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烈,殘陽如血。
在空曠的荒野上,遍地密佈的是橫七豎八的屍骸。他們身上的衣着千奇百怪,似乎是從不同的人身上扒下來硬穿到自己身上的一樣。而在這些遍地的橫屍中,也有着一些人,他們身上的衣甲鮮明,明顯和那些雜牌軍不一樣,很明顯來自不同的陣營。而看地面上的屍體數目,那些身穿統一制式的盔甲的士兵屍體,人數明顯要少得多。看樣子,他們這一方纔是這一次戰爭的勝利者。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在這遍地的屍骸中,還有着一對對黑衣黑甲的士兵,他們把躺在地上毫無所覺的屍體拖走。只是在拖動的過程中,對於和自己穿同一樣衣服的士兵的動作就輕柔了許多,那樣子就放佛害怕把他們弄疼了一樣,小心翼翼的。而對於那些另一個陣營的士兵屍體,他們的動作就粗暴了許多,直接在地上橫拉硬拽,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其實這也無所謂了,不過是什麼樣的待遇,他們都已經死了,死了變成屍體就什麼也感覺的、不到了。就連他們最後的歸宿都一樣,都不過是埋葬在一個大土坑中。唯一的區別就是一個大一個小,而且一個有石碑記錄,而另一個只是平平整整的一個黃土圈,僅此而已。
而在這遍佈殷紅鮮血的痕跡中,隨着士兵的拖拉,屍體由於磨損而留下了一些細碎的血肉。這些血肉引來了成羣結隊的烏鴉羣,在這屍山血海中歡暢進食。和那些面容悲慼一臉冷酷的士兵相比,這些烏鴉,無疑是這場戰爭後最爲高興的一方。似乎,他們纔是這場戰爭真正的勝利者。
再多的屍體也有搬完的時候,在日近黃昏的時候,整個戰場上的屍體都已經搬運一空,所有的屍體不論敵我方,都已經被埋進了黃土下,做了這大地的肥料。整個戰場已經變得空蕩蕩的,只有那依舊戀棧不去的烏鴉,它們此起彼伏的叫聲,和那陣彌久不散刺鼻的血腥味,依舊在提醒着倖存下來的人們,這裡曾經上演過怎樣的一幕慘劇。
夜色漸漸深了,打掃戰場的士兵都離開了戰場,返回了自己的宿營地。在戰場的一邊,點點的篝火已經燃起,濃濃的飯香中夾雜着低低的私語。而在昏黃的篝火映襯下,營帳中心高高懸起的那一杆“鄧”字大旗,在呼嘯的夜風中獵獵作響。
這裡就是已經出征十幾天的鄧羌所部的營地,他在這裡已經駐紮了三天了。
中軍帳中,燈火通明。一大圈人都圍在一起,正在緊張地商討着什麼。而在這些人的中間,是一張方方正正的地圖。而在這張地圖的下方,則是眉頭緊皺的鄧羌。旁邊的部將們各執一詞,爭論不休,他卻放佛什麼都沒有聽到,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地圖,一動都不動。
“鄧將軍,那匈奴人狡猾異常,只是龜縮在新平死守不出。每日裡都要派出小股騎兵騷擾我方營地,煩不勝擾。這麼下去不是辦法啊,將軍你要相想個主意啊!”一名站在鄧羌左手邊的偏將憂心忡忡地看着鄧羌說道。
“這話沒錯,除了剛開始因爲匈奴人毫無準備而連連敗退之外,自從我們來到這個新平之後,四萬大軍就再也沒有向前挪動過一步。四萬大軍每日裡人吃馬嚼所耗糧草甚多。再這樣下去,公子那裡可就有些入不敷出了。”又一個聲音這樣說道,同樣的憂心忡忡。
“鄧將軍,你是主將,按理來說這怎麼行軍打仗是你說了算,我們這些做手下的沒有權利插嘴。不過鄧將軍啊,我們的大軍來到這新平郡已經三天了,每天就是小打小鬧,打打小股的匈奴騎兵。到了現在,我們連新平的城牆邊都沒摸過啊!這麼老是在這裡按兵不動不是辦法,總得上前去打一打才行吧?”這是另一個聲音,聲音裡多了一些憤憤不平,和一絲隱藏起來的輕蔑。
“對,鄧將軍,我們來這裡是打匈奴人,老師在這裡閒着也不是回事!過去三天了,您總該想明白怎麼打了吧?乾脆明天我們就出兵吧,那羣匈奴人本來兵力就不多,再加上南邊的苻秦人也在打,他們兩線作戰,這新平的人馬肯定不多。我老趙別的不多說,明天開打,我第一個上去當前鋒!”另一個聲音,躍躍欲試。
“是啊,鄧將軍,打吧!明天就打吧!……”
一個又一個聲音響起,音調各不相同,但是他們的目標都是一致的,一個字——打!
面對這麼多人的七嘴八舌,再加上全是軍中的粗豪漢子,一個嗓門就跟銅鑼似的。要是擱別人,只怕早就覺得頭昏腦脹了。但是鄧羌恍若未覺,對於在自己耳畔這堆噪音置若罔聞,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地圖。就連伏低身體的姿勢,也未曾有一點點的變化。
鄧羌完全沒有一點點的反應,那些喧譁鼎沸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後所有人都不再多說什麼,喧囂吵鬧的軍帳中變得死一般寂靜。除了微不可聞的呼吸聲,軍帳中只剩下了燈焰的燃燒聲。
良久,鄧羌僵直的身體終於起了變化。他挺直了身體,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緊皺的眉頭也有些舒展。他伸出手來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看了看面前神色各異的衆部將,笑了笑說道:“你們都說完了?”
“鄧將軍,我們剛纔說的那些,你都聽清楚了嗎?”一名部將小心翼翼地問道,剛纔我們吵得那麼大聲,你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你都聽清楚了?
“都聽了,不過你們都是一個意思,就是想要我馬上出兵,最好明天就出兵打新平,對吧?”鄧羌攤了攤手,微笑着說道。
“沒錯,我們大家雖然職責不同,但是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要求,那就是馬上出兵!我們來到這裡是爲了打仗,是爲了打匈奴人,不是到這裡來遊山玩水,白白浪費糧草的!”一名部將站出來毫不避諱地對視着鄧羌,說起話來一點都不客氣。這一位是張曜靈的本家,名叫張迪,也是張氏一族的成員。這個張曜靈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同宗子弟,他的身份雖然不高,但是在軍中也是很少有人敢惹,一向也是自視甚高。此刻即使面對自己的頂頭上司,他也是凜然不懼,話語中鋒芒畢露。
“說的不錯,我們都是軍人,到這裡來是爲了打仗,不是來遊山玩水的。不過我聽你的意思,你是說我現在是在遊山玩水了?”鄧羌眼中鋒芒一閃而過,臉色絲毫未變,輕笑着問道。
旁邊有了人伸手拉了拉張迪的袖子,結果被他一把甩開,他昂着頭大聲說道:“我沒有說鄧將軍現在是在遊山玩水,只是覺得我們現在已經在新平滯留了三天之久,卻連新平的城牆邊都沒有摸過。大軍出征在外,所費糧草甚多。請將軍下令出兵,速戰速決!”
“好,很好,你們……”鄧羌的臉上掛着笑容,沒有人可以看出他的真實情感。他在在場衆人的臉上掃視了一圈,平淡地問道,“……你們……是不是都這麼想的?”
衆將默然,軍帳中鴉雀無聲。
“你們不說,那就是默認了。好吧,那我就跟你們先說道說道好了。”鄧羌說話的語氣也是淡淡的,聽不出喜怒,“我們的大軍在新平停留了三天,卻沒有對新平的城牆發起過一次的衝鋒。你們是不是覺得,我鄧羌是一個貪生怕死、畏戰不前的膽小鬼,是不是這樣?”
“將軍,屬下不敢!”這一聲倒是回答得很整齊的。
“是不敢,而是真的這樣想過,是吧?”鄧羌頓了頓,注視着面前這些把頭都低下去的部將,一字一頓地說道,“我、鄧、羌,不、是、一、個、膽、小、鬼!”
“你們以爲,我真的是個膽小鬼啊?是,我是怕死。人都是怕死的,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我鄧羌是一個凡夫俗子,當然也怕死。但是我鄧羌還是一個軍人,在我跨上戰馬拿起刀劍的時候,我就已經忘記了生死!”
“你們以爲,我就不想打嗎?你們有的說糧草不繼,沒錯這是一個難題。但我要告訴你的是,不只是糧草的問題。我們出兵的時候就已經是深秋,現在過去了快半個月,如果我們不能速戰速決消滅匈奴人,一直拖上幾個月,那麼一旦到了寒冬,下一場大雪,那我們這四萬人能活下來的,恐怕不會超過四分之一。”
鄧羌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些因驚訝而發出一陣陣驚呼的部將,停頓了一下又接着向下講:“不止這些,我們現在在新平還好些,面前只有匈奴人這一支敵人。但是一旦到過了新平,再向前走幾步,那麼馬上就會和自南向北進攻的苻秦人接上。別看我們現在都是有着匈奴人這一個共同的敵人,但是別忘了,我們之前打下的隴西,可是從他們的手裡搶過來的。不管怎麼樣,這些人都不會把我們當盟友的,一個不小心,就會面臨兩面夾擊的困局!”
張曜靈只把和苻堅的密約之事告訴了鄧羌,畢竟這種和胡虜聯合的事情是見不得光的,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分泄密的危險。而且雙方約定的是各自爲戰,互不相統屬。簡單來說,就是兩方各打各的,張曜靈要想拿到那些土地,就要自己靠實力去搶。當然,在這之中那個苻堅會不會在背後捅上一刀,那就只有鬼知道了。
“可是將軍,你總不能因爲這個原因,因爲要面臨兩面受敵的危險,就按兵不動,駐足不前吧?”有一個聲音問道。
“你以爲,我按兵不動,是因爲這個?”鄧羌“哧”的一笑,慢條斯理地答道,“出來打仗,哪裡沒有危險?我鄧羌既然敢接下公子的這個任務,早就料到了會有層出不窮的危險,這一個危險早就在我的考慮中,怎麼會因爲這個畏戰不前?我之所以不打,只是因爲時機不成熟,現在打,根本毫無勝算,不過是徒增傷亡罷了!”
“鄧將軍,你這句話屬下就不敢苟同了。”張迪從隊伍中邁前幾步,毫不退讓地直視着鄧羌,“古語有云:十則圍之。我們現在有四萬大軍,皆是我涼州的驍勇善戰之師。而新平城中的人數不過數千,而且匈奴人長於騎射,對於守城並不精通。我們既然在兵力上有着絕對優勢,就算是會有一些傷亡也是在所難免的。打仗,哪裡有不死人的?連試都沒有試過,將軍怎麼知道時機就不成熟的?”
“你說的很對,我們現在兵力上是有着優勢,但是我們的優勢兵力是用在整個匈奴人身上的,而不是僅僅眼前的這一座城!我知道打仗就會死人,但是你知道如果強攻新平,會有多少的傷亡嗎?我告訴你,按照這幾天的戰績,我們至少會有八千人失去戰鬥力,八千!我們總共就只有四萬,這一下子就少了差不多一萬,而新平只是匈奴人眼下的西大門,進入縱深地帶,我們還要拿多少士兵的性命去拼?我們還能拿多少士兵的性命這樣去攻城?還能剩下多少士兵去面對匈奴人的鐵騎,還有那不懷好意的苻秦軍隊?”
‘“你說,連試都沒有試過,我怎麼就知道時機不成熟的?那我再問你一句,你知道這試一試的代價有多大嗎?你知道這試一試之後,我們還有多少機會再去試一試?我們還能有多少機會向前進,到前面的匈奴人那裡去再試一次?”
鄧羌這一連串的反問問得張迪啞口無言,只好灰溜溜地退回到原位,低頭不語。這連續三個反問也讓整個帳中的人羣噤若寒蟬,氣氛有些沉悶壓抑。
“我鄧羌出身寒微,要不是得遇公子賞識,現在的我……恐怕早就已經發臭被老鼠啃了。”鄧羌苦笑一聲,卻沒有一個人隨聲附和,“我出身不好,之前的小半輩子什麼都沒幹過,這第一次就接受了這麼重要的一個任務,說實話我的心裡一直都在忐忑。我知道,你們中的所有人都是身經百戰,一個個都有着不小的戰功。結果卻看到我這樣一個一沒出身、二沒功勳的人,一下子跑到你們頭上做了這一軍之帥,你們的心裡肯定都不服氣吧?”
“沒錯,我鄧羌之前一文不名,混了半輩子也沒什麼出息,幸好遇到公子才時來運轉,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你們是不是覺得,我這叫做狗屎運啊?你們隨便說,我無所謂。”
“我鄧羌什麼都沒做過,卻憑藉這一點運氣得到公子賞識,這叫做狗屎運也無可厚非。而你們呢,在軍隊裡過了半輩子,戎馬生涯,血戰沙場。結果卻不如我這樣一個無名之輩一下子青雲直上,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是不是覺得心裡很不舒服?覺得這個世道不公平?”
“鄧將軍,我們對你並無怨言。雖然我們是你的下屬,但是請你尊重一下我們!”有人受不了鄧羌這多少帶些炫耀的口氣的自誇,氣呼呼地說道。
“怎麼、說到你們的痛處了?”鄧羌冷冷一笑,清冷的聲音緩緩響起,“你們的心裡,恐怕都是這麼想的吧?辛辛苦苦半輩子,結果卻不如別人運氣好,一下子就完成了你們半輩子都沒有實現的願望,是不是覺得嫉妒?憤憤不平?我告訴你們,這不怪別人,更合運氣沒多大關係,一切都是你們自己造成的!”
“鄧將軍,今日你要給我們一個說法,我們就算是以下犯上,也要得一個明白!”鄧羌的話越來越不客氣,直接惹怒了更多人站出來,臉紅脖子粗地看着他。
無視面前這些憤怒的眼神,鄧羌的表情依然平靜無比,聲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我說錯了嗎?你們這些人每個在戰鬥的時候都很勇敢,這一點我不否認。但是你們的所作所爲,說到底都不過是在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不過是在應付而已。你們哪一個從心裡想過,我要奮勇殺敵,多立功勳?”
鄧羌的這一問並未提高聲調,但是帳中那些憤怒的眼神全部低了下去,眼神中熊熊燃燒的怒火也漸漸熄滅,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羞慚。
“公子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不想做將軍的好士兵,不是好士兵。今天我把這句話送給你們,你們回去自己好好揣摩揣摩,至於到最後怎麼樣,我不敢說,一切都要看你們。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的是,這一次你們的所有表現都會記錄在案,有功勞的我會上報公子請賞。想要做將軍的,那就給我好好幹!”
衆將神色複雜,默默無聲地向外面走去。在這時候,鄧羌又說了最後一句話,“我還有最後一句話,不管你們心裡服不服,對我這個將軍有多大的成見。你們在心裡怎麼想我管不着,但是在戰場上,我就是你們的將軍,一切行動都要聽我的指揮!我的所有決定都沒有必要跟你們解釋,你們也沒有這個資格!這是第一次,我破例不跟你們計較。但是,沒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