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樂宮裡,今夜比以往更加的寂靜,沒有任何的樂聲,也沒有任何走動的聲音。
千雪那裡也沒有去,只是獨獨冰冷的宮中,望着天上被遮住的月出了神。
“納蘭千雪……過了這麼多年,你仍舊放不下那個男人嗎?”莫名間,千雪喃喃而語,她的眼神空洞無物,便是連十二年前那渴望自由、渴望離開這裡的瘋狂炙熱都蕩然無存旆。
十二年的時光,早已磨滅了她心中的火焰,又或許是人天生習慣了奴役,如此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讓她已經變得麻木。
如果說還有什麼可以讓她感到有些許的掛心,那就是那個將她關在這裡,曾經讓這個身體的主人,無比深愛的那個男人窠。
只可惜,就連那個男人,如今也快死了。
心中念着,在念到那個“死”字時,依舊有種說不出的揪痛,就像有誰在外拿捏着她的神經,一下一下的往外輕扯……又或許,這個掌握了她一切的,正是那個即將離世之人。
千雪自嘲的哼笑一聲,沒曾想,過去那般牴觸心中的這份情,老了老了,卻已經與真正的千雪合爲了一體,偶爾在想起夏侯泰的時候,便是連她也會感到寂寞,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能再好好看上這個男人一眼該有多好。
只可惜,只有這件事,大概是不可能的了吧。
她這個千雪,留給夏侯泰的,只有無盡的痛苦而已。
千雪垂下眼簾,落寞地回了身拖着長袍準備返回正房,身上即使披着十二年前,伊兒送的狐裘,可在這千樂宮站久了,仍是會感覺到冷的。
可腳尖纔剛剛挪動,千雪就突然停了下來,捏着狐裘的手若有似無加了力。
是有什麼人來了……如此熟悉的氣息……
千雪站住不動,眼中劃出了複雜的情緒。其實這麼多年,她都是知道的,夏侯泰時常會來千樂宮,只是因爲他激怒她,所以從來不進來。
大概今夜,他也會想以往一樣,站上一會兒,就離開吧。
既然這樣,等他走了,她再返回也不遲。
千雪緩緩收了步子,臉上透出了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柔。
可讓千雪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片刻之後,千樂宮的門口卻突然傳來了侍衛行禮的聲音,一個熟悉且許久沒有聽到的腳步聲,在自己身後響起。
這怎麼可能?
他,怎麼可能再進千樂宮……
千雪的心緊緊一縮,愣在那裡,卻又不敢馬上回頭。
“雪,還是不願見到朕嗎?”夏侯泰低聲開口,伴着兩聲痛苦地咳嗽,步步走向千雪,然後安安靜靜地站在千雪身後,凝望着那數年幾乎都不曾改變的身影。
“你這麼進來,不怕我殺了你嗎?”
泰輕笑了一聲,並不在意,“對一個將死之人,這樣的威脅是沒用的。而且……”夏侯泰頓了頓,“朕從來就不怕死在你的手裡。”
一股自血液中蔓延的痛,將千雪層層包住,最終是沉了一口氣,緩緩將身子轉回,長髮飄搖,衣袖如風,回眸的那一瞬,宛如多年前的一景,仍是那般傾國傾城,只是歲月的洗禮,讓她褪去了過去的稚拙,多了一份沉穩的氣度,雙目中也不再如過去那樣,透着風采,透着對他滿滿的愛戀,而是一種幾乎被時間掩埋的淡漠。
可儘管如此,夏侯泰仍是看得癡了,如望着心中每夜都會夢到的一生中唯一的美好。他笑得溫柔,正如初識那般。
而這久久停留在千雪身上的暖意,也讓千雪沉寂的心,忍不住的有些動容。她想嘲笑他一生對她殘酷,如今日落西山,卻又對她這般,還有什麼用?可是她卻開不了口,彷彿在那心底的深處,依舊害怕着他眼中的冷漠,害怕這一刻只是自己的夢魘。
半晌,千雪只垂下眼簾,淡淡開口:“夏侯泰,你老了許多。”
夏侯泰笑起,爽朗也威嚴,指尖拂過自己鬢角那已經有些斑白的長髮,有些落寞,而後擡起依舊如獵鷹般的眸看向千雪,道:“別這麼說,被心愛的女人說老,朕也是會傷心的。”
夏侯泰斂笑,徑自從千雪身邊走過,擦肩之際,留下了飄渺卻略帶了些懇求的話語:“雪兒,如果今日不想奪朕的性命,便讓朕聽聽你的曲。還記得,朕曾經教你的那支曲嗎?”
千雪心頭微微發緊,袖中細拳漸漸握住,“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你的那個千雪,如此敘舊,有何意義?”
夏侯泰稍微放緩了腳步,他好像也陷入了深思,“朕並沒有把你一分爲二,千雪,永遠只是千雪而已。或許,朕曾經也迷茫過,可是心裡的思念,卻也是那樣的真實。”
說罷,夏侯泰便繼續前行,來到了中處的臥榻上,半臥,輕靠,隻手撐着頭,他靜靜凝望着有些怔住的千雪,脣角露出了一抹寵溺的笑。
那一霎,千雪的心真的是被攪亂了,她也有些混亂,迷茫了。她咬着牙,想笑,卻又笑不出口,只是低垂着頭,回想着過去的每一日。
如今,歲月已過,再多的話,也不過是不痛不癢的安撫。
可是心底,卻也有一絲的喜悅,就像是夏侯泰,終究承認了她的存在。
不,她爲什麼要高興,明明已經不是那個千雪……
但又或許,正如夏侯泰所言,她從來沒有變過,即便是她這個千雪,再被千雪營造出來之前,也曾是那個深深愛着夏侯泰的千雪。
到頭來,千雪,不過只是千雪……僅此而已。
脣角,冷不丁自嘲的輕笑了下,千雪昂起頭,靜靜走向臥榻旁邊的古箏旁,指尖輕輕自琴絃上劃過,如靜水上染上都波紋。
年紀大了,往事也都記不清了,這樣安安靜靜的相處,或許也不錯。
夏侯泰望着她,又以絲絹掩脣輕咳一聲,拿開時,還是見了些許的血紅。他並不在意,將絲絹收起,然後閉目聆聽漸漸入耳的琴音。
其實這麼對年,在千樂宮外,他也聽到了不少次,可是如此近在咫尺的聲音,卻是那樣的沁入心田。
修長的指尖,若有似無跟着那琴音點着節拍,他的脣角掛着微小的弧度,許久之後,他有些困了,然後就靠在旁邊,安靜的小憩。
千雪沒停,仍舊撥弄琴絃,音律卻稍稍放緩,怕打擾到夏侯泰。
又過了好一會兒,見夏侯泰已經熟睡,呼吸也漸漸變得平穩後,千雪這才起了身,半晌,緩緩走向夏侯泰的身邊。
她坐在榻旁,看了他一會兒,指尖撫過他的脖頸,“若要殺你,隻手便可,竟然真的毫不提防。”
千雪指尖懸停,片刻後又捲來回來,並替夏侯泰蓋上了被。她靜靜的坐在原處凝望着他,眼裡有着複雜的情緒,又恨,也有着無法磨滅的愛。
她忽然來了些興致,傾下身,如當年的她一樣,小心翼翼用指尖畫過他毫無瑕疵的五官,最終停留在他的脣上。
記憶裡,夏侯泰吻過納蘭千雪無數次,有溫柔的,也有充滿佔有的,可是如今,她卻好像已經快要忘記他的脣瓣,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千雪一直在想着什麼,有些出神,指尖滑下,壓在了他的腕子上,聽了一會兒他的脈象,金眸略微縮動了,隨後露出苦笑。
“如果,這世上只有納蘭千雪可以救你,那便是這蒼天所開的,最可笑的玩笑了……”她沉默了,漸漸俯下身,如蜻蜓點水般,吻上了他的脣。
而就在這時,小顏剛好進入千樂宮,已經是婦人的小顏一看到夏侯泰,瞬間訝異,“皇……皇上……”
千雪斜眸望了小顏一下,難得露出了一抹笑。
小顏也安靜了下來,卻替千雪流下了淚,因爲這一刻她明白了,即便三公主嘴上多麼的想將夏侯泰除之而後快,可三公主的一生,終究是屬於這個男人的。
因爲她又多麼的痛恨這個男人,便也有多麼的愛這個男人。
這份愛,這份痛,這份苦,早已侵入骨髓,嵌入靈魂,直到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