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鳳如笑吟吟地看着一臉錯愕的兒子,然後很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很有一種做了壞事的成就感。
“靈兒,這件事就這麼定了,我一會兒跟管叔說一下,給她安排個住處,就留下好了。”努力地繃緊了臉,極力讓自己不要笑出聲來,張重華讓自己的聲音盡力保持平靜。
“謝謝爹,”張曜靈鬱悶無比,卻也沒有辦法去爭辯。跟一個女人講道理是很愚蠢的,即使這一個女人是他的母親。張曜靈很聰明地沒有糾纏,卻又對父親問道,“爹,是不是有什麼大事發生了?”
“你這小子還是那麼聰明,這都被你猜到了。”張重華略帶意外地看了張曜靈一眼,然後又變成了欣慰的微笑。
“沒辦法,我爹和我娘都是很聰明的人,做兒子的當然不能太差了。”張曜靈笑嘻嘻地迴應,順便還拍了拍父母的馬屁。
“呦,我們家的靈兒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難道是到了知好色則慕少艾的年紀?”裴鳳如對自己這一個早熟的兒子一直都是好奇的很,在她眼裡也沒有把他看作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而是當作了一個已經成年了的大孩子一樣看待。所以在平日裡也會跟他開一些玩笑,這讓她覺得很有趣。
“娘,你的兒子還只有兩歲,就算是有心也無力啊!”張曜靈也不是第一次被這個年輕的母親拿這種事情取笑了,所以也沒有多麼大的反應,而是裝作面帶痛苦地樣子回答道。
“好了,你們母子倆別胡鬧了,我今天可是有正事呢。”張重華並不是一個呆板的人,對這一對母子這種在旁人看來有些出格的玩笑,也沒有什麼不滿。只是畢竟也不能一直放任,只好輕咳了一聲,然後正色對張曜靈說道,“靈兒,既然你問到了,那我就告訴你好了。你猜得沒錯,確實有一件大事發生了。”
“爹爹請講。”張曜靈也是感覺到了父親語氣中的不尋常,隱隱還帶着一絲激動,知道這肯定不是一件小事。也不再陪着母親胡鬧,鄭重應道。
“你們父子倆好好聊着,我帶這個小姑娘去找一下管叔,給她安排一下住處。”裴鳳如並不是不識大體的人,見到自己的丈夫要和兒子談正事了,也不在這裡打岔了。而是牽着同樣很乖巧懂事的北宮雁的手,出門去找涼王府的管家去了。
裴鳳如嫋嫋婷婷地走出了房門,又細心地把房門關閉。整個房間裡就只剩下了張重華和張曜靈父子二人,一時間,房間裡面安靜了下來。
“靈兒,我知道你跟着竹廬先生學習了一年多,見識肯定非比尋常。竹廬先生已經走了,這也代表他已經同意你出師了。”張重華並沒有急着說出那件大事,而是慢慢地說起了張曜靈的師傅。
“老實說,我很驚訝。”張重華輕輕地拍了拍張曜靈的小腦袋,慈愛地看着他,“竹廬先生是天下奇才,能跟隨他學習是天大的福分。在我小時候,你祖父也曾經帶我去見過先生。只是我資質駑鈍,入不得先生的眼,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你祖父在臨終之前告訴我,我們家的子孫後代,一定要有人可以拜入先生門下。那時候你母親已經懷上了你,你祖父一直很想見你一面,只是天不從人願,最後他也只能帶着這一份遺憾,走了。”張重華的語氣有些傷感,顯然是想起了他那位英年早逝的父親。
“在你出生之後,我按照父親的遺願,帶着你上門去找竹廬先生。幸好,你這個天生不凡的小子很幸運,一眼就被先生相中,成爲了他的入室弟子。這件事,爹一直都很高興。這是你的幸運,也是我們張家的幸運。”張重華平復了紛亂的思緒,淡淡地看了一眼一臉關切的張曜靈,笑笑示意自己沒事。
“我們張家世居此地,數代經營,涼州就是我們張家的根。這天下戰火紛飛,動盪不安,世事維艱,需要我們用百分的努力去維持,去拼搏。”
“從永嘉之亂後,衣冠南渡,這天下,就再也不是原來的天下了。皇帝遠在江東,鞭長莫及,而中原大地又被那羣胡虜佔據。一旦中原有變,我涼州就是第一個被攻擊的地方。從劉聰到石虎,莫不如此。”
“只要我們還困守在涼州,這種被動挨打的局面就不會變,我們就永遠要仰他人鼻息而苟活!”張重華憤怒地低吼了一聲,用力地握緊了拳頭,憤憤地望着窗外的陽光。
“靈兒,你知道剛纔我得到了一個什麼樣的消息嗎?”張重華回過頭來,略帶着一絲激動地說道,“西蜀的成漢氐漢,亡了!”
“是桓溫出的兵?”張曜靈猛然間想到了一個就快被他遺忘的歷史事實,急切地問道。
“咦,我剛剛纔得到消息,你怎麼知道的?”張重華大感意外,這個消息可是今天早上剛剛傳過來的消息,這個時代沒有無線電這一類的交通通信工具,幾乎全是靠人來傳播。這可是從邊境用快馬馬不停蹄,才傳過來的,這個小子是怎麼知道的?
“哦,我這是瞎猜的,沒想到還真的讓我蒙對了。”張曜靈訕訕地笑了笑,有些不自然地看着一臉審視的父親。
“靈兒啊,我覺得你這小子很不簡單啊,”張重華眯起了雙眼,一步步走近張曜靈的身邊。忽然低下頭湊到張曜靈的耳邊問道,“既然你說你是猜到的,那就告訴我,你是憑什麼猜到的?”
“這個嗎……呃……”張曜靈繼續尷尬地笑着,同時在腦中飛快地想着對策。
“啊,其實我是靠一些推測才猜到的!”都說是急中生智,在這個尷尬的時刻,張曜靈腦中靈光一閃,一下子想到了圓謊的辦法。
“桓溫和那些在建康城裡清談捫蝨的王謝子弟不同,他可是一個經過苦難的人。桓氏是譙國龍亢人,家裡也算是一個有名望的士族。只是在蘇峻之亂中,他的父親桓彝正任宣城內史,結果在城中守城力戰而死。家道由此衰落,而桓溫一家孤兒寡母,就此淪落到沿街乞討的地步。”張曜靈也不是一無所知,這些士族的家史,竹廬先生可是瞭如指掌的。
要說這個桓溫,那也是一個苦命的主。桓彝去世的那年,桓溫只有十五歲,但身爲長子,他不得不主動挑起家庭的重擔。一次,他的母親得了重病,需要吃羊肉來醫治,但他們家裡窮,買不起羊肉,桓溫不得不流着淚把最小的弟弟桓衝賣給了賣羊的老闆。這樣的骨肉分離才弄到了一點點羊肉,救了母親的命,解了燃眉之急。
從一個錦衣玉食的紈絝公子,一下子竟然到了要靠賣弟弟換羊肉的地步,這份天壤之別,有誰可以忍受?而造成這一切的直接責任人,正是隨蘇峻造反,而後又投降東晉朝廷的涇縣縣令江播。
三年後,江播死去,早就知曉這段仇恨的三個兒子都做好了防備,在孝幃中也備有利器。其時桓溫十八歲,他冒充弔客進門,出其不意,先殺了一個,兩個逃走,也被他追上殺死。
一連殺了三人,這樣的罪行放在別的朝代,就算是不來個菜市口斬首示衆,怎麼說也要判個流徙三千里吧?還好桓溫生在了東晉,這件事情發生後,朝廷不但沒有判他有罪,反而還嘉獎他,到最後還把南康公主嫁給了他。
殺人不犯法,這件事情豈不是很奇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尤其他殺的還不是普通人,是一位有着正式品階官位的縣令,難道在東晉可以隨意殺人嗎?
當然不是這樣,換了別的人可能就是個斬首的下場,但是桓溫不一樣,他是一個正統的士族子弟。龍亢桓氏,雖然不像琅邪王氏和陳郡謝氏一樣顯赫,但也是地地道道的士族身份,就算沒落了也不是尋常人可比的。所謂刑不上大夫,士族子弟當然享有一些優待,在這個門閥制度鼎盛的時代尤其如此。
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桓溫和江播有仇,而且還不是別的仇恨,是殺父之仇。所謂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可是中國人最大的兩種仇恨了。這一點,被尊爲萬世師表的孔老夫子可是也說過話的。
子夏問於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
夫子曰:“寢苫枕幹,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鬥。”
孔子在這裡說的“弗與共天下”就是俗話“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原型。所謂“反兵而鬥”,是說發現仇人的時候身上正巧沒帶傢伙,於是掉頭回家去取。
連講仁義的孔老夫子一提到這殺父之仇都這麼衝動,這讓後來的千千萬萬的儒家信徒如何自處?而且這司馬氏一向標榜自己“以孝治天下”,這種復仇的至孝之舉,當然就會受到朝廷的嘉獎了。
“這桓溫雖然當上了駙馬,但是建康的那幫誇誇其談的名士們根本就看不起他。沒有*,沒有*,拿什麼去在這個講家世講門第的時代站穩腳跟?所以建立軍功,掌握實權,就成了他唯一的出路。”張曜靈平靜地說道。
“這就是你的理由嗎?”張重華一直靜靜地聽着,一直到張曜靈止住了話頭纔開口問道。
“當然不止這些,這個世界上夢想出人頭地的人何止千萬,只是他們沒有桓溫的才能和他的運勢。這一次荊州刺史的職位本來也不會輪到桓溫的,只是這世家門閥和皇室之間爭執不休,而執政的王導就出來和稀泥,換上了一個桓溫來調和兩者之間的矛盾。這個桓溫既是士族,又是司馬家的女婿。這樣,兩方面纔可以勉強答應,而不會一直吵鬧不休。”張曜靈淡淡一笑,眼神中有輕蔑閃過。
“只是他們沒有想到過,一個從小就在他們的歧視壓迫下長大嘗過生存艱辛的人,又怎麼會甘心受人擺佈,會心甘情願做別人的走狗?養虎爲患,自掘墳墓啊!”張曜靈輕嘆一聲,搖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