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雲珠和湯巧珍都是本地新娘打扮,一身大紅吉服頭上蓋着紅蓋頭。拜堂的時候三個人一起拜,用武漢卿的靈牌代替了高堂,七姨太不曾過來湯巧珍就只好吃虧,含糊着把武漢卿的排位當成自己爹孃拜。送入洞房的時候,自然是分室而居,至於新郎官去哪裡全憑自願。寧立言一路走來,便停在了武雲珠的房門外。
雖然都是出身良好的大小姐,可是武雲珠和湯巧珍乃至這個時代大多數閨秀的性情都不同。一天到晚耍槍弄棒,還跟着徐恩和學習拳腳,隨同西利亞學習匕首博鬥術、柔術等等肉搏技巧,是個標準的假小子。
即便是在成爲女子警察別動隊分隊長之後,依舊也是愛玩愛鬧,帶着手下的大小姐東遊西逛,還許諾帶她們去鄉下打兔子。也正是因爲這個特點才和那幫愛趕時髦的大小姐們打成一片,成爲彼此不分的姐妹。
可是今晚,當寧立言推開房門時,發現這活潑好動的姑娘如同中了定身法,腰板拔的筆直,正襟危坐一動不動。若不是那紅蓋頭微微掀動,直讓人懷疑坐在那的是個活人還是尊雕塑。
那個在樂都出賣了身體,隨後被武雲珠收容的女孩就在一邊站着。她雖然也是軍官之女,可是如今都已經落到這等地步,往日的門第自然提不起來。
寧立言出了大錢給她母親治病,又把她弟弟送進學校讀書,讓她做什麼她也沒能力拒絕。比較而言,在寧家當個不用陪牀的丫頭已經是萬幸,總比之前那條出賣自己的道路更體面。
生活得打磨讓這個不幸的女孩變得遠比武雲珠成熟,她很清楚自己的處境,更知道自己有把柄捏在寧立言手中。對方如果存有歹意,自己就只能聽憑擺佈。如今能夠脫胎換骨獲得一次重生機會,不但不用淪落娼門還能讓家裡人生活無憂都要感謝武雲珠。
知恩自當圖報。更何況自己家裡人未來生活如何乃至自身前途怎樣,也全看自己和武雲珠關係以及武雲珠在寧立言面前是否得寵。因此她固然沒當過女傭卻也無師自通,知道怎麼捍衛武雲珠的權力。
寧立言來到時,正聽到她在那裡安撫武雲珠情緒。
“別害怕,你不是一直喜歡寧三少麼,今天是得償心願你該高興纔對啊,用不着緊張成這樣。我本來以爲你們……早就好過了,原來居然沒有,看來他確實是個好人,放着你這麼個美人在身邊居然不動手。他對你這麼好,今晚上不會讓你難過的。……湯小姐,今晚上沒她的事。這場婚禮本就該你是主角,湯小姐橫插一槓子已經不像話了,晚上哪輪得到她。三爺要是敢去她那過夜,我就去拉人……反正我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沒有什麼可在乎的,只要雲珠姐高興,我做啥都行。”
“看不出來,你這膽子還挺大啊,還敢去房間拉我?”寧立言看了一眼這個眉清目秀的姑娘,她的年紀和武雲珠彷彿,已經是個大姑娘了,相貌也生得頗爲出衆,否則也不至於讓那個男人拿出一筆大錢買她。論起氣質來很有些大家閨秀風範縱然是被生活打磨得棱角盡去,總是和普通窮人家的女孩不同。
見寧立言進來,她連忙低下頭羞澀地擺弄着自己的辮梢,嘴上卻不依不饒:“我現在是雲珠姐的丫頭,當然得爲自己人出頭。你雖然是一家之主也得講理,今晚要是睡在湯小姐那,我肯定不能答應。”
“這裡有你什麼事啊?跟着瞎搗亂。”寧立言說話間從懷裡拿了一卷中交票遞到女孩面前:“給你放假三天,拿着這個去看看你娘你弟弟,給他們買點東西。”
“謝……謝謝……”女孩的臉微微一紅,她顯然還不是很習慣這種從別人手裡接錢的生活。不過物質的需求終究戰勝了尊嚴,女孩還是一把接過錢向懷裡一揣,撒腿向外就跑。武雲珠忍不住叫了一聲:“英子……”
女孩的腳步剛一停,寧立言立刻朝她瞪起眼睛,女孩只好嘀咕一句:“不打擾你們了”,隨後低頭跑出去。
寧立言回手關上房門,來到武雲珠身邊坐下。“今是咱們的好日子,留她在這礙手礙腳的幹什麼?讓她去陪自己的娘和弟弟,也讓她娘高興高興。說來也是倒黴,我不光沒打到狐狸還落得一身騷,她的清白只能算在我頭上。她娘據說在醫院裡就不停地罵我是惡霸,壞了她姑娘身子卻不肯給名份。這回娘倆見面,也好罵個痛快。”
“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害三哥背黑鍋了。”
武雲珠的身體如同篩糠似地顫抖着,紅蓋頭來回地抖動,人拼命地向牀腳挪,把自己縮成一團。平日裡膽子最大的女孩,在這件事上反倒是最爲害羞的一個。當寧立言摘下蓋頭的剎那,武雲珠幾乎把自己縮成了一個團。兩條長腿緊並在一處,臉紅的像蘋果,低着頭不敢看寧立言。
當寧立言的手搭在她肩頭的剎那,武雲珠幾乎從牀上彈起來,最後還是埋着頭不敢看他。
“傻妹子說什麼呢?這點事至於道歉麼?我的名聲也就是這樣,比起勾結日本人來,壞一個女孩子清白的罵名小多了。再說她這筆帳記到我頭上,將來嫁人也容易些。誰敢看不起她就是看不起我,一般人不敢招惹你三哥這個大龍頭。這是積德行善的好事,我怎麼會怪你。再說就算你真做錯了什麼,咱們之間還需要道歉麼?過了今晚咱們就是夫妻,彼此之間親如一人,用不上這個對不起。”
他的語氣溫存態度和藹,可是武雲珠依舊緊張得要死。
“三哥……巧珍妹子那你去了沒有……”武雲珠的身體扭動着,不讓寧立言有機可趁。
“還沒呢,我這是直奔你這邊來了,高興不高興?”
“不……你還是該去看看巧珍妹子。”
“怎麼,你就這麼想趕我走?我要去了那邊可就不回來了。”
“嗯……我知道。巧珍妹子挺可憐的,大喜的日子家裡一個人都沒來,心裡肯定難受。她性子雖然好可是心眼窄,萬一委屈出病來就不好了,三哥還是去看她吧。我……我這怎麼都行,一個人也能過。”
“你怕她委屈生病,莫非你自己就不難過?”
男人的手從腰間挪開,聲音距離遠了些,似乎是做好了走的準備。武雲珠心頭泛起一絲失落,但又有了幾分寬心。
由於母親早亡父親醉心軍務,武雲珠缺乏必要的常識學習,平日裡和男人說笑打鬧乃至罵葷話都不當事,可是真到了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卻又異常緊張。
她在害怕,卻又說不明白到底在怕什麼?怕寧立言?怕給他生孩子?這都不應該。自己早就想給他生孩子,做他的妻子。在當初砸花會的時候,她都做好了用身體報答三哥的準備。何況現在又有父親的遺命,更是理所應當。
但她就是難以控制自己的恐懼,不管是深呼吸還是用力掐大腿,都沒法阻止這種恐慌情緒蔓延,卻又說不上來到底怕什麼。若是讓三哥知道自己害怕,會不會笑話自己?又會不會生氣?
丟人,實在是太丟人了!
她一向認爲自己膽子比天大,連刀槍沙場都不怕更別說給心上人生孩子。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她卻發現自己怕的要命。樂都那一幕反覆在眼前出現,她生怕三哥脫去自己的衣服,生怕接下來的一切自己不知該怎麼做惹三哥生氣,更怕自己不如巧珍妹子有魅力讓三哥厭惡。
武雲珠說不上自己到底怕什麼,但就是認爲和男人生孩子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管這個男人是誰都一樣。她私下裡問過幾個部下,從她們嘴裡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門,但全都令她的恐懼加深。尤其是她們議論起寧立言來,總是把他形容成會讓女人無比痛苦的妖怪。
就在剛纔她甚至詢問過英子,即便是知道這種提問會揭開女孩心裡的傷疤也顧不得。英子給她的答案,也讓她心情越發複雜。既想讓三哥留下,又想讓湯巧珍擋災,自己也說不清楚哪種感情更強烈。聽到寧立言的話,她打了個機靈,想要擡頭但終究是把頭低下,雙眼緊盯着腳尖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寧立言嘆了口氣,語氣裡飽含着不滿與失落:“我本來想今晚陪你,沒想到你不歡迎。既然如此,我也不強人所難,你好生睡下,我先走了。”
三哥生氣了!
武雲珠雖然不是個敏感的姑娘,但這種情緒還是能感受得到。何況事關寧立言,她也不會像平時那樣大大咧咧。
自己和湯巧珍都是可憐人,身邊唯一的親人只剩下寧立言一個。如果沒有三哥,自己只怕比英子的下場還慘,讓他生氣大爲不該。何況父親從小就教導自己做妻子要服從丈夫。自己連妻子都不是,讓丈夫生氣就更是大逆不道。
伸頭縮頭都是一刀,就算是爲三哥死了也值得。對於這個男人的重視壓過了恐懼,抱着捨去性命的勇氣,她連忙擡起頭說道:“三哥你別生氣!”隨後發現寧立言就站在距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正滿面笑容地看着她,臉上根本沒有怒意,反倒是充滿揶揄。
“三哥……你又糊弄我……”意識到被騙的女孩既羞且喜,也明白三哥今晚肯定不會走。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接下來一切的女孩,只能把臉對着牆壁,其他讓男人負責。
寧立言一下子坐回武雲珠身邊,一把將她抱在懷中。“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走。放心吧,三哥永遠不會生你的氣。不過你不該攆我,咱們要生好多孩子,你把我攆走孩子怎麼生?”
男子灼熱地呼吸燙得武雲珠周身顫抖更甚,麥色皮膚因羞澀變得如同蜂蜜,嗓音顫抖如同發藥子:“三哥……我……我害怕。咱們兩說說話,就說話別的啥都別幹……”
“別怕。把一切都交給我就行了,你就聽話就行。”
“我……我留下英子,就是想讓她替我……我得知道是咋回事……結果還讓你把人攆跑了。”
“你糊塗!這種事哪能讓旁人代替?”
“可我就是害怕。我也不知道怕啥,可就是害怕,三哥別笑話我。”
“我明白你在怕什麼。可憐的傻妹子,你懂得太少了。等你知道一切是怎麼回事,就什麼都不怕了。老年間姑娘出閣的時候,有人給講,也有壓箱底帶出來。如今這些規矩都沒了更沒有個體己人跟你念叨這個,也難怪你害怕。我說給你聽,你知道了就不怕了。”
寧立言在武雲珠耳邊竊竊私語着,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在少女面前緩緩打開。從羞澀到好奇,再到恍然大悟。武雲珠發現自己真的不怕了,三哥果然神通廣大,說是能讓自己不怕就是能夠做到。
怯懦之心漸去,膽大的姑娘重又回來,趁着左右無人,她竟是主動發起了邀約。
一聲哀鳴響起,紅蓋頭在手中揉成了一團。
另一間房間內的湯巧珍計算着時間,便知道今晚寧立言不會過來。楊敏過來陪她說了一陣子話,又被滿面笑容地湯巧珍送了出去。說着懷有身孕的婦人不適合操勞,讓她早點回去休息,也大度地表示,自己不會吃醋。本來今晚上就該是雲珠姐的日子,自己哪能不懂事。
自己出身名門大家受過良好教育,又是楊敏挑中的女孩,必須識得大體顧全大局免得楊敏失望。可是當房間裡陷入一片寂靜,望着龍鳳蠟以及昏黃的燈光,湯巧珍的笑容裡多了兩行清淚。。
固然在一開始就知道是這個結果,可是等到事情確實發生,心裡總是莫名悲憤。她此時也明白爲何說明真相之後,母親會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又拉着自己的手大哭說自己和她一樣苦命。
事實上比起母親來,可能自己更可憐一些。畢竟母親只是愛父親的權勢和錢財,自己愛的卻是這個男人。母親得到了她想要的錢財,自己卻註定得不到心上人的全部。
她從一旁的皮包內,拿出自己珍藏的牀單殘片。凝神望着上面的血痕,又看着另一隻手裡的蓋頭。湯巧珍兩眼發直,精神陣陣恍惚。
當她走出這一步就意味着失去很多東西,包括沈老師對自己的栽培,以及舊日同學的情分。幾個決定南下的同學目光裡充滿了鄙夷,認爲自己不配和她們同路,還有人認定她最終會後悔。她不想解釋也無話可說,既然這條路是自己選的,不管盡頭是什麼,自己都心甘情願承受。
過了好一陣之後,湯巧珍猛然用力將其緊握在手中。望着一旁的龍鳳蠟喃喃自語:“三哥,我這輩子跟定你了,不管是誰都別想把你搶走。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三哥……咱們這樣是不是就可以有孩子了?咱的孩子可不興給人,我不答應!”
回想着前世武雲珠的悲慘遭遇,寧立言心中更生憐意,撫着她的頭髮輕聲安撫:
“我保證,咱的孩子就是咱的,誰也不給。”
“三哥,我手下的那幫姑娘有好幾個都想跟你這樣,你答應我,別跟她們好。”
“我發誓,絕不會招惹她們。高興吧?”
“嗯!”武雲珠笑了,笑得發自肺腑。她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孩,不管這話能否兌現,只要三哥肯給這個承諾,她就心滿意足。
寧立言在她耳畔低聲說道:“今個宮島過來,是來給我送消息的,我說你聽別瞎嚷嚷出去……”
許久之後,武雲珠忽然驚叫了一聲。
“這幫小日本就沒一個好東西。好不容易弄死個小日向,這又冒出一個來。三哥別擔心,我明個去趟日租界,一槍把他崩了。只要能保住三哥,能保住咱這個家,我死了也值!”
“胡鬧!跟你說這些,是讓你長心眼,不是讓你送死。茂川秀和是個職業特工,肯定能查到請願團的事和我有關。現在他們離不開我,不至於對我直接動手,但是有可能對咱家進行調查。今後在家裡說話也要注意分寸,在警隊裡更要小心。畢竟英子不是自己人,對她要加防備。警隊那邊也是一樣,誰也沒法斷定小日本會不會安排眼線過去,總之小心無大錯。”
武雲珠算不上聰明,但也不是太笨。她明白寧立言擺出這個態度,證明茂川秀和遠比小日向或是藤田危險。加上如今天津的局勢外鬆內緊,不知幾時中日就會全面爆發衝突,情形算得上一觸即發。論起危險程度比當初的東三省也相差無幾。
可是她心裡卻格外安寧,並沒有隨同父親進關以及隨後拉隊伍準備與敵人死戰時的緊張與壓迫,方纔那股恐懼感也隨着儀式完成煙消雲散。
這或許就是家庭的魔力,一想到自己如今已經成了心上人的妻子,與他合爲一體,便覺得天下沒有什麼事能讓自己害怕。就算天塌下來,三哥也會爲自己頂住。至少在武雲珠的心中認定,這個男人無所不能。
緊張和疲勞讓她的精力消耗極快,此時已經抵擋不住睏意,聽着她的哈欠,寧立言微笑道:“睡吧。有什麼話醒了再說,至少眼下還不至於太壞。”
武雲珠嗯了一聲,雙手緊緊抱着寧立言,頭枕在他胸前睡去,不多時便能聽到輕微鼾聲。她的睡相不好,一個人要佔大半張牀,但即便是在睡夢中,依舊用一隻手緊緊抓着寧立言的胳膊不放,攥得寧立言胳膊生疼。腿壓在寧立言身上,反倒是讓他難以入眠。
這種感覺算不上折磨,倒更像是一種獎勵。望着這個從羞澀變得熱情如火的姑娘,朦朧燭光下,她那出衆的身材就顯得越發曼妙。雖然她的皮膚不夠白,也不夠水嫩,但是充滿健康英武之美,於這麼個病弱的時代,這種美更值得人珍惜。
回想着方纔屬於兩人的美好回憶,尤其是這位英武少女爲了取悅自己刻意逢迎情景,寧立言心中百感交集。這等好時光這等好女子都是何等難得,惟盼老天開眼,讓這樣的好時光多停留一陣,能讓自己多過幾天逍遙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