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屋邸並未如何修繕,前任屋主遷走時,一應傢俬具是留下了。有兩堂四廂,中爲天井,後有廚舍柴房,毫不堂皇秀麗,幽靜樸素中卻又透着安寧祥和。
朱棣站在廊下環目打量一番,側首望眼已開始忙活的徐長吟。她忙碌的身影在一片灰塵僕僕中彷彿也散發着熠熠光芒,他深銳的眼神慢慢地柔和了下來,嘴角也緩緩逸出了一抹微笑。
一個時辰後,徐長吟灰不溜丟地從西廂鑽了出來,臉似紅霞,額沾細汗,輕喘着氣,手裡還抱着牀帳子。她溜目一瞧,院角的梨樹下,朱棣挨着一方圓木小几,單手支頤,閉着雙目,正自小憩。
她躡步走將過去,見着他眉宇間微泛疲憊,連她靠近也未驚醒,想必這一宿的趕路也着實累了。她抿脣輕笑,又踮腳退開,往後院行去。
後院有口井,井邊放着個大缸,而這會缸裡已裝滿清水,想必是朱棣早已打好的。
她打了水,將佈滿灰塵的帳子放入水中,腦海中回憶起與娉望在青冢時的情形。每每她要做這些事,娉望都會一臉哀怨的看着她,無聲申述她“搶”飯碗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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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她的身份,應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卻要“今來爲君做羹湯”,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突地,她擡頭望向廚舍,表情凝重起來。
做羹湯,這該怎麼個做法?
待將西廂房收拾妥當,又將廚舍清理出來,最後將曬好的被褥抱回房鋪好後,她已累得腰痠背疼,一下子癱軟在了鬆軟的牀榻上。累了大半日,沒多時,她便緩緩闔上了眼。
等她醒轉之時,天色已擦黑。瑰麗的晚霞從窗牖外照射進來,還帶着絲絲暖意。她舒適地蹭了蹭軟衾,陡然聽得屋外傳來一陣談笑聲。她怔了怔,這不是朱棣的聲音!
她起身理好衣衫,往門邊走去。那說話聲越來越清楚。
“燕兄弟,沒想到你對中都這麼熟,俺還得向你求指點才行了。”這笑聲甚是爽朗,一聽便知是不拘小節的人。
徐長吟但覺奇怪,拉開門往外望去,頓時瞧見半枯的梨樹下,朱棣正與一名頭包巾、着短褐的漢子談笑晏晏,面前的木墩上擺着兩盅酒,幾碟小菜。那漢子不到三旬,身材魁梧,膀大腰圓,一臉絡腮鬍,嗓門甚大。
饒是朱棣耳利,聽見了開門聲,遂望了過去,見着徐長吟訝異的站在門邊。
“四娘!”朱棣面含淡笑。
徐長吟被他一聲四娘叫得一顫,還未張口,那漢子已嗓門洪亮的道:“燕家妹子,你睡醒啦!”
這話本是不怪,可這麼一喊叫出來,頓時讓徐長吟漲紅了臉。她頗是尷尬的睇眼朱棣,顯是等着他介紹這莫名冒出來的人。
朱棣果不負她所望,淡淡笑道:“四娘,這是馬成馬大哥,是與我在酒館相識的。馬大哥,這是拙荊。”
徐長吟客氣有禮的頷首道:“馬大哥!”
“哈哈,燕家妹子,快來坐下,燕兄弟說你睡得沉,就沒等你一塊兒用晚膳。”馬成果是心直口快的性子,一再的點出徐長吟“懶覺”的事實。
徐長吟乾乾一笑,施施然上前,坐在了朱棣左手邊。
朱棣替她添了碗筷,也沒掩飾嘴角邊的哂笑:“快用膳吧!”
徐長吟輕瞪他一眼,默默地端碗用膳,只是心中思慮着,朱棣怎地與此人結交上了?以他的性子,斷然不會將只有一面之交的人邀到家中。她不覺又將馬成細一打量,模樣粗獷,舉止談不上粗野,卻也沾不上文雅,然而言談間卻予人一股豪邁之感。
朱棣淡淡一笑,轉而與馬成說道:“大崗村北郊冒出苦泉一事,馬大哥以爲是怎麼回事?”
徐長吟頓時豎起了耳朵,苦泉?這是怎麼回事?
馬成的笑漸漸收了收,微皺粗眉:“俺是粗人,也不知道好端端的一口泉怎麼就成了苦的。俺只曉得這泉水一苦,周遭的鄉親們沒了水喝,日子可就難過了!”
朱棣略斂目,表情沉思。馬成也默默地喝着酒來。
但見氣氛微凝,徐長吟在旁笑道:“馬大哥,我是初來中都,不知中都有何有趣的去處?”
馬成一怔,旋即嗓音隆隆地笑了起來:“燕家妹子,燕兄弟對中都熟悉的程度比俺都厲害,俺就不搬門弄斧了!不過,中都附近的地方,我倒能推薦一二。”說着,馬成就滔滔不絕的介紹起來,偶還說些市井巷聞,他言語爽利,俚語俗言頗是風趣,倒也讓徐長吟聽得興致勃勃。
朱棣亦是仔細聽着馬成說話,尤其在他說及民生民事時,愈見認真,不時還會問上幾句。
一頓晚膳用了一個時辰,徐長吟收拾了殘羹剩菜到廚舍,想給他們沏壺茶,卻發現鍋竈煙冷。她只得去四處尋柴禾,但到柴房一瞧,裡面空空如也。她敲了敲額頭,頗是懊惱,先前東收拾西收拾,怎地就忘了要備些柴禾呢?
沒計可施,她只得回了前院,可剛一到前院,陡又見得院中多了幾人,卻是一位容貌平平、頗見精明的婦人與一雙虎頭虎腦的小童。兩名小童在院子裡嘻嘻笑笑地玩鬧着,而那婦人正替朱棣與馬成沏着茶。
馬成眼利的先瞧見了徐長吟,忙招呼道:“燕家妹子,燕兄弟說你還未下過廚,這茶水也還不會燒,俺就讓俺婆娘端了茶水過來,快過來喝茶,喝茶!”
徐長吟終於忍不住剜了朱棣一眼,他就這麼坦白,難道就不知家醜不可外揚嗎?她累了大半日,不過睡了會兒,便被人“逮”住,倒像是她又懶又不會家事似的。
朱棣神情自若,嘴角的哂笑更是愈漸明顯。
“燕家娘子,這茶是剛煮好的。”馬氏笑着招呼她。
徐長吟尷尬的點頭,“多謝馬伕人!”她忽地想起馬成的話,不禁問道,“馬大哥也住在這附近?”
馬成哈哈笑着,朝隔壁一指:“俺常聽人說,無巧不成書,這書長啥樣,俺不知道。不過,今天就是這麼巧,俺與燕兄弟不打不相識,原來還做了新鄰居!”
徐長吟一怔,難不成這馬氏夫婦就住在隔壁?她訝異的朝朱棣望去,不打不相識又是怎麼回事?
“不過是一場誤會,也因此才認識了馬大哥。”朱棣雲淡風清的帶過。
馬氏在旁對馬成頗爲責備的道:“你這牛脾氣,先前明明是你不對,偏說是人家燕兄弟的不是,最後險些冤枉了燕兄弟!”
馬成這會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撓了撓腦袋,嘿嘿笑着:“是俺的不是,這不,俺一曉得燕兄弟就住在隔壁,就趕緊來給燕兄弟陪酒道歉了!”
馬氏好氣又好笑,“你這哪是陪酒,有吃了人家的酒還賣乖的理?”
徐長吟越聽越是糊塗,在桌下輕扯了扯朱棣的衣袖。朱棣目不斜視,卻反手捉住了她的手,緊緊握在掌中。
徐長吟登時面紅耳赤,相縮卻縮不出來,只得嬌嗔地瞪住他。
朱棣視若無睹,閒適喝茶。
馬氏坐在徐長吟身邊,拉着她小聲說道:“燕家娘子,我瞧你們夫婦倆年歲不長,可是才成親?”
徐長吟微側過身,以遮住被朱棣握住的手,低聲回道:“成親方一月,便隨他回老家來了。”這話可不算假。
馬氏點了點頭,“我們搬來此地也不過三四載,這間屋子一直空着,也沒曾想如今能有一戶新鄰居。往後,你們有甚麼需要幫忙的,直管與咱們說,不必客氣。今日個是我家當家的糊塗,險些讓燕兄弟受了冤枉,這心裡當真過意不去。”
徐長吟實是不知他們所謂的“冤枉”是指甚麼,便也只能道:“我家相公並非小肚雞腸的人,有甚麼誤會,如今也消除了,不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