卻是搖了搖頭,低聲道:“奴婢們是在玩鬧而已,驚擾了娘娘,請娘娘恕罪!”
這話一出,衆人無不怔愣,尤其是那縹衣婢女迅速錯愕的瞅向了她。徐長吟不由興味,細細打量起翠衣婢女。身量甚高,眉眼稱不上清秀,可也生得烏眉大眼,透着北方女子特有的英氣。她又看向縹衣婢女,“是這樣幺?”
縹衣婢女支吾不清。見此徐長吟也未再追問,徑而行前拾起仍在滴水的青皮球,掏出帕子擦拭。徐長吟拭乾後,與那怔怔看着自己的翠衣婢女笑而招手:“你隨我來!”
翠衣婢女一語不發的隨她走到涼亭坐下,徐長吟將青皮球放在玉几上,和善的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烏日珠!”翠衣婢女脫口說道,旋即有些不自然的道,“奴婢叫芸珠!”
看來是前朝人無疑了。徐長吟笑了笑:“烏日珠,這名字是多子多福之意麼?”
烏日珠一愣,繼而輕輕點頭。
徐長吟托起青皮球,又道:“這球上繪的是八吉祥?”
“娘娘怎麼知道?”烏日珠訝然道。
徐長吟一笑,指住球上一處線條:“雖說看不大清了,但與我前兩日在書上見的圖案甚爲相似。是你的家人替你做的?”
烏日珠抿着脣又點頭,“這是家母臨終前給奴婢做的,那時奴婢剛七歲,隨後就進了皇……”她一收話,改而說,“進了前朝的宮裡!”
徐長吟輕撫球面,嘆息道:“既是遺物,該要好生保存着,何以弄得這樣?”
烏日珠的眼眶霎時又見紅,“奴婢見今日天氣爽朗,便拿出來想曬一曬,卻被、卻被……”
她實是不埋怨旁人,顯見其性情豁達。先前與縹衣婢女爭執,想必是急怒攻心。這會冷靜下來,便也沒想要告狀。徐長吟不由讚許的看着她,道:“她們將此物落進了洞裡,拿水灌出,也毀了圖紋,然否?”
烏日珠咬着脣瓣仍不說話。
徐長吟托起青皮球:“此物你可放心交給我?我替你將這圖紋重新繪製了!”她能明日烏日珠的感受,故而甚想補償其。而先人遺物並非旁物能替代得的,倒不如將東西還了原樣,尚能撫慰些許。
烏日珠聞言大喜,但瞬即也意識到不妥,連忙道:“這種事怎敢勞煩娘娘?”
徐長吟以指描繪着圖案,淺笑:“你且安心,我斷然不會糟蹋了這件寶貝!”
“寶貝”二字讓烏日珠的眸子裡頓時浮起了水霧,她突地“撲通”一聲跪下:“奴婢叩謝娘娘恩德!”
徐長吟扶她起身,嘆道:“你不埋怨那些丫頭,是她們的幸運。而我以往沒有調教好她們,纔會讓她們行事莽撞,終生出這些事來,該是我得補償你呀!”
她平易近人又謙和的態度讓烏日珠是大爲感動與窩心,連連搖頭:“奴婢也有過錯,不該激將她們!”
“兩個地方的人定然有着許多不同的習慣,生出矛盾也在所難免。但無論是從何處來,如今既然都爲燕王府的人,便要以此爲家,以彼此爲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和樂才能生福呀!”徐長吟語重心長。
烏日珠頗是委屈的道:“娘娘,奴婢也努力想與她們相處融洽。只是她們盡說些南邊話,提南邊的事,叫奴婢們想融進去也難。”她所說的“奴婢們”,指的自然是北邊人了。
徐長吟安撫的拍拍她的手,“我明白,適才你且不願狀告她們,便足見你的大度。”強制讓她們和樂定然行不通,得想個法子使她們打破隔膜纔對。她稍有思慮,道,“此事我會逐磨,明日此時你到前殿找我!”
烏日珠不知她有何計較,困惑的應了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