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還有兄弟也逃到了這裡,能在公子的手下繼續戎馬生涯,倒也是一樁幸事。”蔣幹淒涼一笑,眼睛緊閉,這一切細微的變化都被張曜靈捕捉到了。
“那蔣兄,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留下來和你那位兄弟一樣,在這裡重頭再來呢?”張曜靈的直接把自己的目的就這麼直接提了出來,劈頭就問。
“昨日之日,都已經過去了,真的還可以重來嗎?”蔣幹的頭痛苦地搖了搖,臉頰上的肌肉一陣抽搐,顯然內心中也是掙扎得厲害。
“只要你自己的心還沒有死,自己的手裡還能握得住刀,那一切爲什麼不可以重頭再來呢?”張曜靈早就猜到自己這一次的行動可能沒有那麼順利,索性就直接在蔣幹的牀邊坐下來,耐心地勸解。他很清楚這一個病怏怏的刀客不止是武藝高強,他以前的那個身份,值得自己這麼做。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張公子,還有後面的兩位,有沒有興趣聽我說一個故事?”蔣幹掙扎許久,忽然睜開了眼睛,看着坐在自己牀邊的張曜靈,和張曜靈身後的王猛好鄧羌,忽然有了傾訴的衝動。
“我們有的是時間,你就說吧。正好他們兩個應該還有很多事情不瞭解,蔣兄正好把一切都說出來來。”張曜靈很清楚這個蔣幹肯定是要說自己的故事,那段陳年往事,張曜靈雖然也瞭解一些,但這畢竟沒有當事人說的更加真實。
“呵呵,都是一些陳年舊事,今天難得有人願意聽我嘮叨,那我就多嘴說說吧……”蔣幹虛弱地笑笑,輕咳了咳,然後徐徐說道,“我今年已經四十八歲了吧?年紀大了,自從從那之後,我就一直是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道到底是過去了多少年了……”
良久,雙目中滿是緬懷的蔣幹似乎這才醒了過來,低沉的語氣在張曜靈三人的耳邊迴盪:“應該是在二十幾年前吧,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在太原城中四處乞討爲生的小乞丐,一生下來就沒見過我的父母長得什麼樣,每天飢一頓飽一頓,要不是遇到了老大人,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就已經餓死了。”
“也許是命中註定吧,那天我就蹲在一個街口乞討,那年也不知道是哪一方和哪一方在打仗,反正死了很多人,城裡面本來就不剩下不少人了,這一打仗就更是跑得差不多了。我在那裡一直蹲了好幾天,連一個窩窩頭都沒有討到。又餓又困又冷,眼看着就要活活地餓死在那裡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老大人出現了。他帶着兵馬從太原城經過,在街頭看到了氣息奄奄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老大人看中了我,他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帶我回到軍營,找了郎中爲我治病。我身上的病本來就是餓的,之後吃了頓飽飯,嚐到甜頭的我就再也不想回去受那捱餓的苦楚了。於是我就跪下來祈求老大人,請他收留我,給我一頓飽飯吃。”
“老大人是個好人,就是我不跪下來求他,他也早就打算收留我。像我這樣的人,他收留了很多。不過一直到後來在老大人身邊呆了一段時間,我才明白。老大人即使是在行軍路上,也在不停地拿出自己所存不多的軍糧在救濟災民。而他自己,每天卻是和尋常士兵一樣,吃的也是野菜稀飯,根本就不像個統兵千萬的大將軍。”
說到這裡,蔣幹停了下來。他的眼睛再次閉上,只是臉上的笑容卻是掩飾不住的。那一個救了自己性命的老大人,已經成了蔣幹心中最溫暖的一段回憶。
“在那個亂世,有幾個人會在乎這些升斗小民的死活?除了老大人,我這輩子沒有見過哪一位,會像他這樣,一心一意地愛護我們這些老百姓。我們對老大人感激得五體投地,對他就像親生父親一樣看待。雖然我們都知道打仗很危險,也不知道我們打得是哪一方。但是這是老大人身先士卒帶我們去打的,我們就要和老大人一起,衝在最前面。”
“後來,過了沒幾年,老大人病了。”蔣幹的語氣變得低落和哀傷,即使這名老大人已經死去了二十多年,他依然在蔣幹的心裡佔據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這一病,老大人就再也沒有起來。老大人自己覺得自己剩不下多少日子了,於是就把我們幾個離得最近的幾個人叫到跟前,讓少主人繼承了老大人的位置,還囑咐我們一定要好好幫助少主人。那以後沒幾天,老大人就去了。雖然我們幾個每天都在向天上的神佛祈禱,周圍的什麼廟我們都拜過了。但是老大人還是就這麼撒手走了。老大人生前老是跟我們說什麼好人有好報,勸我們幾個要積德行善,多做善事。但是老大人一生行善,這一輩子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性命。他這麼好的人,最後依然沒有得到善終。好人,真的有好報嗎?”蔣幹的語氣中帶着一絲譏誚與自嘲,這最後一句話卻是對着張曜靈問的。
“好人有沒有好報我不知道,但是我只知道一點,一個人如果他一生行善,可能最後他依然過得不好,但他的心是快樂的。我想你那位老大人子走之前,他的心裡肯定沒有考慮過自己這一生做的是不是值得的問題。他走得一定很安詳,很快樂,很沒有顧慮,是嗎?”來到這個世上,張曜靈才終於體味到這世上還是有溫情的。雖然他依然不會改變自己對敵人斬盡殺絕的絕決,但是他看待世情已經不像前世那樣偏激、那樣心灰意冷了。
“老大人走的時候確實很安詳,或許是這樣吧,不過這種心胸,就不是我這種人所能達到的了。”蔣幹睜開眼睛,自嘲一笑,避過這個問題,繼續向下說,“那之後老大人不在了,但是我們還要繼續打仗。那時候換了少主人帶領我們,少主人對我們幾個也很好,打起仗來也是一個不要命的主。但是少主人就是少主人,他畢竟不是老大人,老大人永遠都不在了。”
“那之後過了不知道多久,大概是四五年吧。少主人帶着我們去和一個人打,那個人的兵馬好厲害,我們雖然也很拼命,但是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對手。就這樣一連吃了幾次敗仗,最後還被人給團團包圍了。少主人沒辦法,爲了我們這些兄弟的性命,就和那人談判,從此我們就成了那個人的部下,還是繼續打仗。”
“那個人是誰?你們那個少主人又是誰?聽你這麼說,他們兩個應該都不是什麼無名之輩,怎麼我就猜不出來呢?”蔣幹這一直說,但是他一直都沒有說過一個人名,這可讓鄧羌傷足了腦筋。他雖然也是文武全才,但是還是以武藝偏重。這個亂世中也很難說得上什麼信息通暢,至於新聞聯播之類的就更是想都別想。所以儘管北方就是戰亂的源地,但是鄧羌還是對於蔣幹說的這些事情一頭霧水。鄧羌一直都是在下層生活,能得到的消息渠道也就只有口口相傳了。這樣得來的信息就算不是道聽途說,也是相差不遠。一個個都嚷嚷着打仗了打仗了,但是哪裡打仗、爲什麼、是什麼人,則就是各種版本都有,而且還是活靈活現,讓你分不出什麼真假。也正是因爲這樣,如果你問一個小地方的人,他都有可能告訴你今年是太康多少年,渾然不知永嘉之亂也毫不爲奇。
“鄧兄,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只要再聽我說下去,你也能很快猜到的。”蔣幹對於鄧羌這個不打不相識的對手也很欣賞,縱然自己不願意說出這兩個人的名字,但是他最後還是痛痛快快地說了出來,“把我們打敗的那個人就是以前羯人的首領石勒,而我們的少主人,他的名字叫做冉閔!”
“什麼?”這兩個名字一出口,鄧羌一下子就蹦了起來。他的眼睛瞪大,活像是見鬼了一樣的一副表情,“你……你說什麼?你……你再說一遍……”
“我說,打敗我們的那個人叫做石勒,而我們的少主人,他的名字叫做冉閔。”早就猜到自己一說出這個名字來,鄧羌一定會大吃一驚。不過細心的蔣幹一轉眼卻看到王猛一直在那裡沉默不語,剛纔聽到自己說出這兩個名字來也是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心中不由大感佩服。這個人一直不言不語的,不過卻和那個小公子一樣深藏不露,心裡什麼都明白着呢。
“你的少主人是冉閔,就是那個武悼天王?”確認了自己聽到的這兩個名字沒有聽錯,鄧羌總算明白了王猛之前那句語焉不詳的話有多少含義在裡面。畢竟這兩個名字遠近聞名,他們兩個都曾經在這片土地上呼風喚雨過。真要在這裡找一個沒聽過他們兩個人名字的人,倒還真是一箭難辦的事。
“我的少主人叫冉閔,你可以這麼直接稱呼他,但是請不要說什麼武悼天王,那是那羣鮮卑狗胡亂封的,跟我的少主人並沒有任何關係。”蔣幹的語氣變得冷冷的,話裡話外都能感受到他對於那些鮮卑人的刻骨痛恨。
“好吧,是我錯了,畢竟你的這位少主人的死,的確是那些鮮卑人下的手。”對於之前的那場大混戰,鄧羌也是有所耳聞,此刻明白了蔣幹的身份,也終於明白了他爲什麼會這麼反感自己這麼說,只好苦笑着道歉。
“其實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麼了,老大人走了,少主人也死了,那些兄弟也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幾個我這樣的孤魂野鬼,還讀當年的事情耿耿於懷,真是越老越糊塗了。”蔣幹低下頭去,縱使他現在行動不便,但是他的身體還是跟隨着這一番話而一陣顫抖。
“蔣幹,你這麼多年四處飄蕩,也應該聽到過。對於你口中的那位少主人,他的名聲可不怎麼好。”蔣幹沉默不語,張曜靈挪了挪位置,主動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剛開始我聽了還會覺得憤怒,有時候聽不過去了還會衝上去跟別人打上一架。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聽得多了,也就沒什麼感覺了。人都死了,你說什麼,又有什麼用呢?不管你是說好還是說壞,人都死了,他又怎麼知道呢?人死了,一切都無所謂了。”張曜靈本以爲蔣幹說不定會跳起來臉紅脖子粗地爭辯一番,卻沒想到蔣幹卻是一臉的雲淡風輕,就連睜開眼皮看一看張曜靈的力氣也是欠奉。
“是啊,人死了,一切都無所謂了。不過這人還活着,就不能和死人一樣,把什麼都看得無所謂,過得糊里糊塗,你說是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我真的老了,也累了,再也不想過那種打打殺殺的日子了。我已經四十多歲了,再過幾年就到了知天命的歲數了。這一次答應孫毅的要求來打一場,只是因爲我欠他一條命,無以爲報,這纔來這裡獻醜。結果也是出醜,要不是鄧兄手下留情,恐怕我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具死屍,追隨老大人和少主人而去了。公子,我謝謝你的恩情,但是我真的老了,已經握不住手中的刀了。”蔣幹輕輕地搖晃着自己的頭,滿是滄桑的面孔上滿是被無情歲月雕刻下的痕跡。
“你真的老了嗎?”張曜靈反問了一句,緊接着有說道,“就算你握不住手中的刀,你也可以走別的路,不一定非要走武將這一條路。畢竟,當年你也曾經位列三公,當過大將軍的。”
“大……大將軍?”鄧羌結結巴巴地說道。他只覺得自己那顆堅強的心臟正在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打擊,這一天來所經受的重重變故都在考驗着自己的心理極限。這個大將軍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用的,張曜靈說的這個“大將軍”乃是正經的官職全稱,不過這一個官職卻是武將中最大的一個稱號,其含義也就和演義中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差不多了。
“那個大將軍不過是趕鴨子上架,湊個數而已,說穿了其實一文錢都不值。我和我那班兄弟都是一路貨色,就連少主人也是一樣。我們幾個上戰場一點問題都沒有,說打誰就打誰,一點都不含糊。但要說到這做官,可就咬了我們幾個的命了。那時候不管是胡人還是漢人都不肯相信少主人,少主人沒辦法了纔會把我們幾個大老粗趕上去。要是我們幾個真的有那本事,又怎麼會把一個好好的國家給治理得民不聊生,連長安城裡都會發生人吃人的慘劇呢?我們都不是那塊料,要不然……少主人也不會那麼容易就敗了。”蔣幹搖頭苦笑,唏噓不已。
“你們確實是沒有這份治國的才能,一紙《殺胡令》已經斷送了你們的前途。長安城外二十多萬胡人的屍體,有哪一個胡人不要腦袋了敢去你們那裡做官?漢人中的那些世家大族根本看不起你們,寒門士子又報國無門,再說你們也沒有時間去發掘它們。無人可用,所託非人,你那少主人空負勇士之名,縱使有萬夫不當之勇,最終也難逃呂布般黯然身隕的下場。”張曜靈搖頭嘆息,話語中大是同情,但是措辭卻一點都不客氣。
“也許吧,我們和少主人都沒有這個命,即使在抗爭,也是無法爭過這個命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過了這麼多年看開了,蔣幹對於張曜靈這多少有些尖銳的評價一點都不動氣,只是有些唏噓感慨。
“你真的看開了?什麼都不在乎了?真的認命了?你口口聲聲說感激你們的老大人,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他如果泉下有知,看到你這樣一切都無所謂的樣子,他會不會很開心呢?”蔣幹的心灰意冷張曜靈看得出來,但他可不甘心就這麼白白放過。自己現在最缺的就是人才,像這種有着幾十年工作經驗的資深人士,自己怎麼可以錯過呢?
“老大人他,我……”蔣幹伸出手來抓着自己的頭髮,臉頰一陣抽搐,面露掙扎。
“他當年救了你一命,還救了很多和你一樣的災民活下來,難道他只是想那些救下來的人和你一樣,只知道苟延殘喘嗎?你要是還記得那位老大人的恩情,還記得有很多和你一樣的同胞兄弟正在經歷着你以前的悽慘命運,你就不會躺在這裡一副坦然問心無愧的樣子!你以爲你看破紅塵了?什麼都不在乎了?那你怎麼不去死,還苟延殘喘留下這半口氣活着幹什麼?你百無一用,就連拿把刀跟人家比武也是輸得一乾二淨,你活着還有什麼用?你只不過就是一個白白浪費糧食的廢物、飯桶罷了!”看着蔣幹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萎靡樣子,張曜靈的氣就不打一處來。索性放開了喉嚨大聲喝罵,聲色俱厲,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