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蘇若蘭的這聲好心提醒,那名麻衣男子睜開雙眼,露出一雙放射出睿智光芒的眼睛。他看了看面前這個個子小小的小丫頭,眼神變得柔和了起來:“謝謝你,小妹妹。我知道在這裡不會有人買我的東西的,我只是在等一個人而已。”
“你在等誰啊?你告訴我他的名字,我來幫你找好不好?”蘇若蘭很熱心地問道。
“謝謝你,不過你幫不了我,到時候,他會來的。”麻衣男子依然安坐在那裡,微笑着搖搖頭,謝絕了蘇若蘭的好意。
“喂,你過來,你不是現在做了很大的官了嗎,試試看能不能幫幫他。”蘇若蘭歪着腦袋想了想,發現自己除了自己的家裡人之外,好像還真的不認識什麼別的人。忽然發現原本跟在自己身後的張曜靈正在面色嚴肅地看着那名麻衣男子出神,忽然想起自己的父親曾經說過現在張曜靈已經做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官,連自己的父親也比不上他。所以就把這個幫助麻衣男子尋人的責任,就想要交給張曜靈來處理。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這位兄臺,可也是如此的想法嗎?”張曜靈聽到了這位大小姐的指示,一步越出人羣,走到這名麻衣男子的面前,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的明亮眼神,語氣淡淡地問道。
“世事維艱,在下只是想要爲這些畚箕,找一個好的主人而已。”王猛長身而起,高大的身軀上面套着一件粗布麻衣,雖落魄卻很整潔,最突出的還是那雙明亮的眼神,直直地注視着張曜靈。絲毫沒有因爲他的年幼而有什麼輕視。
“卻不知兄臺這些畚箕,其價幾何?”張曜靈走到那堆擺放整齊的畚箕前面仔細地看着,漫不經心地問道。
“無價!”麻衣男子語出驚人。
“在這裡呆上幾天也不會有人來買的,好不容易來個人問價,這小子還獅子大開口,是不是瘋了?”
“就是,在這裡有誰會買這些根本就用不到的東西。這名小公子說不定因爲好奇還會把它們買下,這個瘋子居然還獅子大張口,我看他一輩子都賣不出去的!”
“沒錯,哪有這樣做生意的……”
“……”
麻衣男子的驚人之語一下子讓圍觀的人羣炸開了鍋,人聲鼎沸,都把這個奇怪的麻衣男子當成了瘋子。
“無價?那不知道兄臺,打算如何才能交易呢?”張曜靈倒是一點都不驚訝,對沸沸揚揚的人聲也置若罔聞,眸中還有了笑意。
“因爲我賣的不只是畚箕,還有我!”麻衣男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張曜靈的眼睛,說的一句比一句石破天驚。
“這不光賣畚箕,還要賣人,果然是無價啊。”張曜靈忍不住笑出聲來,一邊苦笑一邊不住地搖着頭,“雖然是無價,不過在下還是想要把他們都買回去。不如這樣,兄臺隨我回家一趟,拿一樣東西來和兄臺交換,不知兄臺可同意?”
“好,公子前面帶路!”麻衣男子的眼神中的亮光一閃即逝,很是爽快地答應了張曜靈的提議,走過去一把挑起自己那一擔畚箕,跟隨着張曜靈就走了。
正主已經走了,也沒什麼熱鬧可看了,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羣漸漸散去,一切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喂,你們兩個別走那麼快,等等我!”張曜靈走在前面腳步輕快,身後的那名麻衣男子身長腿長,擔着那擔畚箕也毫不費力,跟張耀靈走得同樣快。卻苦了在後面緊追不捨的蘇若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追不上這兩人的腳步,眼看着連兩人的身影都要看不見了,這才急促地呼喊道。
“若蘭姐姐,你還有什麼事嗎?”張曜靈止住腳步,身後的麻衣男子幾乎在同一時間停下,兩人同時轉身,一齊向身後慢慢跟上來的蘇若蘭看去。
“你招呼也不打一聲就這樣走了,呃太不講義氣了吧?”蘇若蘭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張曜靈的面前,看着張曜靈的那副樣子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但是想了想,卻沒有什麼藉口來解釋自己的緊追不捨,想了半天也只好想出了這樣一個蹩腳的藉口。
“那好,若蘭姐姐,我現在要帶着這位兄臺回我家一趟。我現在招呼也打完了,是不是可以走了?”張曜靈對着蘇若蘭隨便地拱了拱手,然後轉過身去,似乎馬上就走。
“喂!”身後的蘇若蘭又叫了一聲,但只是這一個單音節,除此之外就沒有了下文。
“大姐,你還有別的指教嗎?”張曜靈無奈地轉過自己的身體,頗有些不耐地看着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的蘇若蘭。
“我……我可不可以跟你們一起去玩啊?”不知道爲什麼,看着張曜靈那雙眼睛,蘇若蘭覺得自己的底氣一下子變得弱了許多,兩隻白嫩的小手絞來絞去,原本就是透着紅潤的臉頰,上面的暈紅開始慢慢蔓延。
“當然……不可以!”張曜靈故意來了個大喘氣,看着蘇若蘭的臉色變來變去,心中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有些邪惡,趕緊補救道,“今天不行,我和這位兄臺有要事要說。不過以後你有時間的話,我隨時恭候你的光臨!”
“那你還是我的弟弟嗎?”蘇若蘭眨了眨自己那雙水波盈盈的剪水雙瞳,臉上的紅暈滿臉,但還是倔強地擡起來直視着張曜靈。
“當然,你還是我姐姐。”張曜靈肯定地回答道。
“那好,說定了,我一定會去找你的,不許反悔哦。”蘇若蘭最後看了張曜靈一眼,然後回頭看了看追趕自己而來的母親,轉身就又跑了回去。
“這小丫頭!”張曜靈搖搖頭,看了看旁邊擔着畚箕笑而不語的麻衣男子,突然道,“我是不是該叫你一聲大師兄啊?”
“好像是吧。”
“你都不知道的嗎?那這到底是是還是不是啊?”張曜靈傷腦筋地苦惱道。
“哈哈哈……”
兩人突然相視而笑,在這個空曠無人的寂靜巷道內毫無形象地哈哈大笑,兩人的眼中都有了一種暖意。
“好了,師兄,這還沒到家呢,咱們還是回家裡去詳談吧。”張曜靈過了好久才止住笑聲,伸出右手向前,發出了自己的邀請。
“師兄,這些畚箕,還要一路帶着嗎?”張曜靈看到麻衣男子還擔着那一擔畚箕,奇怪地問道。
“這可是我的吃飯家伙,這幾十年來一直是靠着這些東西,才能僥倖活下來的。不管是到了哪裡,什麼都可以丟,只有這吃飯家伙絕對不能丟啊。”麻衣男子笑着回道,玩笑中,卻還帶着一股蒼涼和蕭索。
“到了這裡,就用不到這些東西了。”張曜靈伸出自己的手臂拍了拍麻衣男子的肩膀,溫言安慰他道。
“不行,師弟或許可以保證我的衣食無憂,但我的臭脾氣,卻不一定能安定地留在這裡享清福啊。”麻衣男子迴應了張曜靈一個溫和的眼神,平靜的語氣卻很堅決。
張曜靈搖頭笑笑,不再多言,走在最前面,和固執地擔着畚箕的麻衣男子一前一後,一路向城守府走去。
“雁兒……”張曜靈剛回到家裡,正要高聲喊出北宮雁來招呼客人,忽然想到那個小丫頭已經被自己給抓壯丁抓到正堂去處理公文了。於是已經喊出來的那半句,最後只好無奈地又咽了下去。
“家裡沒什麼人了,師兄自便吧。”張曜靈在這個世界已經做了九年的大少爺,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奢侈生活,眼下面對這種沒有別人在的情況,只好無奈地看着麻衣男子,尷尬地笑着搓手。
“無妨,猛出身低微,在這三十年裡風餐露宿,什麼樣的苦沒有吃過、現在能有一個如此寬敞的地方歇腳,還能有茶水飲用,猛已經很知足了。”麻衣男子倒是毫不在意,爽朗的一陣大笑,邁開大步,一個人就走了進去。
“叫了一路的師兄,還不知道師兄的名諱呢?”張曜靈和麻衣男子分開坐定,忽然發現自己還不知道這位傳說中的大師兄的名字,連忙問道。
“是我疏忽了,”麻衣男子也想到了這一個問題,兩道濃眉一揚,有神的大眼注視着眼中含笑的張曜靈,“在下王猛,表字景略,至今已虛度了三十一載光陰。奔波半生碌碌無爲,倒是讓師弟見笑了。”
“師兄過謙了,世事維艱,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師兄只是時運不濟,時機未到。只要時來運轉,師兄必可化作鯤鵬,扶搖而上並非是妄想。”
“師弟謬讚了,不過是一個無用匹夫而已,上不足以養父母,下不足以蓄妻子,每日裡挑着這畚箕四處販賣,爲了一點點蠅頭小利而每日裡斤斤計較,又能有什麼資格與鯤鵬相提並論呢?”這幾十年的顛沛流離對王猛的打擊是很大的,如今坐在張曜靈的面前,那雙明亮的大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了不少。
“你我師出同門,卻不知道師兄,是怎麼拜在先生的門下的?”見提到了王猛的傷心事,張曜靈轉換了話題,借敘舊引開了王猛的注意力。
“那,就是一段意外了。”王猛苦笑了一聲,向張耀靈緩緩講述了自己的那些前塵往事。
王猛出生在青州北海郡劇縣的一個尋常農家,沒有什麼顯赫的家庭*,數代貧農,自然不會有什麼讀書的機會,更談不上什麼“經綸天下,濟世救人”的雄心壯志。
那時候還是石勒活着的時候,羯胡人的鐵騎已經幾乎席捲了整個中原大地,就在在他出生前二年,青州就已經被羯胡人攻破,東晉降卒三萬人死於非命。其後幾年又換了石虎繼位,他的殘暴統治,使得國內窮兵黷武,民不聊生。爲生活所迫的王猛一家人,輾轉來到河洛地區的魏郡,暫時尋得了一個安身之所。
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強硬的靠山,只是一個一貧如洗的農家子弟,王猛只能跟着自己的父親,每日裡編織畚箕,在鄉間田野四處販賣,憑藉這微薄的收入,來勉強餬口。
爲什麼,那些腦滿腸肥的大人們,可以一生下來就衣食無憂,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別人的服侍,卻還貪心不足,時常要加租加稅?爲什麼我們一家人從未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每日裡辛勤勞作,卻只能勉強維持生計,一到災年就只能活活餓死?
年少的王猛在心中生出了這樣一個疑問,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得到了一本太史公編撰的《史記》,憑藉着從鄰家一個落魄讀書人那裡學來的一點知識,一個人苦讀起來,並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這句名傳後世的名句,是幾百年後的北宋皇帝趙恆所說,王猛沒有從書中找到什麼黃金或者顏如玉,但是從書裡面,他的確開闊了眼界,一個嶄新的世界,正一點點地呈現在他的面前。
天子一爵,五百年必有王興者。要想讓百姓的生活不再那麼困苦,享受到上古三皇五帝時代的太平日子,就必須要有一個明君出世,撥亂反正,平治天下!
年幼的王猛從書中尋找到了一線希望,他發瘋似地到處尋找各種書籍,兵家、法家、儒家,亂世之中是武力稱雄的時代,讀書人成了最不受人待見的職業。王猛從垃圾堆裡尋找到各種書籍,憑藉着自己的勤奮和聰明的頭腦,一邊看一邊思考,漸漸有了自己的明悟。
書中自有黃金屋,但是王猛看不到黃金的影子,就連一個冰冷的窩頭,也是無法從書裡面尋找到的。
現實,永遠比理想要殘酷得多。
石虎越來越窮奢極欲,再加上一年接一年的災荒,這日子越來越難過了。終於有一天,年邁的父親,在一次外出販賣畚箕的途中,因爲病餓交加,一下子暈倒在地上,從此再也沒有起來。
消息傳到家裡,同樣年邁的母親痛哭流涕,傷心過度,一病不起。在不久之後,也跟隨着父親的腳步,離開了人世。
之前雖然生活艱辛了一些,但是至少還有一個完整的家。一家人聚集在一起,其樂融融,用這一點溫馨的親情,來慰藉每個人被生活壓迫的內心。但是,現在父母親都不在了,家沒了,自己看的這些書,真的有用嗎?
在母親去世的那個夜裡,王猛把自己四處搜尋到的各種書籍,足足有兩大箱子,放在一起,一把大火,全部付之一炬。
都燒了吧,不過是滿紙荒唐言而已。三千錦繡文章,連我的父母親都救不活,拿什麼去拯救這個天下,千千萬萬個像我的父母親一樣的黎民百姓?
王猛燒盡了自己的藏書,也燒盡了自己的那顆雄心壯志。草草掩埋了自己的父母,王猛揹着自己編織的一擔畚箕,一個人去了洛陽,仍舊四處販賣着畚箕,渾渾噩噩地活着。
王猛不知道自己賣畚箕的日子還有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除了賣畚箕之外,、還可以幹些什麼。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可以擺脫這樣的生活。生活像個枷鎖,鎖住了他的靈魂,枷住了他的肉體,他現在僅僅是選擇了戴着枷鎖,步履蹣跚地一步一步,至於哪裡纔是盡頭,沒有人會告訴他,也沒有人能告訴他。
在洛陽城附近的鄉間,王猛如普通販夫般叫賣着自己的畚箕,他捨棄了自己讀書人的顏面,卻只換得些許路人駐足觀望。一些婦人相互嚼舌,對這一擔畚箕指指點點,又和王猛錙銖必較地討價還價。王猛也不與之過多計較,他只抱着賺一點是一點的心態,賺的錢能活下去就足夠了。
他的生意並不好,在這個戰火紛飛的亂世,狼煙四起,少有人會一心耕種。沒有人種地,沒有人收穫糧食,就沒有人來買他的畚箕。就這樣飢一頓飽一頓地渾渾噩噩地過着,直到那一天,王猛遇到了一個奇怪的買主。
那天的生意非常不好,一直到晌午,王猛的畚箕也沒有賣出去幾件。就在這個時候,王猛的面前出現了一個奇怪的老者,他一開口就要了王猛的全部畚箕,並且提出以十倍的價錢收購。
十倍的價錢!旁觀者的目光中散發出一連串的問號,交頭接耳,評說紜紜,也讓近乎麻木的王猛,心中激動不已。
也許真的是被生活所累,讀書人的矜持也暫時被擱淺了。那種不爲一文錢難倒的英雄漢,在那個亂世真的被貧困和戰火淹沒了。那年少時期的雄心壯志,早就被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所慢慢磨去。
王猛還沉浸在喜悅與思索中,那老者接下來的另一句話,卻似一瓢涼水澆在王猛內心的熊熊烈火上,那人並沒有帶錢。
於是圍觀者唏噓不已,隨後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在王猛身上。王猛似乎變得冷靜了,他並沒有放棄這個機會,他覺得這個中年人沒有那麼簡單,此後必有下文。果然,那人道出他家去此無遠,故而讓王猛隨他回家取錢,此時王猛已拒絕不了十倍的價錢,在這個亂世,活下去纔是最重要的,生存這一個生物最大的本能被無限地放大了。他毅然決然地前往,在圍觀者質疑、譏笑的嘈雜聲中,擔着自己的畚箕,跟隨着那名老者離開了嘈雜的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