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婿倆默契地不再討論這個話題,相顧舉杯對酌,話題也轉向了別處。
他們從徐達當年南略定遠、北伐元軍,暢談到在那峰煙四起時期那些野心勃勃的梟雄們。一如陳友諒,又如張士誠,皆爲一世之雄,是最強的敵人,也是令人惺惺相惜的敵人。徐達憶起往昔,不無感慨。餘後,他們從羣雄爭踞的時代,討論起兵法戰計與治軍之道,進而又延伸到了增近蓄牧耕耨以屯田積粟。直到月上中天,翁婿倆方打住談興。
倚着粼粼月色,已然微醺的朱棣回了寢殿。內殿悄靜,他揮退前來伺候的宦從,恐吵醒了徐長吟。不過,他甫踏進殿中,便聽見窸窣聲響,隨之徐長吟撂起珠簾輕步踱出,細聲說道:“淮真和嫤兒在裡面睡着了。”
朱棣見她只披着件薄衫,眉頭微皺,捉住她的手放進掌心,低聲道:“怎麼還未歇息?”
徐長吟眨眨眼:“想等着你回來,也想瞧瞧你醉了幾分。”她爹酒量好,他此時纔回,想必是喝了不少。不過,儘管微見微容,但他依然神智清明。
前一句話讓朱棣嘴角微揚,自動忽略了後句的戲謔。他伸臂將她攬入懷中坐下,“與嶽翁相談甚歡,不知不覺就多喝了幾杯。”
徐長吟撇脣,“以你與爹的個性,想來談論的也只會是治軍兵法之類的話題。”
朱棣埋首在她頸間,鼻翼縈繞着她令人心安的香氣。他緩聲低語:“除了這些,還提及了你的母親……生母!”
徐長吟倏地一把推開他,詫異的瞪住他,“你是說爹提到了我娘?”
朱棣點頭,“嶽翁說道,你的母親錦心繡腸,時與他助益,而你……”他執起她的手輕吻,“而你的性情則甚隨她!”
徐長吟爲之怔忡,吞聲良久,復低聲喟嘆:“原來爹未忘記娘……”
朱棣不置可否:“難道你以爲幽和苑與墓園之事,嶽翁並不知情?”儘管他們父女倆爾今關係親近了許多,然她母親之事依然是她的心結。
徐長吟喃喃道:“每每臨近孃的忌日,孃的墓前便會有人供奉娘生前喜愛的膳食,那時我一直期盼是爹來看過娘……”或許,那不曾露面的祭拜者真的是父親也說不定啊!
朱棣看出她的心思,“既然存疑,何不直言問明?”
徐長吟悵然嘆息,“待有機會再問吧!”
朱棣知她是擔憂事情若並非如她所想,那時或會更失望。他輕輕擡起她的臉,與她雙眸相觸,眼底盛滿憐愛。徐長吟緩緩閉眸,他的脣正要落下,耳圖驟然響起一記尤帶睡意的嬌軟嚅音:“娘,淮真要喝水!”
徐長吟咻地跳起身,一臉尷尬的連忙去倒水。朱棣支頤瞅着她彷彿做壞事被逮住的模樣,不無莞爾。這時淮真也看見了朱棣,立即一掃睡意,歡喜的喚了聲“父王”,手腳並用的就往他身上撲來。朱棣抱起她,憐愛的親了親她的小臉蛋。
淮真摟緊他的脖頸,撒嬌道:“父王,淮真還想騎大馬,還想出去玩。”
沒等朱棣應聲,徐長吟將水遞到了她的小嘴邊,接聲道:“想騎大馬也得你能騎上馬去,喝完了水趕緊去睡覺。”
淮真噘嘴道:“淮真要父王喂!”
徐長吟沒好氣的將杯塞給朱棣,“你們父女倆慢慢喝。”話罷,她朝自個女兒扮個鬼臉,轉身回了內寢,留下失笑的朱棣與得意的長女。
中秋過後,未過幾日娉望便出了嫁。徐長吟將她嫁得風光,也嫁得溫馨。而儘管出了嫁,也有了自由身,娉望依然堅持在燕王府服侍徐長吟。
歲去如弦吐箭,不覺流逝指間。就在歲末除夕之夜,徐長吟平安誕下第二子,取名高煦。
新生命的誕生,連着新年節慶,闔府上下愈加的喜氣洋洋。而元宵節那日,燕王夫婦又迎來了一位期盼已久的人。
暖意融融的寢宮裡,白夫人滿臉慈愛地替熟睡的高煦掖好衾褥,繼而含笑與徐長吟說道:“高煦與棣兒幼時長得很像!”
“家父也這麼說。”徐長吟低頭瞅着身旁的兒子,笑眯眯的輕撫他的小臉,“最像的還是這小臉蛋,直想教人捏上一捏。”
白夫人贊同的頷首,“那會兒棣兒也是這麼招人疼。”
徐長吟一臉竊笑的瞅向坐在桌邊的朱棣。朱棣則淡定的繼續喂淮嫤喝水,對婆媳倆的對話置若罔聞。
這時,淮真奔了進來,小手捧着一隻惟妙惟肖的雪兔子。她興奮的邊跑連嚷:“娘、娘,快看子游叔叔給淮真捏的小兔子!”
她蹬蹬地奔到榻旁,朝徐長吟獻寶似的舉起通體晶瑩的雪兔。
一見她的小手凍得通紅,徐長吟與白夫人頓時心疼無比。徐長吟連忙接過雪兔放下,白夫人則握住她的小手不住揉搓以替她暖和。
淮真歪起小腦袋,困惑的看向白夫人:“你是誰?”太子妃薨歿那年,她在中都見過白夫人,然那時年歲更爲稚小,且相處時日淺短,如今自是記不得了。
“淮真,叫奶奶!”朱棣與徐長吟齊聲道。
淮真年歲雖小,但素是機靈,儘管不認得白夫人,但也立即喚了聲“奶奶”。
白夫人含笑點頭:“乖,淮真愈發伶俐了!”
“父王!”一道溫馴的聲音軟軟響起。
朱棣聞聲低頭,竟見高熾兜頭兜腦滿是雪花,活像個圓墩墩的小雪人,正睜着圓溜溜的眼無辜的望着他。他不由皺眉,一邊迅速脫下兒子的衣裳,一邊吩咐婢女:“速命絨毯來!”
徐長吟也看見了高熾的模樣,詫異的道:“熾兒,你去雪地裡玩了嗎?”
高熾吸吸有些紅通通的小鼻子,稚聲道:“姐姐說要堆雪人玩兒,讓熾兒當雪人,可是堆到一半,姐姐就不見了。”
朱棣與徐長吟頓時一齊瞪向坐在白夫人膝上的淮真。淮真倒也知自個頑皮,一吐小舌頭,縮起小腦袋偎在白夫人懷裡。不過,她離徐長吟僅一臂之距。徐長吟沒好氣的敲敲她的腦袋瓜,責備道:“淮真,你又欺侮弟弟!”
饒是白夫人心疼孫子,關切的道:“快端薑湯來,別凍着了!”
朱棣示意婢女依言去端薑湯,隨之沉着臉,盯着淮真道:“淮真,過來!”
鬼靈精如淮真,心知不妙,馬上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緊緊抱住白夫人,抽着鼻頭滿含委屈的嬌聲說道:“奶奶,淮真只是想和熾兒一塊兒玩,沒有想欺侮熾兒!”
她烏黑的大眼裡盛滿了無辜,着實惹人憐惜,白夫人心頭一軟,護着她對朱棣道:“小孩子玩鬧而已,又無傷大雅,就不要責備了。”
朱棣話頭一阻,抿緊嘴,倒也沒再出聲。徐長吟向他投去記“你終於明白”的眼神,以往她因淮真頑皮要責備時,他往往也會這麼護着。朱棣無聲一嘆,將高熾交給婢女去換衣裳。
不多時,高熾穿戴暖和的被抱了進來。白夫人慈和的向他招手,“熾兒,過來!”
高熾看向朱棣,朱棣點頭道:“熾兒,去給奶奶請安!”
高熾依言走到白夫人跟前,規矩的行了禮:“熾兒給奶奶請安!”
白夫人將他拉到近前,憐愛的問道:“熾兒,還冷幺?”
淮真悄悄從白夫人懷裡探出腦袋看向高熾,高熾乖巧的說:“熾兒不冷,奶奶不用擔心。”說着,他還朝自家“沒心沒肺”的姐姐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他的乖順讓白夫人由衷歡喜,誇讚道:“熾兒年歲不大,卻是如此懂事。”
徐長吟摸摸兒子暖呼呼的小臉,附和着笑道:“最貼心的也數熾兒了。”
淮真倏地滑下白夫人的膝頭,牽住高熾認真地說:“熾兒,姐姐再也不欺侮你了!”
衆人聞言無不欣慰,心道她總算懂事了,但旋即又聽她說:“等煦兒長大些了,我們讓他來當雪人!”
衆人莫不是哭笑不得,唯有高熾依然憨態可掬的笑着。
溫馨的天倫之樂讓白夫人老懷安慰,可就在這溫情的氛圍中,白夫人驀然長聲嘆息。徐長吟關切的問道:“娘可是有心事?”
白夫人寬慰地輕拍她的手,又看了眼朱棣,緩緩說道:“其實此行還有一人隨我來。”
此話一出,殿中靜默了下來。徐長吟抿緊脣,眸光幽深地望向了朱棣。朱棣與她對視一眼,淡淡出聲:“我可以放過吳蓁兒一次,但不會再放過她第二次!”
徐長吟低頭凝視高煦的睡臉,神色難以看清。在得到婆婆抵達北平府的消息時,她亦得知隨行的竟然還有吳蓁兒。她那時方知,原來吳蓁兒是被婆婆帶走的。而今,她依然想念着劉丹瑤,而每想及劉丹瑤的好,她便難以平復對吳蓁兒的憤怒。現在得知吳蓁兒不僅安然無恙,竟還敢來見他們,她心中無法不滋生起越來越炙的怒火。
徐長吟沒有吱聲,朱棣也沒有說話。白夫人默然片刻,復嘆聲道:“蓁兒罪衍纏身,確難饒恕,”她看着朱棣,“但你可知當日我爲何要帶她走,還讓你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