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曜靈的表情和語氣做得都很到位,只是支道林能有現在這種地位也不是個傻子,現在已經看出來張曜靈的裝瘋賣傻了。
他冷冷地橫了張曜靈一眼,哼了一聲,強忍住怒氣說道:“張公子,請不要在我面前繼續裝瘋賣傻了!這些手段,對我沒用!”
“大師這是說哪裡話來的?我一直都很聰明,從小我爹孃就這麼誇我,可是從來都沒有人這麼說過我傻啊!”張曜靈依然是滿臉的驚訝和不解,似乎對於支道林的滿臉怒氣非常困惑。
“哼!”支道林憤怒至極地瞪了張曜靈一眼,那種幾乎就要噴火的眼神,讓心中暗自得意的張曜靈,在心中暗暗好笑。
支道林在江東是交遊廣闊的大名士,平日裡交往的都是出身高貴的大家子弟,或者是學識淵博知曉禮節的鴻儒學士,什麼時候見過張曜靈這種臉皮奇厚一味裝傻充愣,還死不認賬擺出一副萬分無辜表情的人來?除了用那種公牛發情一般的眼神瞪着張曜靈,以及呼哧呼哧喘着粗氣的胸口,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拿對方怎麼辦了。
看着支道林被自己氣得夠嗆,張曜靈心中暗自得意,只是也不能就這麼一直僵持着,他向前走了兩步,對着支道林拱手一禮,說道:“支大師且莫生氣,小子張曜靈言出無狀,如果言辭中有得罪之處,還請多多見諒!”
張曜靈的禮貌起到了作用,雖然支道林依然沒有對張曜靈的態度改觀,但是這時候他也收起了憤怒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地垂下頭去合十一禮:“張公子,言重了!”
支道林的裝模作樣,張曜靈心中鄙夷,但是臉上還是保持了一臉的畢恭畢敬:“大師一路跋涉,在此處迎接我張曜靈,實在讓張曜靈受之有愧!不知道大師此番而來,卻是爲了何事?”
張曜靈此話一出,對面的支道林馬上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他知道,這時候,纔算是入了正題。
“久聞張公子家學淵源,不知張公子對於《南華經•逍遙遊》一篇,有何見解?”支道林雙手合十,雙眼微閉,寶相莊嚴,一臉莊重地問道。
“《南華經》?那是什麼東西?”張曜靈一臉的驚訝,彷彿根本就不知道支道林說的什麼。
“就是戰國時期莊子所著的《莊子》,又名《南華經》中的第一篇,張公子沒有讀過嗎?”張曜靈的表演完全被支道林看在眼裡,只是這一次他沒有發怒,依然雲淡風輕地淡淡問道。
“這個嘛……”張曜靈做思考狀,很苦惱地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在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在支道林的久久注視之下,他最後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想起來了!”
“現在,張公子想起來了?”支道林的聲音淡淡的,只是張曜靈分明可以從對方的眼神之中,清楚地看到對方的淡淡嘲諷。
張曜靈看在眼裡,但卻沒有任何的表示,只是很誇張地提高了嗓門說道:“我想起來了!在上邽的時候,我在一個地邊攤那裡見到過一本書,名字好像就是叫做《莊子》!可惜我這人天生沒有讀書的命,正好那天我剛吃完烤羊腿,手上全都是油,我連看都沒看,就被我撕下來擦手了!”
說完,張曜靈還閉上眼睛連着嘆了好幾口氣,似乎非常遺憾。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爲了那天的烤羊腿在惋惜,還是在爲了那本淪爲擦手紙的書而遺憾。
張曜靈的話讓支道林的臉上再次浮現了一抹慍色,只是這時候他已經熟悉了張曜靈的裝瘋賣傻,只是深吸了一口氣,就恢復了那種淡淡的表情:“張公子如果沒有讀過這本書的話,那就真的是太遺憾了。莊子學究天人,已達到天人合一的逍遙之境,此書……”
支道林正要洋洋灑灑地滔滔不絕,張曜靈卻又在這個時候打斷了他:“大師,在下讀書不多,您要是有什麼事的話,還是趕緊說吧!你看這天色……”
張曜靈擡手指了指天空上的已經有些西斜的太陽,有些苦惱地撓了撓頭:“……這天色已經不早了,您有什麼事還是趕緊說吧,再晚了,就趕不上去前面的村子裡投宿,今天就又要吃那難吃的乾糧了!”
再次被張曜靈打斷了自己最得意的演說,支道林眼神中寒光一閃而過,但他的語氣依然平靜:“張公子,這份裝瘋賣傻的本事,倒是着實不錯!”
“多謝誇獎!好久沒人這麼誇誇獎過我了,真是多謝多謝!”張曜靈連連拱手,一臉的真誠,彷彿把支道林的諷刺當成了貨真價實的誇獎。
支道林冷哼了一聲:“老衲此次前來,倒的確有一件事想要求助於張公子!”
“大師有事請講,在下若是力所能及,一定義不容辭!”張曜靈就差拍胸口了,大包大攬地豪邁道。
“張公子切莫答應得如此痛快,且聽完老衲的請求,在決定不遲。”支道林淡淡地看了張曜靈一眼,旋即低下頭去,淡淡的語氣聽不出任何的喜怒,“老衲身在佛門,雖然在世間得了一些薄名,卻皆是虛妄。對於博大精深的佛法,老衲一直都是心存精進之心,從未有過一刻的懈怠。”
“大師……”張曜靈遲疑了一下,伸出手來掏了掏耳朵,有些爲難地說道,“還請大師長話短說,不然的話,這天色,可真的不早了!真的天黑了,恐怕大師也要跟我一起吃那難吃的乾糧了!”
聽到張曜靈再次用“乾糧”這種可笑的接口打斷自己的說話,支道林兩道銳利的眼神注視到張曜靈臉上:“張公子,對於食物,如此在意嗎?”
“那當然了,俗話說的好,民以食爲天,這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咕咕叫,還有這……”張曜靈在嘴裡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串的俗語,在支道林漸漸有些不耐的眼神注視之下,他才意猶未盡地住了口,最後用這一句總結,“這人總不能不吃飯吶,就連大師你,不也要吃五穀雜糧的不是?”
支道林沒有理會張曜靈的這些胡說八道,只是冷哼了一聲,才接着說道:“張公子如此心焦,那麼老衲也就長話短說。”
停頓了一下,支道林迎着張曜靈滿是期待的眼神,緩緩說道:“聽聞張公子不久前光復長安,實在是可喜可賀。只是老衲還聽到一件傳聞,卻讓老衲心中有些疑慮啊!”
“啊——”張曜靈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然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繼續看着支道林,等着他的下文。
支道林臉上的神色不變,似乎對於張曜靈這種故意的打斷早就已經習慣了,繼續語速不變地說下去:“老衲聽聞,自上個月起,張公子在長安頒下嚴令,將關中周圍的幾十家寺廟,統統查封。裡面的衆僧侶,全都被迫還俗,不許再在關中傳播佛學。不知道老衲聽到的這個傳聞,是不是真的呢?”
支道林平靜地說完這些,就用那雙銳利的眼神望着張曜靈,等待着張曜靈的回答。眼眸深處隱藏譏誚,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而迎着對方的眼神,張曜靈也收起了面上的憨憨傻笑。臉頰開始收緊,一雙比支道林更加明亮的眼睛,也慢慢地眯了起來。
原來,這就是他來這裡的原因啊!
自從得知眼前的人就是支道林之後,張曜靈就一直在猜測對方的來意。來者不善是肯定的,自己奪佔了關中,那些建康城的大家族,早就將自己視作桓溫一流的人物而心生忌憚了。自己好不容易這麼送到他們的嘴邊,他們怎麼能不好好抓住這一個機會,羞辱自己一番,來安慰安慰他們那顆脆弱的心臟呢?
只是張曜靈沒想到來的居然會是支道林,他還以爲最先出來的應該是那些誇誇其談的江東名士,卻沒想到,居然會引來了這麼一尊大佛。
支道林也是江東名流,但是他和那些殷浩之流,還是有些不一樣。他是佛門中人,這個時候的佛教還沒有後來的南北朝時期那麼興盛,沒有那麼多的侵佔田地,還沒有發展成爲江東士族一樣的大地主。從現實利益來說,他們目前還沒有和自己有什麼直接衝突。
但是面前第一個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恰恰就是這一個自己之前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人。自己和他沒什麼衝突,這個老和尚看上去也不是那種被人一挑撥就頭腦發熱的主,應該沒有那麼容易被人當槍使。那他來這裡找自己的麻煩,是爲了什麼呢?
而支道林此話一出口,張曜靈才恍然大悟:遠來,問題是出在這裡啊!
自己的確沒怎麼得罪這個老和尚,但是在關中坐鎮的王猛,卻是實實在在地給了佛門一記重創。
王猛留在關中一直沒有回來,但是他在關中的一舉一動,張曜靈都知道得很清楚。其他的政策也就不用說了,真正觸痛支道林神經的,應該就是王猛的“驅佛去道”之策了吧!
亂世之中,百姓民不聊生,卻是各類宗教最興盛的發展良機。陷入痛苦中的百姓看不到希望,就藉助於虛無縹緲的宗教,在教士那空自幻想的美夢中短暫麻醉自己,尋得片刻的安寧。而相對於道教,有着“轉世輪迴”“因果報應”之說的佛教,更加有着這方面先天優勢。
張曜靈在關中待的時間不長,對於關中的宗教發展到了什麼地步並不太瞭解。但是當王猛作出這一決定並且上報給自己之後,張曜靈卻無條件地支持了王猛的這一決定。
宗教在有些地方的確有着一些良好的作用,比如安撫百姓情緒勸人向善之類的。但是在這個時候,對於這些雜七雜八的宗教,張曜靈和王猛都是一樣的心思:絕對不允許!
亂世之所以會成爲亂世,除了一些天災人禍、外敵入侵之外,相當一大部分的原因,都和宗教脫離不開原因。從東漢末年張角的太平道之亂,到張曜靈幼年時經歷的竺法和之反,這裡面,都擺脫不了宗教的影子。
聚衆叛亂,歷朝歷代統治者最忌諱的,就是百姓集羣聚在一起。許多人聚在一起的時候,彼此的情緒很容易受到衆人的影響。只要這時候有有心人出面挑撥,蠱惑人心,再推波助瀾一番,那麼一羣虔誠的信徒,轉變成爲一羣肆虐的欒敏也不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張曜靈深知宗教蠱惑人心的作用,如果現在是一個清平治世,或許他還不會如此在意。百姓吃飽了就很難再被蠱惑起來,幹謀反這種風險性極高的工作。但是問題就處在現在,卻是中國歷史上,少見的一場大亂局。
烽煙不斷,戰亂不休。各地百姓食不果腹,顛沛流離。在生存都成爲一件很奢侈的事情的時候,那些平日裡只會磕頭如搗蒜的順民,馬上就變成一羣飢餓的狼羣,也只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正是基於這個考慮,所以在得知王猛的這一舉措的時候,張曜靈無視許多人的反對,毫無保留地支持了王猛的政策。
亂世用重典,不管有多少反對的聲音,只要是阻礙我統一天下的任何東西,都只能被摧毀!
張曜靈並沒有把這件事當回事,但是當此刻支道林提起之後,他才知道,雖然關中如何反對他是不知道了,但是此刻在江東,自己就已經面臨挑戰了。
想明白了對方的來意,張曜靈卻反而輕鬆了許多,也沒有興趣去裝傻充愣了,和煦地一笑,說道:“原來大師是爲了這件事來的,沒錯,這件事,的確是事實!”
張曜靈很坦然地承認了,甚至連這是王猛的注意也沒有提及,就這麼自己包攬了下來。
張曜靈就這麼痛痛快快地承認了,甚至連一絲的猶豫和推諉都沒有,這反而讓支道林有些訝異,他還有些不信地追問道:“張公子確定不是在說笑?這件事,是……真的?”
“沒錯啊,是真的。”張曜靈淡淡地點了點頭,那表情,就彷彿是承認了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就像回答吃沒吃飯一樣坦然,沒有任何的侷促難堪之情。
“這是真的?”再次得到了張曜靈肯定的回答,支道林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陰沉了許多,寒聲問道。
張曜靈點了點頭,這次連說話都懶得說了。
“張公子,久聞你天縱奇才,卻爲何行此不仁不義之事!”支道林低低地宣了一聲佛號,滿臉悲痛地望着張曜靈。
“不仁不義?不至於吧?”張曜靈眨了眨眼睛,對於支道林的表情很是不以爲然。
“不就是拆了幾座廟,把裡面的幾個和尚給還俗了嗎?那些和尚還俗之後有很多都成婚了,聽說,他們現在都過得不錯,我還以爲我做了一件好事呢!”
“好事?”支道林的眼睛猛地瞪大了,隨即又滿臉悲痛地說道,“沒想到張公子入魔如此之深,居然將這種逆天而行的不仁不義之事,稱作好事?佛法無邊,張公子如此舉措,無異於墮入魔道,逆天而行。若不及時醒悟,痛改前非,他日佛祖怪罪下來,只怕整個天下,都要遭殃了!”
“遭殃?”張曜靈對支道林的危言聳聽不以爲然,冷笑了一聲,有些不屑地看着支道林,“我看遭殃的不是天下,而是那幾個貪得無厭的和尚吧?”
“張公子爲何如此污衊我佛?是何道理?”支道林滿臉怒氣,強壓着怒氣喝道。
“污衊嗎?這我倒很好奇了,一個寺廟之中,藏着四十二名良家婦女,每日裡對外開門納客,與妓院無異。這樣的寺廟,這樣的和尚,難道就是崇敬佛法,悲天憫人的大善事不成?”張曜靈冷笑不止,雙手抱在胸前,毫不畏懼地迎視着支道林惱羞成怒的眼神。
“張公子此言從何而來?哪裡有這樣的寺院?”支道林先是一愣,但隨即又恢復了之前的憤怒,甚至還更增添了一些怒意。
“從何而來?從關中而來,從關中百姓眼中所見而來,從關中百姓身邊而來!”張曜靈的語氣逐步加強,氣勢上也壓住了先前還滿臉悲憤的支道林一頭,繼續說道,“這些都是關中的那些寺廟。那些和尚所爲,有關中幾十萬百姓爲證,句句屬實!怎麼,支大師覺得,這樣的寺廟,這樣的和尚,應該保留下來嗎?”
“這個……這個……”面對着張曜靈氣勢洶洶義正詞嚴的責問,支道林的氣勢馬上泄去,額頭見汗,低着頭結結巴巴的,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張曜靈。
眼見支道林已現敗勢,張曜靈趁着對方低頭的時候,向着捂嘴偷笑的蘇若蘭眨了眨眼睛,繼續義正詞嚴地大聲說道:“我張曜靈,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但是也知道什麼叫做禮義廉恥,什麼叫做萬民爲重!如此禽獸不如的行徑,這樣的人,難道,還要讓我容忍他們,繼續在關中無法無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