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四年,卿卿又誕下一子,霍遇深知她產後脾氣,當初承諾薛時安的誓言便又拖了一年。
等到了元朔四年入夏時,淇水一場澇災沖垮洛川沿岸碼頭,官府待命無爲時洛川薛氏組織救災,制止了汛情的蔓延。洛川太守陳孚因救災無爲而被革去官職,薛時安破格被任命爲洛川太守,半年後,其兄秦大人拜相,官列羣臣之首,薛時安被調任中央。時西域動亂,薛時安主動請命前往西域遊說各國,以避戰事。
又一年春寒時,爆竹聲響透整個永安府。
承熹嚷着要去點鞭炮,慫恿承安陪她一同去,承安偷偷跑去將此事告訴父皇,霍遇一心撲在未滿週歲的小兒子身上,只囑咐了句:“注意安全。”
承安承熹得了聖諭,喜呵呵地找小黃門拿來鞭炮,承熹卻愁了:“承安,還是你去點吧……”
承安猶豫,“還是去叫舅舅來……”
承熹悄悄道:“舅舅肯定會告訴孃親的。”她小小的眉頭皺起來,用穩重的聲音道:“承安,你是個男兒,該經得起試煉!”
……
德昌宮一場火災迎來元朔五年。
承安承熹放鞭炮,燒了德昌宮的三間雜物房,卿卿氣得快要背過氣來,霍遇拿着藤條,怒道:“伸出手來!”
承熹:“是哥哥乾的,不是我乾的。”
承安:“是妹妹乾的,與我無關!”
“燒屋事小,惹你們母后生氣事大!知錯了沒?”
承安承熹兩個人交換眼色,立馬爬到卿卿腳下,一人拽一邊裙角:“娘,我們知道錯了,我們不是故意的!”
“弟弟快被你們晃暈了!”卿卿氣道。
霍珏知道卿卿現在還在忍着,怕她過會兒徹底爆發出來,連忙一手拎着一個:“舅舅,姑姑,我幫你們處置他們倆,你們都別動怒。”
霍遇催道:“趕緊把這兩個惹事精帶下去!”
霍珏帶走兩個煩人精,霍遇命宮人帶走小皇子,關上門窗。
“卿卿,再也不生了……別爲他們動怒。”
卿卿也算是明白了,氣有何用?就算是將那兩個調皮鬼關黑屋子去禁閉,放出來照樣是這模樣。
“怎能兩個性子都像你……”
“像我多好,知道體恤卿卿。”
“再不好好教導他們,只怕哪天該把你我都燒了。”
卿卿吞了口口水,靠近他懷裡面:“是啊……承熹倒是沒什麼的,承安畢竟是皇儲,這麼野下去是不行的,宮裡的師父誰敢教他?不過他倒是怕我二哥,正好又和演兒年紀相仿,不如每年夏天讓我二哥去教他一段時間。”
“你二哥是我手下敗將,怎能教他去教我的兒子。”
卿卿立馬變了臉,冷笑道:“難不成你要親自去教?你敢教壞承安試試!”
以孟巒的學問見識堪當國師,這是最好不過的選擇,但他面子上過不去,“承安還小,晚幾年開蒙也無礙,你看珏兒,開蒙雖晚可現在照樣比其它世家子都厲害些。”
“王爺,這事關承安的一生,千萬別意氣用事。”
“卿卿的激將法屢試屢敗,下次換個法子。幾日沒同牀了,爺快被新來的女官們勾去魂,你不知道,男人總是愛新鮮的。”
他這些話月前就說過了,卿卿耳朵生繭,打完哈欠道:“鬧到了現在,歲也沒守成,明天我還要去二哥那裡,王爺也早些睡吧。”
見她要走,霍遇迅速箍住她的身子,下巴無力地搭在她肩頭,“今年初一不能在宮裡陪我一起過麼?”
“等你與我二哥何時能心平氣和了再論。”
卿卿這句話說完還不足半個月,霍遇和孟家便又起了一次衝突。
廷尉寺呈上證據,薛時安爲人證指認前祁薛氏一門因不願篡改史冊,秉筆直書而遭當時大將軍孟解陷害,滿門流放,後代皆爲賤籍,不得入仕,蒙冤五十年。
孟解正是當朝皇后、瑞安孟氏家主孟巒的祖父。
陳年舊案,證據確鑿,薛時安只求孟氏一個道歉。
孟巒多年來唯一一次入宮,便爲此事。
霍遇無心說些虛僞的寒暄之話,也不想屏退左右,顯得此事見不得光。
孟巒見到帝王,並未行臣禮,只是作君子之禮,即便今日,他仍不屑於眼前之人。
“孟家數百年的家聲,不能毀在我的手上。”
“錯就是錯,你繼承了孟家數百年的榮譽,自然也繼承了你先祖犯的錯。”
孟巒面對先帝亦談笑自若,即便眼前這個皇帝翻桌拔劍,他依舊氣定神閒。
“陛下所言極是,錯就是錯……當年奸人授命細作沈璃潛入孟家,竊取軍機,害我大哥枉死沙場!如今我孟家亦爲大鄴子民,願陛下,爲我孟家主持公道!”
說罷,他雙膝下跪,行大禮叩拜。
霍遇的眼直直盯着抱劍木架上的佩劍,琢磨着此時一劍斬了孟巒,也無人敢言。
就算世人不知,他和孟巒二人是心知肚明的,當年沈璃受他指使。南下竊取情報。
“你欲如何?”
“以沈璃血肉,祭我孟家將士,陛下還了孟氏公道,薛家要我孟沉毅的性命,我也無怨。”
霍遇腦海中浮現那個嬌弱少年的臉,他自小就嬌弱,還不如那些女兒家結實,人也不要強,任自己成一灘泥,叫別人塑成各種形態,他依舊是軟兮兮的樣子。
“他不過一個書生,承不了此罪責。”
“請陛下——爲我孟氏伸冤!”
“好你個孟巒,朕偏不如你意!朕不會處置沈璃的,你若要跪,便一直跪在此處!”
孟巒久久沒有起身,宮人們待皇帝走了,勸道:“孟先生,您快快起來吧,若皇后娘娘知道了您跪在此處,又該不安寧了。”
孟巒如若未聞,他已經許久沒跪過誰。
自霍遇登基那刻他便輸的徹底,但他們這些活着的人已經受過太多的艱苦,他早就失去了鬥志。他只能長跪此處,求先祖的原諒。
孟巒在太液宮裡跪着,霍遇不敢回德昌宮去,亦不敢讓卿卿知道此事。他派人出宮去沈璃常留的小酒館去尋他,叫他遠走關外,據說尋到沈璃的時候他正在與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倌兒芙蓉帳暖。
沈璃送走小倌兒,穿上冠服,比女子還要美上三分的面上露出淒涼的笑,“好不容易在一個地方坐定,又要趕我走。”
他太過清瘦,背脊不如霍遇孟巒那些在軍中歷練的男兒挺拔,總是微微佝僂着。
“轉告陛下……我認罪了。”
沈璃話音落下,霍遇派來的人還未注意,鮮血從他胸膛噴濺而出,將他桌上未完的畫布染成一塊紅綢。
沈璃的死訊傳到宮裡,已是深夜。
孟巒跪得雙腿發麻了,好似跪太久,渾身都發麻,沈璃之死也換不到他的任何反應。
霍遇與沈璃都是奸詐之人,誰知這不過是他的脫身之術?他是不信的,沈璃曾說過他不會向自己師父那樣早早歇筆,他要畫到老死,要將他這一生所見的河山都記錄在筆下。
他今年不過二十七,離他所說的畫到老死,至少還有五六十個年頭。
這些事最終還是沒能瞞過中宮,卿卿背脊發涼,纔剛剛入春,天氣似乎又冷了起來。
霍遇沒有在這個時候見她,彷彿是有意躲着她。她心口隱隱的疼,那點疼痛又不足以鑽到心底,卻又叫她不得安寧。
所有的冤孽都是要還的。
太液宮裡安靜地可以聽到落花的聲音,太監用尖銳的聲音通報皇后前來,霍遇伏案驚醒。
“卿卿來了?”
“我若是不來你可打算一直不見我?”
這深宮寒室有一種魔力,任何留在這裡的人都會迅速老化,可她還是當年的少女模樣。
“我無礙的……王爺,我無礙的……”她伏在霍遇腿上悶聲啜泣,她不知自己在難過些什麼,還能有什麼可難過的,大約是想起幼年的日子,沈璃手把手教她畫畫,她滿心只想着要與時安爬狗洞出去看新嫁女。
“卿卿有我,不難過的。”
他似哄女兒般珍惜着她,甚至對承熹也沒有這樣小心翼翼過。
卿卿擡起淚眼,對望他深黑色的瞳孔欲言又止。
她雖是被人推推搡搡纔來到他身邊的,但這一輩子她唯一自己做出的選擇,便是那個冬天奔赴去他的身旁。
這些年來,他也未曾辜負她的選擇。
這日難得沒有早朝,霍遇抱着卿卿在書房中的窄榻上睡到近午時的時刻,宮人不敢貿然打擾,直到皇帝召喚了,才魚貫入內室侍奉。
等帝后梳洗罷、用過膳,宮人才來通傳:“陛下,佟博士已在外候了多時。”
佟伯雖身在深宮,霍遇卻鮮少能見到他,就算是每月彙報古籍修繕進度、或是霍珏學業進度時都由他人代勞的。
“怎不早說。”霍遇斥了宮人一句,宮人匆匆將他請進太液宮來。
佟伯已是古稀之年,白鬚白眉,近年來行動也遲緩了不少。
他穿着青松色儒衫,頭裹黑色綸巾,步伐雖緩慢,但精神尚可。
他見了霍遇先下跪行禮,卿卿再向他行禮,他跪下不起,卿卿便也不起來。
霍遇以爲他人老耳背,沒聽到自己說的“賜座”,便看着卿卿道:“扶佟伯起來。”
“老臣……尚未耳背!”
霍遇險些被他這中氣十足的一嗓子嚇到。
“求陛下放臣離去,允許臣將不孝徒沈璃屍身運回其故土江夏——臣司徒青願青燈古佛,爲大鄴江河祈福!”
司徒青……霍遇暗咄着這三個字,一切在驟然之間豁然開朗。
世人傳聞司徒青因不忍他筆下的平安盛世被破壞,而棄筆隱居,此傳聞不論真假,可畫壇上再無司徒青此人,一些時評者便斥他懦夫,空有絕世的技藝而無文人之骨。
誰又知他棄筆從政,輔佐前祁兩任君王?改朝換代,他多年爲奴,雖早已棄筆,卻從未放下他心中那個大同世界。
當年沈璃借他徒弟的身份接近孟家,他亦是害瑞安城生靈塗炭的兇手。他一生無父母兄弟妻兒,只有一孽徒沈西關,和他一樣孑然一身。
人在生前分善惡忠良,死後,無非都是些可憐人罷了。
……
承安承熹因佟伯的離去哭了一鼻子,幸好是小孩兒,傷心來的兇猛,去的也快,第二日照舊爲了得到弟弟的喜愛鬧得不可開交。
薛時安出使西域之前,霍遇於宮中爲他踐行。薛時安告辭以前,卿卿留他,霍遇便裝作不曾看到,繼續與其他大臣飲酒。
這些年逢年過節,薛時安也會回永安的兄長家中,他見過兩次她的那對兒女,調皮勁像極了她小時候。
“我從未去過西域,若有什麼新奇的玩意兒,便帶兩件給我吧。”
“是。”
卿卿淡淡一笑,“我很早就知道的,卻還是感激你在這時候才戳穿這一切,我有了自己的家,再也不會爲以前的事難過了。”
“臣自記事起,便銘記家仇。娘娘大度,臣感激不盡,日後定竭我所能爲陛下效力。”
她在他眼裡一直是那個無知小女兒,所以他才能無所顧忌地利用她。利用她對付霍遇,再利用她幫助霍遇。
“我知道仇恨是什麼樣子的,哪有像別人說的那麼容易跨過去啊,你恨孟家也沒錯,你害過我,我恨你也沒錯。”
“你若不想見我,我可以永遠不踏入永安府。”
“他好不容易纔得了你這個人才,怎會放你回去?你若是有心補償,以後便輔佐好承安,將他交給別人我也是不放心的。”
他薛時安也不是優柔寡斷之人,她有所託,他一定是全力以赴。
他對她有過憐憫、有過愛惜,只是情愛非他所求,他有幸嘗那短暫的溫暖,一生便無悔了。
“皇后是何時得知的?”
“是孟九生病時……你去找了霍遇的,他定是以我爲條件才答應幫你伸冤的。他如此費盡心機也要留住我,你卻輕易就鬆手了。我雖不如你們聰明,可也不是個傻子,這些差別都是能覺察到的。”
“陛下待娘娘是萬分好的。”
“他對我不好,你會後悔麼?”
“人生只有一次,薛某並無遺憾。”
卿卿望着樹影背後的酣暢宴席,平靜地說:“人生只有一次,我已經擁有了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