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雨漸歇之後還未來得及散開的層雲又聚攏在了一起來,老天就像是個受了欺負的孩子,又要開始哭泣。
陸大人看着這個要哭還未哭的孩子,心情就像是孩子的臉,是灰的。他眉頭深皺的放下窗簾,閉着眼用力的揉着額頭兩側那在這短時間內多生出來的幾縷白髮,口中偶爾有氣嘆出,他實在是不明白,曾經那般強大的帝王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柔弱的帝王,更不明白曾經柔弱的公主爲什麼於忽然之間就變成了這般強大的公主。
似聽見了他的那一聲嘆息,馬車的窗外有着一人湊近了些,低聲道:“大人何必憂心,不管那把椅子上坐的是誰咱們都還得過下去不是?”
陸姓大人睜開眼,有些怒意浮現的側頭,看着窗簾上那個人的影子道:“你懂什麼!千古帝國,有哪一朝哪一代是女子坐上了那把椅子的?”他似很清楚在代政之後公主於暗地裡所施展的手段,在話落之後眼中又不禁泛起了一絲交織着恐懼的敬佩,說道:“她要是個皇子該是多好。”
普通至極的馬車在煙花河畔的柳樹下緩緩行進,窗外之人看了看遠處已經視線能及的那間青樓,說道:“大人一生憂民,日日憂君,今夜小的特地讓人準備了上次的酒和上次的姑娘,替大人解憂。”說着,他示意趕車人加快了速度,然後又道:“姑娘中自然有着大人上次看中的人。”
陸大人是一個文臣,一個憂國憂民的好臣子,而唯一不好的一點便是有些貪於酒色,所以當得在聽到上次的酒上次的姑娘時,便選擇暫且在今夜放下了心中的煩惱。他喜歡上次在那間青樓偶然喝到的酒,因爲,那酒的味道曾經在帝王賜下的杯中喝到過,雖然沒有那麼濃,但至少還能滿足舌欲。
馬車行近,暫停片刻後便離開,換了裝容的陸大人在下人的陪同和老鴇的熱情相迎中進了青樓上了二樓的某個房間,房間中有因罩了粉紅燈籠而變成了粉紅色的火靈石光線,有着一桌在光線下被染了色的酒菜和酒菜前幾個身體以輕紗半遮,動作間盡顯嫵媚誘人的姑娘。
陸大人進了房間,扎進了溫香軟玉中,暫且忘了國事忘了君事,自然也忘記了家事,可誰都沒想到,在今夜之後他將忘記人生的一切事,更沒有想到,今夜所行之事乃是他在人間做的最後的一件事。
夜,在煙花河畔最熱鬧的時候至深,陸大人在至深的夜中大醉,在疲憊不堪中拉開了門,在等候的隨從攙扶下跌跌撞撞的下了樓出了樓,離開了樓內那些燦爛的煙花,然後上了那一輛算準了時間來到了柳樹下的馬車,在如初冬般冷涼的春風中逐漸離開了微波粼粼的河岸駛向了回家的路。
但,這一輛馬車註定不能回到來時的地方,車中人也註定再看不見那一個座做陸府的宅院,因爲,在遠處一幢高樓倒數第二層的屋瓦上貼着牆壁而立的那個幾乎是完全融入了夜色之中的人手中拿起一把融入了夜色的弓,然後將一支融入夜色的箭矢扣上了弓弦,所以,下一刻註定會有鮮紅在夜的黑色中潑灑。
莫小九避開牆上的窗站在牆的轉角處,九條三丈長的狐尾鋪展在了屋瓦上,他擡起了黑弓拉開了弓弦,瞄準了那一輛在河畔行進的馬車,不過卻沒有立即動手,而是擡頭看向了天空,看着黑沉的天空下那黑得如墨的層雲,層雲在不斷翻卷,其中偶有隱約可見的電光閃爍,偶有一兩聲悶雷作響。
瞬息間,層雲的翻卷變得之劇烈,猶如滾滾江水兇猛激盪,然後,陡有一聲震天巨響瀉落,仿似如猛獸般狂衝的浪頭擊打在了山腳,將一座高山生生的撞碎,帶起了轟隆之聲,聲音帶動空氣震動,震得地面一陣微顫,震得房屋的牆壁上傳來了清晰的震感,震得貼着牆壁的人驟然拉緊了弓弦又驟然放開了扣着弓弦的雙指。
這一聲驚天春雷在層雲中炸響,掩蓋了許多被驚醒小孩的哭聲和大人的呵護聲,更掩蓋了那一聲錚然顫響,以及顫響之中那一道陡然而起的尖銳呼嘯。春雷轟鳴,之後便是純白的閃電,閃電如是純黑天空破開的裂縫,白得使人瞳孔緊縮,於一瞬間照亮了整個帝都,更照亮了那一道橫空而過的黑影。
天空的白色閃電蜿蜒而下,如不斷分叉的樹根一般將半個天際破開,而那道來自屋頂的黑影卻如是一道黑色的閃電,筆直的斜射而下,擦着某處的一片屋瓦而過,掠進了兩撞青樓間的巷道,繼而,再從巷道口穿出,在夜風中穿出了一個洞襲進了湖畔柳樹下那一輛行走的馬車。
馬車自然是陸大人的馬車,趕車的人自然還是之前的人,窗邊的那個隨從也自然還是那個隨從。隨從正走過一個巷道口,便陡覺巷內有着較之前更大的風襲來,於是便攏了攏頸前的衣衫和雙手的衣袖,準備擋住那從衣襟袖口間灌入身體的冷意,卻不想纔剛有動作就聽得了一聲響在耳際的尖銳呼嘯。
突然炸響的春雷震得他雙耳欲聾,而在雷聲正濃之際響起的破空呼嘯則又刺得他全身皮膚髮麻。他下意識的縮着頸子向右側轉頭,只見那巷道中有着一條如煙的白痕,白痕正在隨着夜風飄散,他皺眉疑惑的將目光隨着白痕移動,然後身體便不由得轉了個圈,然後,便看見了馬車上窗下的那個洞,以及洞口邊緣流淌的冉冉鮮血。
他駭然大驚,臉色蒼白似之前那道閃電,他本是無修爲的人,所以在剛纔只聽見了雷鳴和雷鳴下的破空呼嘯,而在兩者交替着刺激雙耳之下他卻沒能聽到那一聲馬車破碎的聲響。
莫小九的身影在閃電之後重新隱入了夜色,他看着那輛在巷道空停下的馬車和馬車上的那個染血的洞,看着那支穿透過了馬車後的箭射在水面捲起了一個細小的漩渦後消失在了煙花河中,他將手中的黑弓拆分成刀收入了戒指之中,在那個隨從和馬伕驚懼的大叫之中轉身躍入了密密麻麻的房屋間。
一聲驚雷一支箭,在這些天以來的第一道春雷第一道閃電之中第一次來到青龍帝國的莫小九殺了青龍帝都的第一個朝臣,抹去了那張名單上的第一個名字。
次日,以青龍之色建造的皇宮中,公主府內鏤空雕花的偌大木窗前,似乎永遠都是那一身勁裝的公主正聽着身後那個聲音發顫雙腳發抖的人講述着關於昨夜煙花湖畔發生的事情,聽着那一直忠於皇族的老臣在醉夢中慘死的模樣。她靜靜的聽着,臉色如常一般平靜,但待得在即將聽完之際,雙手卻緩緩握上了懸在大腿兩側的長刀刀柄之上。
她轉過身,偌大的殿中有着兩道刺耳的鏘然之聲作響,聲響中,她一步跨出的身影停在了說完昨夜之事之人的身後。
她手中握着兩把青色的單刃直背長刀,長刀刀鋒處有着一縷鮮血垂落,落地綻開成一片碎花。
她在血花的綻放中還刀入鞘,刀格與鞘口清脆的撞擊聲響中,身後同時傳來了砰然之聲,然後便有着大片的鮮血開始在地面蔓延。
她沒有轉頭看那在雙刀之下瞬間被分成四塊的屍體,而是將目光落在了不遠處那個雙手環胸,抱着劍靠在精緻雕花石柱上的白衣男子,說道:“你怎麼看此事?”
男子似有些睡意未退,眼簾顯得有些無力,在聽得公主的話後他用力的眨了眨眼睛,然後才醒了過來,然後纔看了看那個躺在地上的陸大人的隨從,說道:“公主怎麼看?”
在公主身前以這般姿態直視公主本是極其無禮,但公主卻似並不計較,她走回上方坐在了寬大座椅前的那張金色長案上,說道:“可有查到什麼線索?”
男子自然在今晨便得到了陸大人被刺殺的消息,所以一早便去了煙花河畔,他搖了搖頭道:“今晨去看那馬車破碎之處,便覺有着兩種可能,或槍或箭。”
他靠着柱子的左肩微微用力,將身體站直向前走了幾步,低頭看了一眼那顆還未來得及恐懼便在雙刀下滾落的頭顱道:“但聽陸大人這隨從的描述,便應該是箭,畢竟槍不可能留下那麼細的一條白痕。”
話間,他微微停頓了片刻,又繼續道:“很快的箭。”
公主道:“無論多快的箭總會慢下來,而能慢下來便不會消失,去找到那支箭。”
男子點頭,轉身便向着殿外走去,卻又被叫住,公主看向他,眼中有些泛冷的道:“盛之天,公主乃是整個帝國的公主,你要知道禮數!”
盛之天止步站定,緩緩轉身看着她,然後整了整衣衫行了一個見公主的禮,說道:“之天有罪。”禮罷,他躬身向後退了數步才轉身向着殿外走去,不過卻於兩步之後又止住了身形,說道:“公主乃是帝國的公主,更是帝國未來的帝王,也應該知道儀態端莊,像眼下這般不顧身份,如男子一般隨意而坐,何來千古第一女帝的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