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
元宵方過,位極人臣的左丞相胡惟庸以“謀不詭”等罪被處死,同誅九族,朝野譁然。與此同時,同其友好之人也一應被株連入罪,牽連之廣,前所未有。
洪武十三年,註定是不平靜的一年。
二月初九,徐長吟壽辰。是晚,她順利誕下一女,賜名淮嫤。
淮嫤比淮真長得更像徐長吟,眉眼秀氣,也很是乖巧安靜。不過,徐長吟看着正在寢臥裡撒歡的淮真,當初淮真在襁褓時也是如此安靜,如今卻越來越活潑頑鬧,也不知是像誰。
高熾像尊小米勒似的坐在內榻,憨憨地凝視睡得份外恬靜的小妹妹。這時,淮真也跑到榻邊,把小鞋子一脫,就利索的爬上了榻,小嘴裡直嚷:“淮真要看妹妹,淮真要看妹妹!”
徐長吟歎笑,將她抱到懷裡,免得她爬到內榻鬧醒了淮嫤,並小聲叮囑着:“淮真乖,不要吵醒妹妹!”
淮真立即捂住小嘴,很認真的點了點頭,睜着大眼直勾勾的端詳淮嫤。朱棣甫進屋,見到的便是妻兒湊在一堆,像看稀罕物似地瞅着熟睡的小女兒。他不禁莞爾,放輕步伐踱到榻邊坐下。淮真扭頭見到他,小嘴一咧便往他身上撲去。
朱棣憐愛的抱住女兒。徐長吟見怪不怪,但仍戳了戳她粉嫩的小臉蛋表示不甘心。朱棣騰出手握住她的柔荑,低聲道:“今日已頒下旨,三月十一起程!”
徐長吟並無不意外,臻首道:“我會吩咐下去開始打點準備。”正月裡便已確定他們很快便要告別旖旎的江南,前往藩地北平府。
朱棣執起她的手在脣邊輕吻,低啞的嗓音裡帶着幾許溫情:“北平不比京師,往後要辛苦你了。”
徐長吟微笑,環視身邊的兒女,視線最後落在了他身上,眸光浮起一片柔情:“有你們在,哪兒都好。”
朱棣未語,只是情不自禁的握緊了她手,脈脈的情愫在夫妻二人間縈繞。
隨着時間的臨近,朱檸、懷慶和大名福清等金枝玉葉隔三差五的前來,只因他們這一去,今後除卻特別事由,終年便只能回京一次。
三月初十,朱元璋設宮宴,爲燕王夫婦踐行。
朱元璋對朱棣的期許昭然可顯。他將諸子分封各地,其中原爲北元大都的北平府原更是雄關重鎮,是防禦殘元勢力的重心,而燕王府是在北元皇宮基礎上改建的,規模實乃諸王之中最盛。同時,北平府的防禦工事由徐達親自督理,構築比之其他藩王的封地更強固。
馬皇后將徐長吟召到身邊,取出佩戴數十年的護身玉佛,殷殷囑咐着放入了她的手心,難捨之情溢於言表。徐長吟對將她視如己出的馬皇后亦是相當不捨,聆聽着馬皇后的叮嚀,忍不住淚撒滿襟。
宴後,朱棣和徐長吟攜一子二女前往魏國公府。徐允恭紅着眼眶站在徐長吟身旁,他自小便很黏徐長吟,儘管隨着年歲增長不會如幼時纏人,但在得知她要去往千里之外後,便一直鬱鬱寡歡着。
徐長吟心裡也自難受,牽着他的手,溫柔的叮嚀他要照顧好自己和弟妹,也許諾會接他前去北平府小住。
安撫好徐允恭,謝氏仔細囑咐徐長吟不可忘卻己責,今後她面對的將不再只是一座燕王府,而是一座封國,責任更重也更不易。
月懸中天,樓影綽約。
徐長吟獨自在府裡走着。朱棣未陪她多久,便同徐達去了書房議事。她緩步踱至飛華閣。惜朝和晴煙已歇下,她未想驚動她們,悄然進了香閨。
推開窗牖,苑囿裡依然雅緻怡人,卻見一株點綴着旖旎銀月的梧桐樹下,朱棣頎然而立,正自望着她。
徐長吟清眸流盼,笑容嫣然:“王爺逾夜入園,竟也泰然至極。”
朱棣眼裡隱露出星星點點的笑意,回得從容:“徐小姐和本王月夜私會,傳將出去,徐小姐也就非嫁本王不可了!”
話罷,二人相視而笑。當年他們在此亦有過類似的交談,只是現下對調了立場。
朱棣進到香閨,房中依然書香氣滿溢。他環視靜雅的香閨,“可還記得當初你在此說過的話?”
徐長吟知曉他是指甚麼,卻故意揚眉道:“甚麼話?”
朱棣勾了勾嘴角:“此生不求富貴權赫,縱是薄田三分、採桑織布,也是自在快活……”
徐長吟頗爲詫異,原來他對她的話一直記得,只是他提起這是何意?
朱棣看出她的疑惑,凝視着她認真的說道:“有些事我無法允諾你,但我會盡己之力讓你自在快樂!”
他鮮少說出甚麼甜言蜜語,此話也並不算甜蜜,但徐長吟仍是心頭一暖。她眨眨清眸:“可要立下契據?”
朱棣一笑,拉過她的手放在心口:“契據早已立在這裡!”
徐長吟佯作不置可否:“看不到摸不着,讓我如何相信?”
朱棣攢眉,“你想如何?”
徐長吟揚高脣角,“我想……你揹着我回燕王府!”
朱棣的眉頭挑得愈發高,半晌沒吱聲。
長街幽寂,氤氳薄霧間逶迤而來抹身影。
徐長吟伏在朱棣背上,怡然自得的哼着小曲,好不得意。朱棣揹着她穩步前行,臉上並無絲毫不快的跡象。幸而街道上並無行人,而淮真他們也早已被送回了燕王府,沒人見着堂堂燕王爺“淪爲”背夫的這幕。
徐長吟偏首瞅住他冷峻的臉廓,眉彎眼笑。倏地,她在他耳畔輕言細語:“其實,我一直很慶幸嫁給了你!”他這個冷麪王說不來好聽的話,也很霸道,然他懂得她,也能包容她,願爲她妥協,願爲她放下身段,這些就是他的溫柔!
適朱棣走至甚爲陰暗之處,她未能看見他的表情,也只聽他淡淡的“嗯”了聲,但是他扶住她的手掌卻愈來愈有力。她無聲而笑,安心的枕在了他的肩頭。
燕王府裡燈火熒煌,明誠正帶着一干僕婢仔細檢查收拾的一應物什。衆人皆對明日就要啓程前往北平府顯得甚是激動,有憧憬也有不安。到了北平府,他們便不再只是一座王府的僕役,而是一位擁有近似獨立小王國的藩王的僕臣。其中,尤以娉望最是喜樂,因着朱棣已將她的心上人王行五攜母前往北平府。待在北平府安頓妥當後,朱棣和徐長吟便打算讓娉望出嫁。
回到東園,漸已夜深,徐長吟仍了無睡意。她讓明福去西園瞧瞧賞汝嫣歇下沒有,不多時明福回稟,說賞汝嫣正在撫琴。當即,她興沖沖的吩咐羅拂備酒。待朱棣漱洗回屋,拉着他就往西去了。
賞汝嫣對她的心血來潮並不奇怪,讓容玉在亭子裡備好香鼎暖爐,畢竟初春的夜裡寒露仍然很重。
二姝在朱棣左右坐下,徐長吟替他們各斟一杯酒,續而端起酒盞,看着賞汝嫣情真意切的說道:“多虧了有你!多虧了有你在王爺身邊!”
賞汝嫣亦是真摯而言:“妾身之幸,能夠侍奉娘娘和王爺,唯願能終身侍奉下去!”
朱棣看着二姝,欣慰的道:“有你們,我也足矣!”
徐長吟和賞汝嫣相視而笑,一同飲盡了杯中酒。
賞汝嫣提壺斟酒,言語輕細:“聽聞北平府仍保留着一部分元朝時的習俗風尚,蒙文也依然通行,在官文裡甚至同漢文並置。這二者交融,恐怕會有些問題。”
徐長吟臻首:“我也聽父親提起過。父皇雖有禁令,大力恢復元以前的舊制,但多年的習慣要一夕改變,定有難度。”北元敗退中原尚只十餘年,對中原文化和風俗的影響卻並不淺,皇上嚴令恢復漢制,卻必然需要時間。
二姝看向朱棣,朱棣挑眉道:“你們一位是堂堂女諸生,一位冰雪聰明,可有何良策?”
徐長吟嗔笑:“王爺未免有笑話我們之嫌了。我們能想到之事,您豈會未想到,想必應對之策也是早有的了。”
朱棣呷了口酒,並不言語。
賞汝嫣掩脣笑道:“娘娘,王爺這是想考咱們呢!”
徐長吟緩緩道:“要解決文化習俗上的衝突,並非一日能化解。我聽說舊宮保留着元時皇室的藏書,還有不少蒙古宮人。簡單易行的做法便是將這些藏書開放,讓人閱讀學習。另外便是將那些宮人召集起來,向他們瞭解熟悉蒙古習慣,儘量避免衝突。知己知彼後,也更易於將我們的風俗習制普及開來。”
朱棣看着她說了四字:“不謀而合!”
徐長吟佯作惋惜:“早知如此,就該先討個獎賞!”
朱棣似笑非笑,卻是在桌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暖麗的宮燈映照着暢然飲酒交談的三人,顯得祥和而溫馨。
三月十一。尚是東方未晞,晨霧朦朦之時,燕王府卻已是攘來熙往,前來送行者絡繹不絕。
以朱標爲首的皇親和朝臣在城外相送。朱檸和懷慶抱着徐長吟淚水漣漣,朱梓和福清大名也拽着朱棣的衣袖哭紅了鼻子。
徐長吟在送行的人羣裡望見了沈度,也看見了袁珺。沈度向她遠遠躬身一禮,笑容依然溫文爾雅。她憶及同他喬裝道士去高府“裝神弄鬼”,憶及在中都同他牽着馬散步,儘管相處的時日並不算多,但他依然是她很重視的朋友。她婉婉向他欠首,心裡充滿着感傷。
她的視線望向了袁珺,他的眼神仍舊坦然而真摯。他拱手爲禮,脣瓣翕動。徐長吟從他的脣型讀出,他說的是“保重”二字。她微笑頷首。突地,她眼前蒙上一層陰影,朱棣極爲準確的擋住了她的視線。
徐長吟但覺好笑,由羅拂和娉望扶着上了馬車。朱標按住朱棣的肩頭,道:“四弟,務必保重!”
朱棣點頭,“大哥,你也要多多保重!”
朱橚應是一干兄弟中最感傷的,因他與朱棣的感情最深。然而,他一直未置片言,只是在送朱棣上馬車前,與他緊緊的擁抱了許久。
朱棣進到車廂,徐長吟看出他淡定的神情間也露出了幾許傷感。她一語不發的坐至他身旁,緊緊握住他的手。
明媚的陽光穿透晨霧,金子般的光芒籠罩住由五千七百餘人組成的藩國衛所隊伍,照耀着這龐大的隊伍浩浩蕩蕩的向他們新的家鄉和歸屬之地前行。
在隨行的隊伍裡,有着誓死保護燕王領地的燕山中、左護衛侍從將士,有着要被委以重任的謀臣仕官,有着深受信任的家眷侍從,有着與他骨血相依的兒女,還有着他烙在心底深處的妻……
朱棣和徐長吟執手相合,目光堅定的望着前方。無論前面是密佈的荊棘,還是平坦的康莊,未嘗可知的未來或許令人擔憂畏懼,然而,只要他們能夠相攜相守、相扶相持,又還有甚麼未來是不敢面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