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趙瑾之只覺得這位慢郎中的聲音簡直如同仙樂, 聽在耳中還帶來陣陣餘韻迴響,他暈乎乎的盯着太醫問,“可看得確實了?”
老太醫行醫多年, 這陣仗見得多了, 沉穩點頭,“確實。”
趙瑾之立刻轉頭看向清薇, 抓着她的手傻樂。不過現在屋子裡人着實不少,所以他很快收斂住這些情緒, 轉身朝太醫道, “不瞞您說, 最近夫人時常勞累,不知於此可有掛礙?”
太醫低頭想了想,道, “夫人身體底子好,胎相也穩,侯爺不必擔心。”
趙瑾之猶自不肯放心,“要不要開幾劑安胎藥來喝?”
“侯爺多慮了, 這藥也不是喝得越多越好,胎兒脆弱,母體用藥也須得謹慎纔好。倒是補身子的東西可以用些, 但也不必過量,免得胎兒長得太大,生產不易。若是侯爺着實不放心,我開幾張食譜, 照着這個來便是了。”
趙瑾之琢磨了一番,倒覺得這個太醫挺靠譜的。須知此時的富貴人家,便是沒事也要隔陣子請大夫看看,開個太平方出來吃吃。當然趙家是沒有這種習慣的,所以聽太醫這樣一說,便點頭道,“是該如此。”
然後讓陳管家把人送出去了。
其實平日裡這等事,他該自己去做的,但這會兒才得了這麼個好消息,他想陪着清薇。
送走了太醫,幾個婢女便上前來要給清薇磕頭,被趙瑾之止住,“這些虛禮都罷了,你們出去吧,告訴陳管家,今兒放賞,讓大夥兒同樂。只是這消息如今還是不要隨便往外透露,可明白了?”
“明白。”三人連忙答應。清薇肚子裡的孩子才兩個月,還不甚安穩,自然要多加小心。而且民間的確是有三個月後再通知親友,免得孩子留不下來的慣例。
把她們也打發走,趙瑾之立刻轉回清薇面前。清薇本來坐着,他卻直接把人拉起來,抱在懷裡,“清薇,我要當爹了!”然後似乎是覺得這樣還是不能表現出自己的喜悅之情,索性直接將清薇打橫抱了起來,“我真高興。”
清薇得到這個消息,自然也是很開心的。
但也很意外。畢竟在這之前,一點兆頭都沒有,所以自然也毫無準備。
所以在一瞬間的高興過去之後,自然就考慮起了比較現實的問題。比如自己懷着孩子,精神肯定更不如前,手裡要忙活的事情卻還沒有了結,她自然有些發愁。
之前才說有了孩子就要將大部分精力放在家裡,這孩子就來了,簡直像是算着時候來的。清薇心裡又是高興,又是無奈。
趙瑾之本來都快樂瘋了,但沒有得到清薇的迴應,他很快就將注意力收了回來,落在她身上,問,“怎麼了?是不是身子不適?”說着就要把人抱進內室去休息。
清薇忙道,“沒有的事,你先把我放下來。”
趙瑾之考慮片刻,同意了。但還是把人放在了軟榻上,讓她靠着。自己也貼着她坐下,這才問,“夫人莫非是不高興?”
“別胡思亂想。”清薇連忙打住他,“有了孩子,我心裡自然是高興的。但是我身上還有差事沒有卸下呢,沒有半路就丟下的道理。還得考慮如何處置。”
“不必考慮,只讓邱庭波自己設法便是。”趙瑾之不以爲然的道。
皇帝的事情固然重要,但自己的孩子也很重要。又沒到火燒眉毛的時候,趙瑾之自然不贊同讓清薇繼續去操心這件事。
雖說她現在纔有孕,距離生產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完全不至於如此嚴防死守,但是前幾天清薇那個陣仗真的把趙瑾之給嚇到了。
那樣廢寢忘食,耗費心力,如果只是一個人也就罷了,等事情過去,養養就回來了。但現在肚子裡還有一個,胎兒又還十分脆弱,甚至因爲月份太小,胎都沒有坐穩……
趙瑾之越想越擔心,簡直恨不能將清薇按在家裡,把她腦子裡操心的事抽出來,讓她好好養身體。
清薇道,“此事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負責,這會兒丟出去,旁人也沒辦法立刻接手,平白耽擱許多功夫。你放心,我知道輕重,有了孩子,再不會像之前那般了。”
趙瑾之很想相信清薇,但他更知道,忙起來的時候根本顧不上這些。他自己又不可能時時刻刻看着清薇監督她。
但是他也看出來了,清薇是鐵了心要管這件事,若是不讓她繼續,恐怕也不太妥當。就算沒有聽太醫交代過,趙瑾之也知道,孕婦應當保持心情愉快,如此對自己對孩子都好。再說這原本是一件好事,他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跟清薇起爭執。
所以趙瑾之思來想去,最後折中道,“你既然說自己心裡有數,我就且再信你一回。不過此事不能你一個人負責,須得讓邱庭波再找個人過來分擔。”
說到這裡,他腦子裡忽然靈光一閃,道,“有了,就讓祖父過來看着你。這些事你也可跟他商量,如何?”
邱庭波當初本來就是想請趙訓出山,只是趙瑾之把清薇推了出去。現在清薇沒有那麼多精神,趙瑾之便又把自家祖父給想起來了。
想必爲了未來的重孫女,祖父也必定是樂於過來的。再說,他老人家本來就閒不住,最近清薇忙着福王的事沒空去十二樓,他倒是在那邊跟幾位也是常來的客人熟稔起來,每日裡談些黃老之學,日子過得十分悠閒。
清薇皺眉道,“祖父年紀大了,怎能勞煩他老人家?”
“他老人家老當益壯,有事情做菜不覺得日子無聊。反正空談黃老沒什麼意思,倒不如來替你看着這事。回頭我親自進宮去向陛下稟明情況,想來他也能體諒。”趙瑾之道。
再說,自家祖父趙瑾之再清楚不過,從前這倆人湊在一起,多半時候都是在琢磨有意思的菜譜。如今把這個習慣再撿起來,倒也不錯。分一部分精神在這上頭,就不那麼費力了。有人陪着,清薇或許也能多吃下一些東西。
當然,這些都得他先去跟老爺子說好。
但趙瑾之也沒有立刻就離開。畢竟這會兒他激動的心情還沒有平復下來,滿心歡喜,還是更希望跟清薇待在一起。
商量完了這件事,清薇也將精神轉到了孩子上頭,有些擔憂的對趙瑾之道,“說來也怪,我身上竟什麼反應和兆頭都沒有,若不是今日請了太醫,說不準什麼時候才能發現。你說,這孩子會不會□□穩了?”
“安穩難道不好?”趙瑾之捏着她的手指道,“姑娘家嘛,還是文靜些好。放心吧,太醫都說沒有問題了。”
清薇點點頭,然後反應過來,“何以見得就是個女兒?”說起來,趙瑾之好像從一開始想要的就是女兒,兒子兩個字從來沒有提過。好像就篤定了她肚子裡的會是個姑娘似的。
趙瑾之低下頭看着她的肚子,將一隻手覆上去,“我想要個女兒,最好像你。”
趙瑾之自己沒有姐妹,趙定方也沒有女兒。倒是三叔趙定勉家裡生了六個閨女。可惜他早早分家出去,跟這邊的走動一向不多,趙瑾之又少年離家,小時候往來本來不多,有限的記憶早就模糊了。跟這些妹妹們也是最近才見過面,論到熟悉程度,恐怕還比不上清薇。
所以比起男孩,他還是更稀罕女兒。若再像清薇,那就再完美不過了。
……
第二日趙瑾之本來打算入宮,結果還沒出門,就收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宮裡三位娘娘同時有喜。”他對清薇說,“咱們這位陛下真是賣力。”要麼一直沒有消息,一有就是三個。
這話說得可真是夠促狹的,清薇頭也不擡的道,“將軍莫不是羨慕了?”
趙瑾之立刻警醒,“沒有的事!夫人可不要胡思亂想,我身邊有你一個就夠了。我們這樣尋常人家,福分太多隻怕享不過來。再說孩子,這胎若是個女兒,往後生不生都沒什麼打緊。若孩子太多了,咱們做爹孃的照管不過來,又難免有個厚此薄彼,對孩子不是好事。”
“不想傳宗接代了?”清薇笑問。
趙瑾之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既如此,傳不傳又有什麼分別?順其自然便是。”
在這方面,趙瑾之的思想跟祖父趙訓截然不同。——很難說他是不是受到了自家祖父的影響,畢竟從小看到趙訓爲整個趙家殫精竭慮,趙瑾之自然不免心有慼慼。這還是趙家家小業薄,換做那些世家大族,想來只會更加勞心勞力。
當然,世家大族已經形成了成立,不似趙訓還在家族草創之中,自然不用費那麼大的勁兒。
趙瑾之早已默認二叔家那一脈從趙訓手裡接過擔子,自然一併也將這傳宗接代,光耀門楣的責任也接了過去,如此,他自己倒是可以自在許多。
不過玩笑完了,他還是正色道,“其實咱們沒有兒子,未嘗不是好事。”
不管是在趙家內部,還是從虞景的角度來看,趙瑾之沒有兒子,都讓人鬆了一口氣,否則將來免不得會有波折和紛爭。趙瑾之雖然不怕,但也不想總是被這些事牽絆着。如此,對兒子就更沒什麼執念了。
清薇自然更不怕,但見趙瑾之說得認真,顯然是真的這麼想,也就不再多說了。子女之事也看緣分,順其自然便很好。倒是趙瑾之這種想法,讓她憑空少了許多壓力。
這麼想着,她便笑問,“這一胎是女兒,往後生不生都可。若是兒子呢?”
趙瑾之噎住。
他是很想要個女兒的,但是剛纔說了順其自然的話,這會兒再說“一定要生個女兒”這種話,豈不是很奇怪?再說清薇也不是他說一定就會一定的人。
他只好努力把話題轉回宮中的消息上,“不管是什麼,終歸是咱們的孩兒,我一定會疼愛她的。其實這回宮裡傳出喜訊,對咱們也是個好消息。”
他原本還擔心虞景知道清薇有孕,會有什麼想法。誠然趙瑾之很清楚,虞景和清薇之間什麼都沒有,甚至時至今日,虞景曾經對清薇的那點兒好感估計都消散得差不多了。但是他自己若是沒有孩子,聽說清薇懷孕,保不齊就會多想。
現在好了,宮裡三位娘娘同時有妊,虞景自己估計也開心得很,這時候跟他提這件事,卻是再合適不過了。
清薇也點頭道,“陛下想來應該很開心。”
皇嗣便是國本,之前虞景沒有孩子,不管是他自己還是朝臣們,心裡多少都會有疑慮。尤其是在出了福王的事情之後,虞景就更擔心了。但現在一下子有了三個孩子,其中有一個是男孩的機率很大。在這個時候,自然能讓虞景安心,讓朝堂上下振奮。
不過,現在還只是懷上,等生下來還要很久呢。中間也不是沒可能發生變故,所以一時還不能鬆懈,要防備有人從中作亂。
吃過早飯之後,趙瑾之入宮去了,清薇這才終於得了空閒,去書房翻書,驗證自己昨日腦海中靈光一閃的念頭。
因爲後來診出有孕,她自己很開心,趙瑾之也看得緊,所以清薇也沒有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去翻書,而是一直按捺到了現在,免得趙瑾之看了之後又跟着瞎擔心。
現在書房裡的藏書有許多,但清薇最近翻看的,都是近幾十年內的資料和書籍。多半都是些文人筆記,還有從皇宮裡借出來的各種奏章副本,以及市面上出售的各種文章。這些書內容簡直無所不包,十分繁雜,要看完並且大體記住,並從中分析出有用的資料來,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也是清薇看了那麼久,但一直沒什麼進展的緣故。
但是昨日在馬車上,她腦子裡忽然靈光一閃,總算是有了頭緒。這會兒飛快的翻着書,沒一會兒就將自己想看的內容找到了。
這也就是清薇記憶力上佳,這才能大致記得是在哪一本書哪一部分有過這種內容。雖然這記憶也未必全都確切且正確,但是也縮小了不少查詢的工程量。
她將這一頁翻開,仔細閱讀。
這是一篇遊記。記的卻不是普通的山水風景,而是在遊記類的文章之中也很少見到的一次天降隕星。作者乃是東海人士,有一日與朋友等人攜酒菜登山,于山上亭臺之中暢飲達旦。原本他們只是遙望海上日出,卻不想運氣那麼好,竟同時看到了一場罕見的隕星之雨!
作者的文筆也很好,遊記開篇用大量篇幅稱讚了當時盛景,使人如同親至。其後便開始探究起這天降隕星形成的原因,其中還提到了他曾經在文獻和書籍上看到過的跟隕星相關的文章。
清薇看完之後,立刻又找了提到的幾本書來看。可惜四本書裡,她只有兩本。另外還有一本據說乃是皇室所藏,最後一本則是占星方面的著作,不知道欽天監那邊有沒有。
想到欽天監,清薇就想到了自己的老熟人周徽。
皇室庫藏的書籍可以讓邱庭波代爲尋找,她想了想,讓人備車,打算去拜訪周徽。
然而在這一關卻遇到了困難,因爲陳管家十分爲難的表示,“將軍出門時說過,今日不讓夫人出門走動。若有要去的地方,要見的人,等他回來了,再陪夫人一起去。”
看來趙瑾之雖然妥協了,但對她還是一萬個不放心,連這種方面都注意到了。
清薇想了想,其實她若真要走,陳管家也是攔不住的,最後還是隻能去備車。但這種事,沒必要與他們爲難,根子在趙瑾之那裡,就該將他解決了,一勞永逸。
她對陳管家道,“也好,那車先備着吧。”
陳管家以爲她是聽進去了,抹了一把頭上的汗,連連答應。其實照理說,他是應該站在清薇這邊的,但是這是第一位小主子,清薇和趙瑾之都沒經歷過,他老人家多少有點兒如臨大敵的意思。所以聽趙瑾之這麼一說,也覺得讓清薇待在家裡更好,便立刻答應了。等面對清薇時,才覺得這話答應得有點兒太痛快。盯着清薇的視線,他都差點兒扛不住。
但是趙瑾之回來之後,夫妻兩個在屋子裡密談一陣,趙瑾之便出來吩咐他備車,說是夫人要出門。結果陳管家就眼睜睜的看着自家將軍從屋子裡扶出了夫人,把人送上車,然後……然後他就真的眼巴巴的站在大門口,目送馬車遠去了。
說好的他回來陪夫人一起去呢?
陳管家覺得將軍在自己心中高大威嚴的形象徹底崩塌了。
再回頭看看夫人,說自己出門就自己出門,將軍出馬都攔不住,這說明了什麼?說明這個家裡,到底還是夫人說了算。
但是這種想法,陳管家沒有表現出來,當着趙瑾之的面,眼觀鼻鼻觀心,恭恭敬敬的樣子,心裡卻在琢磨着,回頭也得叮囑一下跟着將軍的那幾個小子,以爲有將軍撐腰,平日裡走路都是鼻孔朝天,好似高人一等,總有被夫人收拾的時候。
清薇乘着車,直接去了欽天監。
但周徽卻並不在這裡。欽天監雖然在皇城也有衙門,但實際上除了兩個在這裡值守的官員,就沒有旁人了。其他人則都在城北的觀星臺。
——皇城坐北朝南,居至尊之位。所以北邊便是連綿的玉皇羣山,別的什麼都沒有。但這其中卻有一個例外,那就是觀星臺。欽天監的官員們在此觀測星象、推算曆法,這算是他們工作之中最重要的部分了。
聽說清薇來訪,周徽這一驚非同小可。只因他跟清薇的聯繫一向都很隱秘,通過旁人聯絡不說,還連消息都必須用暗語寫成。這也沒辦法,誰叫他們迄今爲止僅有的幾次合作,居然都是欺君的大罪呢?泄露出去半點,那就是吵架滅族的罪過!
所以清薇怎麼會自己跑過來?
雖然心中驚疑不定,但他也沒有把客人拒之門外。畢竟清薇一向很有分寸,既然正大光明的登門,想來也是有充足的理由。既然如此,他自然也要表現得坦蕩纔可。
兩人見了面,寒暄數語,清薇便直接道明自己的來意,她是來借書的。
不但要借那本記載着隕星之事的書籍,同時還向借閱欽天監內部的一些資料。也正是因爲茲事體大,所以清薇沒有派人過來說一聲,而是親自前來。
周徽雖然不知道她要這些是做什麼,但他隱隱猜到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眼睛一轉,就有了主意,“這些書籍都是我欽天監秘藏,從不示人。夫人要看,按理我不該拒絕,只是那本書也就罷了,其他的資料我卻是做不了主。還需稟奏陛下,聽候聖意。”
“這是自然。”清薇笑道,“其實這些東西我也不懂,術業有專攻,到時候恐怕還要請周大人出力。”
周徽見清薇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並且乾脆的答應自己加入,這才滿意的道,“應該的應該的。卻不知究竟是何事,我也好早做準備。”
清薇也不隱瞞,直接問道,“欽天監可能推測天象?”
這是欽天監的拿手好戲,但周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夫人所指的天象是……?”若是大的天象,或許還能觀測出來。若只是幾日之內有雨這等“天象”,他就無能爲力了。
“譬如隕星、日食、月食之類。”清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