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若蘭自顧自地拉着張曜靈就向另一邊走去,張曜靈只好苦笑着跟着她走。房間中本就不大,轉過屏風,就看到了和另一邊完全不同的一副情境。
和張曜靈的預想其實差不多,這一邊差不多全是年輕女子的天下,張曜靈一眼掃過,就知道了這裡共有八名風姿各異的少女。一個個結着雙丫髻,或者以發覆額,正是這一時代未婚女子的打扮。這也難怪,雖然魏晉時期因爲戰亂禮教之防鬆弛,對於男女之間沒有宋明時期那麼嚴苛,但是已婚女子,還是不大適合在夜晚外出與別的男子同席的。
只是在這裡,卻總共有着九個人。在八名女子的中間位置,卻坐着一個貨真價實的男子,看樣子年紀和張曜靈差不多,相貌俊朗,卻不知道爲什麼沒有坐在外面。雖然衆多鶯鶯燕燕之間多一個男人很有些突兀,但是那些女子都沒有什麼尷尬之色,只是那名男子,卻好像有些沮喪,微微地耷拉着頭。
蘇若蘭拉着張曜靈走了進來,九雙眼睛齊刷刷地向着張曜靈看去,驟然受到這麼多美貌異性的注視,即使以張曜靈一貫的厚臉皮,也禁不住臉上覺得有些發熱,微微地垂下頭去。
“若蘭妹妹,這位就是那位張曜靈張公子嗎?”一個脆如珠玉的聲音響起,向着蘇若蘭問道。
張曜靈聞聲望去,就看到坐在距離那名中間的男子最近的一名素裝女子,正睜着一雙美目看着自己,剛纔的聲音,就是她的。
蘇若蘭還沒有回答,張曜靈就已經搶先一步上前拱手答道:“在下張曜靈!”
“張公子果然是人中龍鳳,小女子這廂有禮了!”那名女子站起身來向着張曜靈彎腰行禮,只是這一戰起來張曜靈發發現,這名女子身量頗高,不同於張曜靈這幾日來見到的江東女子一般,站起來比之張曜靈也只矮上一個頭,應該有一米七左右,這倒是很少見。
“這位就是安石公的侄女謝道韞謝姊姊,剛纔我們一直在說你的事,謝姊姊的見識非凡,對你的評價也很高呢!”蘇若蘭不待張曜靈出口再問,搶着就把這名女子的身份告訴了張曜靈。
謝道韞?
張曜靈一驚,不由得擡起頭來,再次細細打量起對方來。一張俏臉溫潤如玉,五官精緻,只是鼻樑頗高,初看還不覺得,此刻仔細一看,就可以感覺到對方於女性的柔美中卻又帶着一絲堅忍,這種矛盾又統一的獨特氣質,見之令人難忘。
這就是那個歷史上有名的詠絮才女嗎?看上去除了長得漂亮,也沒什麼特別的啊……
張曜靈看得很認真,只是他現在的一舉一動都被十雙眼睛在看着,一個有些不悅的聲音在張曜靈的身前響起:“張——公——子!”
“啊?”張曜靈愕然擡頭,就只看到對面的謝道韞面色微紅,而那名場中唯一的男子此刻卻已經站了起來,擋在謝道韞和張曜靈之間,正滿臉不悅地看着自己。
“大混蛋!你能不能收斂一點!”張曜靈還沒有搞清楚是怎麼回事,身邊又響起了蘇若蘭咬牙切齒的低低聲音。雖然沒有回頭,但是張曜靈可以猜到,此刻這個小丫頭的臉上,必然是滿臉殺氣地望着自己,這是自己之前惹怒她的時候,她一貫的表現。
“我怎麼了?爲什麼都這麼看着我?”張曜靈這時候才注意到好像在場的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對,不只是謝道韞一個人面色羞紅,剩下的那七名女子也是個個不好意思地低着頭不去看自己,就好像自己做了什麼讓人難堪的事一樣。
張曜靈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麼,幸好這時候身邊蘇若蘭強壓着怒火的聲音又低低地在張曜靈的耳際響起:“你在涼州胡鬧還不夠,在這裡能不能注意一點?謝姊姊是長得極美,但是她可是要嫁人的人了,你這麼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家看,有多失禮你知道嗎?”
“啊?”張曜靈這時候終於知道爲什麼面前的這些人會這麼奇怪地看着自己了,只是自己的真實想法又勢必不能說出來。自己總不能告訴他們:喂,我其實沒什麼齷齪的心思,只是終於見到了歷史上的命人,一時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兩眼,你們不要見怪。
自己要是真的這麼說了,那他們非把自己當成胡言亂語的瘋子不可!
終於搞清楚了原因,好在張曜靈的臉皮還是有一定的厚度的,輕咳了一聲開口解釋道:“諸位切勿誤會,在下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久聞謝家詠絮才女之名卻一直緣慳一見。今日終於見到謝家娘子的真容,意識情難自禁,因此失禮了一些,還請勿要見怪!”
張曜靈還是有一些急智的,只是這麼短短的一段時間,就讓他想出了這麼一個勉強可以說出來的理由。這個理由說出來,雖然對面的謝道韞還是有些尷尬,但是現場的氣氛,終於沒有之前那麼微妙了。
“阿遏,回來!”謝道韞終究不是尋常女子,很快她就調整好了自己的紛亂思緒,低聲卻又嚴厲地一聲,就讓臉上還帶着懷疑的那名男子,說回了自己原來的位置,重新坐了下去。
“張公子性情中人,倒是我們有些小家子氣了。”謝道韞恢復了淡然的氣度,看着張曜靈的時候也沒有了絲毫的尷尬,珠玉一般的好聽聲音緩緩說道,“舍弟年少衝動,還請張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見識才是。”
“哪裡哪裡,是我自己太失禮了,怎麼可以……”張曜靈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不說了,他的眼珠轉了轉,看了看已經坐下來的那名男子,開口問道,“這位兄臺,莫不是謝家‘封胡羯末’四才子中的‘遏’謝幼度?”
“舍弟年幼,尚未出仕,張公子如何得知?”這回輪到謝道韞驚訝了。
“哈哈,沒什麼,沒什麼,只是這段時間在建康城中,也聽到了不少的傳言,偶然得知,偶然得知……”張曜靈有些尷尬地笑着,這一不留神,就又是一個命人出現了啊!
謝幼度,他更爲人們所熟知的名字,是謝玄,幼度是他的字。作爲陳郡謝氏中軍事第一人,組建北府兵,在淝水之戰中大敗苻堅,這麼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張曜靈如何能不知道?
只是現在謝玄卻沒有後世那麼大的名聲,此刻的他還未出仕,只是和建康城中的那些世家子弟每日廝混在一起,所謂“封胡羯末”謝家四才子,其實也只是這羣無所事事的世家子弟無聊時弄出來的稱謂,除了他們中的人知道之外,在外面根本沒有什麼名聲。謝玄真正地揚名在外,還是要在他數年後組建北府兵,軍功卓著之後才漸漸有了些名氣。而現在的他,不過是一個出身高貴的大家子弟而已,如此而已。
張曜靈說的含糊其辭,謝道韞心知其中有異,但是她也不方便細問,只好換了一個話題,又說道:“小女子數月前聽聞張公子收復關中,復我山河,心折不已。今日難得與張公子一見,倒是有些問題想要向張公子請教。”
“謝娘子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只是我這人實在是粗人一個,只怕是很難回答得了謝娘子的問題了!”張曜靈恢復了常態,又開始裝傻起來了。
謝道韞只是淡淡一笑,狹長的雙眉一揚,一股英挺之氣勃然而發,聲音也多了些激昂之意:“五胡亂華依以來,雖有祖逖、劉琨和……桓大司馬前赴後繼地進行北伐大業,但卻始終是功敗垂成。張公子卻完成了這麼一件前所未有的壯舉,實在是一件曠世奇功!卻不知道張公子,方不方便向我們,透漏一下其中的細節呢?”
“這個呀、現在在這裡說這個話題,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適啊?”張曜靈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四下看了看說道。
這裡是在開文會,雖然說張曜靈對這個不以爲然,但是在這個場合說被文人所輕視的鐵血殺伐,的確是有些格格不入。
謝道韞卻是雙眉一揚,珠玉般的聲音中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堅決:“家國之事,豈有什麼合不合適的?雖然我等皆是女子,但也願意關心一下國事。”
“哦?”張曜靈微微一笑,沒有回答謝道韞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久聞謝家詠絮才女才名,機敏聰慧不輸男子。我在這裡先賣個關子,如果謝娘子是當時的張曜靈,卻不知道謝娘子會怎麼做?”
說完,張曜靈就一臉笑意地看着對面的謝道韞,帶着考校的意味。
“張公子這個問題,倒是真的難爲我這個小女子了……”謝道韞嘴裡這麼說着,但是卻低頭略一思索之後,就擡起頭來看着張曜靈,狹長的雙眸中有着光彩閃動,“既然張公子有此一問,那麼小女子就斗膽妄言,在張公子面前班門弄斧了!”
張曜靈眼神中訝色一閃而過,倒是真的沒有想到這個謝道韞這麼快就想好了。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示意對方說下去。
得到了張曜靈的許可,謝道韞又站起身來,月白色的襦裙襯着她的身形更顯得窈窕,她在房間中走了兩步,然後就看着張曜靈,慢慢地說道:“小女子雖然從未上過戰場,但是對於兵事,也有着自己的一些淺見。要滅亡一國,談何容易?自古有‘取亂侮亡’之說,之前的北伐雖有良將,民心向背,但卻屢屢失敗。除了胡人鐵騎難敵之外,還是因爲胡人的內部穩固,時機不對。”
說到這裡,謝道韞停了下來,帶着些期盼地看着張曜靈。而張曜靈回以鼓勵的眼神,讓她的心中一寬,也有了繼續說下去的勇氣。
得到了張曜靈無言的鼓勵,謝道韞繼續向下說:“之前苻秦內部動亂,關中數大豪族舉兵起義,並向朝廷請求出兵。朝廷以爲裡應外合大事可期,於是派出了殷浩領兵北上,但最終卻落得個未戰先敗的下場,北伐大業無奈夭折,着實可恨!”
看着謝道韞一張俏臉上不加掩飾的憎恨,張曜靈差一點啞然失笑。還真的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女,雖然心思聰慧,有男兒之風,但是晉室內部的矛盾衝突重重暗流涌動,又哪裡是表面現象那麼簡單的?
謝道韞沒有注意到張曜靈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略一停頓,又繼續說道:“失去了北伐軍的支援,關中之義幟在持續了數月之後,也只能被氐人撲滅。此後苻健病重,氐人內部爲爭位而動亂,桓大司馬再度北伐,在白鹿原與苻堅對峙數月之久,不得寸進。而張公子從涼州西進,卻一路勢如破竹,直攻入長安,在數日之內就將關中光復,卻是一個奇蹟!”
“奇蹟倒是談不上,運氣而已。你倒是說說,如果你是我,你怎麼做到這些?”張曜靈無所謂地笑笑,又問道。
“關中四塞之地,長安更是天下第一城,城高牆深,易守難攻。當年的匈奴人也是在圍困了多年之後,城中糧草耗盡才破城而入。張公子能在短短几日之內就突破長安城的高大城牆而入,我想……”謝道韞輕咬了一下紅脣,帶着些試探和忐忑說道,“……張公子是不是用了裡應外合之計?”
“說的沒錯,只是你說得其實也不全對,因爲其實雖然我是想這麼幹來着,但是還沒等我開始動手,長安城裡面的人就已經死的差不多了。等我動手的時候,只要打開城門就可以了。所以我才說是運氣,運氣而已。”張曜靈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說道。
“怎麼會?”謝道韞奇道。
“很簡單啊,苻健這個時候死了,太子苻生雖然受命繼位,但是卻很少有人服他。苻堅更是從前線秘密潛回長安,還有雷弱兒等一幫亂七八糟的人都湊到了一塊兒,大家在皇宮裡就打了起來。大家打來打去,最後一個個都死了,最後還放了一把大火,把半個長安城都給燒着了。等到我見到的時候,就只見到一把沖天大火,還有一個不設防的長安城,等着我去接手了。”張曜靈攤了攤手,很隨意地說道。
“這麼簡單?”謝道韞有些傻眼,呆呆地思索了一會兒,她有擡起頭來看着張曜靈,問道,“可是我聽說,張公子後來又在長安城頭血戰六日,如果氐人的軍隊都自相殘殺了,那麼和張公子作戰的,他們是……”
“唉,那隻不過是剛開始沾了一點運氣,氐人的人太多了,長安雖然收復了,但是在關中的其他地方,還有着很多很多的氐人在。他們知道了我張曜靈來了,就帶着自己的軍隊圍攻長安,我那時候就帶着幾千人,要不是後來援兵來得及時,倒是真的有可能做一個爲國捐軀的烈士。所以我才說是運氣,真的只是運氣!”張曜靈擺了擺手,頗有些唏噓地嘆道。
張曜靈和桓溫的對決,是隻有他們兩個才知道的秘密。他們兩個其實都是心知肚明,兩個人雖然一開始的目標不一樣,但是等到長安易手,雙方的目標其實就已經統一了。爲了爭奪關中,桓溫纔會那麼不惜代價地狂攻,險些就讓他真的得逞了。
只是兩個人在名義上都還是晉臣,如果要是讓這件事流傳出去,那麼兩個人的名聲就都毀了。身爲同朝臣子卻大動刀兵,爭的還是本國的故土,這兩個人,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所以這一戰的真相,永遠都只能是一個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即使兩人已成敵對,但是在保守這一個秘密上,兩個人的立場是完全統一的。
“即使是運氣使然,那也要有干預冒險的勇氣和判斷時機的敏銳判斷力。張公子不必過謙,這一次雖然是有着運氣的成分,但是要沒有張公子不顧自身安危的孤注一擲,只怕這一次的北伐,依然是要無功而返的下場。”謝道韞深深地看了張曜靈一眼,堅定地對他說道。
“其實也不算什麼了,與胡人作戰,最難以對抗的,就是胡人的重裝騎兵。胡人自幼於馬背上長大,其騎射技術,絕對不是我們短短的幾年訓練就可以彌補的。所以在關中之戰中,雖然我們佔據了天時,抓住了時機,但是在和胡人的對抗中,依然佔不到上風,所以損失很大。”被名人謝道韞給予了這麼高的評價,張曜靈有些尷尬,只好沒話找話地說了幾句,卻沒想到謝道韞卻又來了興趣,而且還說出了一句讓張曜靈大吃一驚的話來。
“張公子說的很對,從春秋時期開始,胡人騎馬難下,中原的軍隊以步兵爲主,在面對他們的時候,很少能夠佔到上風。中原缺少良馬,也沒有胡人騎射的風俗,要訓練出一支比胡人還要強大的騎兵來,的確是不太容易。只不過……”謝道韞伸手比劃了一個形狀,有些苦惱地說道,“要是能找一些不懼死亡的勇士,受持長而鋒利的斬馬大劍,應該能夠和胡人的鐵騎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