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猷,忠臣發賁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嗚乎哀哉兮,庶不尤。
這首詩是左宗棠方孝孺行刑前的絕命詩。
那是朱允文到達北嶺城的第一天,他站城中央的鐘鼓樓上,周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蒼白。風吹臉上像刀割一樣,並且也像刀子一樣割去了他來時的痕跡,他聽見自己的妻妾他身後低聲抽泣,還聽到有向他稟告,爺,方孝孺已午朝門問斬。
那天夕陽的顏色像血,是這座城市無垠的蒼白裡唯一的色彩。
紅老闆說,上有朱洪武打下的基業,下有臣子如方正學,龍座本已穩固,可惜了只缺一種顏色,於是根基鬆懈如土。
什麼顏色?
他低下頭,自己衣袖上輕輕一撣:紅。
先帝血色裡建都立業打下大明江山,朱棣血色裡坐穩紫禁之巔。血是紅,和紅老闆身上衣服一樣的顏色,但這顏色從不屬於朱允文。
永樂三年,跟隨朱允文一併被流放到北嶺城的長子朱文奎,臘月一場暴雪所帶來的風寒裡病逝。
那場風寒一併帶走了他的兩名妻妾,也令他再次僵臥病牀數月,卻依舊沒有將他從這座白色的城池中帶走。每天清早睜開眼,聽見野獸嚎叫似的寒風窗外呼嘯而過,他會把那排長窗一扇扇打開。風雪很快就從洞開着的窗口裡飛捲進來,犀利而迅速,就好象當年朱棣帶兵渡過長江從京城外長驅直入。
不知爲什麼朱允文很享受於這種感覺。不斷的令麻痹的寒冷,不斷的反覆頭腦裡的那一幕記憶,就好像破城那天血腥和漫天大火焚燒後的焦臭,讓他由衷的恐懼,卻又根深蒂固地烙刻他的記憶裡。
“這地方就是座墳墓!爺是想讓奴家們一個個活生生悶死這墳墓裡嗎?爺?!”
箏娘,十八歲,進宮時不滿十四,笑面如花。
這天當着朱允文和一衆僕役怒喊出那句話的時候,滿頭華髮。
朱允文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見過這小小的妻子臉上花團般的笑。似乎從踏上這片土地的第一天,所有的顏色就從那張明媚圓潤並且帶着絲稚氣的臉上消失殆盡,或者,被凍結了,就像腳下那片臣服於嚴寒的土。
很多個夜她j□j站他的牀邊,撫摸他,推他,親吻他。然後撕下那些帷幔用力扔向他。
“連女也無法征服,拿什麼去征服江山!”她說。十七八歲的年紀,什麼都敢說,敢做的年紀。
而他看着她靜靜微笑。
今次他卻沒有笑。
四周飄蕩着被箏娘扯下的帷幔,窗外吹進來的寒風裡,飄蕩得像紅色的幽靈。
那些是死紫禁城烽火中的冤魂吧。
他想。
然後撕開了包裹箏娘身上那些厚重而繁瑣的衣裳。
箏娘尖叫,因爲他尖銳的手指劃破了她脖子細嫩的皮膚,很深的傷口淌下了顏色很深的血。他想起紅老闆身上那件同樣顏色的衣服,還有那曲高山流水。於是用更用力的方式將箏娘壓到了牀上。
帷幔無聲無息兩的喘息聲裡滑落,像鋪天蓋地傾倒下來的血。
“什麼顏色?”
“紅。”
一個身體進入另一個身體,很簡單。卻用了三年的時間。
紅色慢慢從那具身體裡滲透出來,柔軟而嬌小的身體。她說不想死這座如同墳墓般的府邸裡。是的,他不會讓她們如此沉默而沉悶地死去。
節奏,律動,如一曲高山流水。
流下鮮紅色的水。
箏娘再次尖叫,沒有理會她,所有的朱允文撕開她衣服的一瞬間退得乾乾淨淨,只有風雪尖刀般她j□j的身體上滾動,還有朱允文粗暴的手指。
永樂五年,冬,華東華北等地連降大雪,七天七夜不停,兩浙災情最重處積雪可沒至膝蓋,爲百年所不遇。
這一年對於北嶺城來說是可怕的一年。本就嚴寒多雪的城市,遭遇了七天七夜的降雪之後,幾乎成了一座被隔絕的孤島,通向外界的交通要道全部被毀,也因爲冰雪封山,斷了所有靠山吃山的北嶺的生路。
很多延邊散戶沒這場突如其來的罕見的雪災裡熬過去,不是整戶被埋于山體滑坡,就是吃光了所有的儲備卻得不到及時補充,而死於饑荒及酷寒。大量山裡難民涌進北嶺主城,十三郡有八郡因饑荒而出現暴動。
同樣是這一年,有災民集中的那些棚戶區域看到了些奇怪的東西。
那些區域無疑是骯髒而混亂的。來自各郡的災民不分彼此地聚集那塊城市最偏僻角落的地方,用枯枝和凍硬的土堆砌出一間間簡陋的容身之處,但那種簡單的建築根本無法抵禦北嶺城超乎尋常的寒流。
每天都不斷有那個地方死去,有些被發現了,拖出去草草埋葬,有些則死了很多天,仍未被發現。於是一張板的間隔,這邊一家子吃飯,那邊僵硬得已經開始發黑,這種共處的現象比比皆是,久而久之,成了滋生瘟疫的搖籃。
於是死的越發的多,但一直都沒有去管。不是不想管,周邊差官也曾經來干涉過,但嚴寒和飢餓已經使得這裡的形成了一個獨立的閉塞的社會圈,被派去幹涉的總是莫名失蹤,久而久之,地方上也就聽之任之。
任由它那場雪災裡一天天壯大,一天天滋長,一天比一天更加骯髒和混亂……每到夜裡,那附近除了原住民,沒有敢去周圍走動。饑荒,寒冷,貧窮,於是暴戾。而關於那些奇怪東西的謠傳,就是從這片充滿混亂和暴戾之氣的地域裡流傳出來的。
有說,西北邊,那些災民埋葬屍體的亂葬崗裡,有時候入夜會看到一個。那手很長,幾乎垂到小腿這裡,他用那雙長長的手挖掘被寒風吹得僵硬的土,然後挖出裡面尚未爛透的屍體一口一口咀嚼。
更有言辭鑿鑿地說,那身上長滿了毛,白色的長毛。眼睛是紅的,被火照到了會一閃一閃泛出紅光。
那不是魃麼?天災出魃,還是魃惹來天災,自古傳說有之,卻從沒有一個正解。
也有說,某天夜裡,一行喝多了無意中經過了那片區域。一喝多便糊塗,一糊塗便熱鬧,一行熱熱鬧鬧地走着,於是身邊什麼時候多出一個來也無知無覺。
直到道路漸漸僻靜,的酒意漸漸清醒。內中有一道,好癢,好癢。
什麼地方癢?
問他,他也不答,只低頭一個勁地身上撓。
撓着撓着,身上突然掉下一塊皮來,掉皮的地方噗的聲鑽出一團灰灰白白的羽毛。
衆大驚,一聲冷汗,於是更加清醒,不約而同站定腳步看着那個撓着癢的。只見他一邊撓,一邊慢慢脫下衣服褲子,然後繼續撓,撓過之處,皮像乾裂了的番薯皮般遇風而落,並且同時從那地方鑽出一捧灰白色的羽毛來。直把衆看得兩眼發直嘴不能言,他突然仰頭一聲大嘯,張開滿是羽毛的兩條臂膀撲楞楞就飛上了天……
種種。
越來越多,越來越神乎其神的謠言,不是沒有傳到朱允文的耳裡。縱然很多時候他就如同一個聾子,傳言一被傳得太多,於是也就成了透風的牆。
只是聽就聽了,如同千百年來充斥這個城市這個國家裡的許許多多的傳說和謠言一樣,朱允文覺得沒什麼好去理會的。那時候伴隨着那些奇怪謠言的,還有這座城的一城之主朱允文嗜好男風的傳聞。
傳聞說他已有五年不近女色。
傳聞說他對狐仙閣老闆,那個國色天香的紅衣男沉迷得不可自拔。
終日留寢室,同臥一榻,恨不能日日與君好,仿揮刀斷袖之故章。
種種,說得活靈活現,說得好似那些都親眼所見。
好笑。而對此朱允文亦不去理會,理會又能如何。
他只是喜歡躺牀上聽紅老闆彈琴,看他彈琴時髮絲飄動,衣裾翻飛的風韻。而很多話,是他這座城市裡同任何都無法暢所欲言的,唯有紅老闆。
他和紅老闆談起過金川門,談起過李景隆,談起過那些曾受過自己無數恩惠,卻大敵當前時輕易拋棄了自己官員。
他問:他們緣何要負,天可明鑑,朱允文向來待他們不薄。
也許王爺給的,並非是他們所想要的。對此,紅老闆如是回答。
他沉默。
這年正月,箏娘死了,那個不滿二十卻已經一頭白髮的女孩子。
死的那晚她已牀上掙扎了一天一夜。不斷地尖叫,不斷地哭泣,不斷地咒罵。咒罵這座城市,咒罵當今天子,咒罵身邊的侍女,咒罵朱允文……
她恨,恨朱允文讓她這樣寒冷的一座城市裡懷上了他的孩子,恨那個孩子她用盡了一天一夜的全部精力後,仍然頑固死死守她的腹腔裡。而最終,一聲長長的,如同某種刮擦般尖銳的j□j聲裡,她嚥了氣。
死的那刻,箏娘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瞪着頭頂上方,彷彿那兩顆無神的眼眸裡滿滿充斥着她活着時的盛怒。身上和牀上全是血,白色的頭髮壓着血色的牀,連帶房間裡也充滿了血的濃腥,鋪天蓋地,壓得那些年輕的少女失聲痛哭。
長久以來,朱允文始終不明白是什麼讓箏娘這個原本如花般快樂天真的女孩一夕間白了頭髮。
他也無心去弄個明白。
只知道,這女孩對這座城有着同他一樣的恨,也知道這女孩恨着自己,不論是過去從不去碰她,還是後來當她是條狗般壓身下。所以他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她,要她,他喜歡把她當成條狗一般地要她,那感覺就好象聽紅老闆彈奏高山流水。
箏娘頭七那晚,有說看到箏娘回來了。
他們說箏娘一定會回來的,因爲她死得怨。她的胎位是正的,她的身體年輕而健康,所以,她不是難產而死,她是被血抱鬼纏死的。
那時候至少有三個以上的侍女,趁朱允文不的時候,對着衆發誓說,她們曾見到過血抱鬼。就箏娘臨產的前一晚,她們見到過一個一身紅衣的陌生女曾經出現箏娘房間外的屋檐下。
據說那個女頭髮很長,手裡提着只血紅的包裹。
但後來發現那個所謂的箏娘並不是箏娘陰魂不散。
那其實是朱允文的另一個妾,雲錦,一個沉默得幾乎令沒有任何存感的女。
自來到這座城市後,這女就一直是深居簡出的,同其他妻妾不一樣,她幾乎從不朱允文眼前露面,就好象這座冰封的城市,看得到它,卻感覺不到它,因爲它淡得令麻木。
可是那晚卻張揚得叫吃驚。
她穿着箏娘活着時,或者說還金陵那段最無憂無慮的日子裡時最喜歡的一身衣裳,粉色的錦緞,大紅色的綾羅披肩。長長的頭髮用一根長長的簪子綰着,赤着腳,走廊幾乎無溫的地板上來來回回地走,走到兩腳發青。
然後被帶進了朱允文的房間。
那時候朱允文和往常一樣聽紅老闆彈琴。紅老闆彈得不動聲色,他聽得亦不動聲色。直到一曲彈完,他問雲錦:
“做什麼。”
雲錦不答,只笑吟吟望着他,然後從頭髮上拔下簪子,一頭長髮水瀉般滑落下來的時候用力刺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