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突如其來的詔令頒佈後,燕王府上下喜憂參半。
喜的是朱棣。他自幼深受徐達等開國名將的教誨與影響,從骨子裡便透着對統領千軍萬馬馳騁疆場的嚮往,有着成爲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將領的追求,更有着建功立業、守疆衛土的責任與決心。
他一直明白並且謹記着,他的父皇將他派到北方,賜給他一座雄偉的藩國城池,並非讓他耽於逸樂。這裡是大明朝的邊防屏障,他有絕對的義務與責任去守衛它。爲了這份責任與追求,他厲勤耕讀兵書,熟知兵法,可是一直以來只能是紙上談兵。此次隨軍出征,能夠與前元殘餘真刀實槍地比試,能夠目睹真正的戰場,他怎能不興奮激動?
相較他的期待,賞汝嫣與白夫人卻是憂心重重。她們皆受過戰爭之苦,心存陰影。儘管明白皇命難違,也知這是朱棣的責任,然若勸誘有用,她們寧舍所有也不會讓他去。
在這許多擔憂的人裡,徐長吟反而毫無異常。她形若無事地給朱棣準備着出行用物,也決口不提出徵之事,彷彿他只是出趟遠門罷了。
大軍開跋前日,白夫人與賞汝嫣提議要辦踐行宴,朱棣卻以無閒回絕,同邱禾在書房議事直至深夜。
邱禾退出書房時,夜幕裡雪簾輕卷。明祿挑着燈籠,送他離開。書房裡,朱棣靜坐沉思良久,才起身欲回寢殿。
明福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剛將燈籠往屋外一支,登時怔愣住了,旋即趕緊福身:“見過娘娘!”
說話之際,朱棣也已踱至門前,擡眼就見到一臉笑盈盈的徐長吟。她披着紫氅,一手挑燈,一手撐傘,亭亭玉立在門前,也不知是在外頭站了多久,臉蛋已被凍得一片潤紅。
朱棣大皺其眉,伸手要接過她手中的傘籠,徐長吟卻笑着避過,道:“酒已溫好,王爺可有閒陪我小酌一番?”
朱棣既是責備又是關切的道:“要喝酒等我回去即是,夜深天寒,也不怕凍壞身子!”
徐長吟笑道:“便是擔心王爺會直接回了寢殿,我纔在這兒等候。”說着,她側首對明福溫和的說道:“王爺這兒有我,你且回房歇息吧!”
明福應聲退下。徐長吟這纔將傘遞給他,將涼涼的手塞進他暖和的掌心,嘴裡說着:“可真冷呀!”
這會倒是知冷了。朱棣好氣又好笑,展開披風將她攬入懷中,“去哪?”
徐長吟笑而不語,只朝南邊的方向一指。見她故作神秘,朱棣也不多問,相攜往她所指方向而去。
靜謐無人的苑囿裡,小雪如柳絮楊花,在紅籠的映照中安靜地飛舞飄落。雪花落在月拱門上的門楣上,白晃晃地映出“香雪園”三字。這兒是白夫人的居處。
朱棣看了徐長吟一眼,她徑自推開朱漆門,往裡走去。朱棣剛踏進園中,耳畔驟然傳來淮真的嬌嚷:“熾兒,不許睡,父王還沒來呢!”
隨之是高熾軟綿綿的無辜說話聲:“熾兒沒有睡,是姐姐睡着了。”
朱棣攏起眉頭:“熾兒他們怎麼也在?”
徐長吟將燈籠放在門旁,“他們的父王要出征,自是要來的。”
朱棣攬住她的腰肢往懷中一帶,低哼道:“看來你還記得我要出征了。”其實,他並不覺得出徵是甚麼了不得之事,但相較母親與賞汝嫣的憂慮關切,她表現的也實在太過平靜了,平靜得讓他覺得倍受疏忽。
徐長吟擡手拍去他肩頭的雪花,笑眯眯地說:“原來王爺是在故作不在乎。”連日他在她面前絲毫未提及出征二字,彷彿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今日他回拒踐行宴,更好似不耐面對白夫人與賞汝嫣的擔心。
朱棣眯起眼:“那也得看是在乎甚麼。”
徐長吟輕笑,牽住他的手,“好了,快進去吧!”
二人走至燈火明麗的屋外,裡間的說話聲愈發清晰。徐長吟敲了敲門,屋內登時傳來淮真的歡呼聲:“是父王來了!是父王來了!”
門扉吱呀一聲開啓,澄妝瑩徹、芙顏賽雪的賞汝嫣款款立於門前。她淺笑福身,正欲行禮,淮真便歡快地撲到了朱棣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腿,高興的嚷嚷:“父王再不來,淮真就要睡了呢!”
朱棣微笑着抱起她,徐長吟捏捏她的臉蛋,“方纔我明明聽見熾兒說你才睡過了。”
淮真衝她扮個鬼臉,轉頭指向屋內的白夫人:“奶奶也等了好半天呢!”
朱棣迎目看向屋內。白夫人坐在案旁,正輕輕拍撫着在她懷中睡着的淮嫤,而她面前的花梨木案上擺着熱氣騰騰地佳餚,一旁的小鼎爐裡還溫着一壺香氣飄逸的酒。
“坐吧!都坐下!”白夫人慈和地說道。
朱棣將淮真抱至高熾旁邊坐下,隨即撂袍坐在白夫人左側。徐長吟接過淮嫤,坐在白夫人右側。賞汝嫣取出溫酒與衆人各斟了一杯,淺淺笑語:“王爺,這是秋分時存下的果酒,並不醉人。”他明日便要啓程,自不能喝醉了。
朱棣會心一笑,扶她坐下。繼而,他舉杯敬向白夫人,說道:“孩兒此去尚不知歸期,但請您莫要惦念掛心。”
白夫人長嘆一聲:“若惦念掛心能讓你不需去,我憂此心又何妨?”
她不無愁鬱的話讓衆人莫不噤聲。白夫人又是長聲一嘆,端起酒杯,“罷了,現在說這些也只能徒添不快,爲娘望你早日凱旋歸來!”
朱棣抿脣沉沉點頭,舉杯飲盡杯中酒。徐長吟與賞汝嫣互望眼,徐長吟端過朱棣的碗,替他舀了碗湯,笑道:“這是孃親自煲的當歸蓮骨湯。”
“當歸蓮骨湯……”朱棣喃喃言語。
徐長吟輕言低語:“這藕中絲,雖斷猶相連,便如那骨肉親情是無論如何也是割捨不斷的,娘是望你能早日歸來呀!”
朱棣隱有動容,深深看向白夫人。白夫人拍拍他的手,慈愛地道:“快喝吧,涼了便不好喝了!”
朱棣點頭,慢慢喝着湯。徐長吟指着他面前一道色澤誘人的菜餚,笑道:“這是汝嫣做的一鷺如意絲,王爺快嚐嚐!”
賞汝嫣輕聲道:“妾身唯望王爺此去一路平安,如意隨行。”
朱棣欣慰的頷首,夾了箸如意菜啖下,繼而,他看向徐長吟,以眼神詢問她可有所表示。徐長吟輕咳一聲,視線瞟向擱在一旁毫不起眼的白粥。
朱棣舀了匙粥細看,旋即揚眉問道:“只是白粥?”
徐長吟乾笑:“這粥名爲四海粥。”
“四海粥?”朱棣不無疑惑。
賞汝嫣掩笑解釋:“王爺,四海歸一,而爲一色呀!”
朱棣眉頭挑得更高了,又聽徐長吟借勢說道:“俗語說,萬國安,四海寧,望王爺此去能馴服四海,使天下安定。”
朱棣似笑非笑的睇着她。徐長吟豈不知他這笑的含意,分明是笑話她明明是不會做菜,偏生還能捏造出這麼個冠冕堂皇的說辭。不過,他還是盛了碗平平無奇的白米粥,並吃了個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