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不是它來守護我,是我!讓我來守護它!就算是付之靈魂也在所不惜!」
他還記得,那個女孩,神情篤定,這般倔強地站在八重塔上,望着她美麗的故鄉,如此鄭重地對自己說着。
「如果可以,我想留在你身邊的,可惜,時間欺騙不了我自己,辰悕,如果有來世,我們一定要躲得遠遠的。」
他還記得,那個女孩,從沒有這般笑着哭過,而又這麼絕美,深深望着自己,輕聲呢喃着,而後一個轉身,註定她不再回頭。
「我最害怕的事,就是讓你難過;我的幸福,就是看到你得到幸福。因爲你是我唯一的,同胞親弟弟。」
他還記得,那個少年,這般溫和地對自己說,發頂傳來的是他手掌心溫暖的氣息,這般溫柔,這般地溫暖。
「在我背後,微笑着,活下去」
他還記得,那個少年,回首衝自己笑,將自己牢牢地護在了身後,就好似不遠處的箭雨根本不存在一般。
「替我活下去,活到,那個連弱者也能一起幸福的時候」
他還記得,那個少年,明明危在旦夕,卻還是笑得那般溫和,堅定地對自己這個因爲他而活下的倖存者,溫和地喃喃着。
「因爲我而離開的你,我會替你活下去。我絕不允許再有人來嘲笑你的名字。從今後,我的名字,就是炎辰悕!」
他還記得,他悲痛着,卻那麼堅定地對那個已是身體冰冷的少年說道,從此,那個愛笑愛搗蛋的他,不復存在,世間多了一個戾氣高傲的冷漠的炎辰悕。
“辰?”炎悕擔憂地看着深陷記憶中的炎辰悕,眉宇間染上哀愁。
“悕,你說爲什麼,當年母妃爲我們取名字時,將你喚爲‘悕’,而我纔是‘辰’?”睜開雙眸,看着一屋子的黑暗——他似乎就那麼將自己關在黑屋子裡,不聞外事,有段時日了。
“或許,母妃已是料到了吧,有那麼一天,我是爲你而生的。”炎悕溫和地淺笑着,輕聲說着。
“就算是孿生,你是我哥哥!”
“辰……”炎悕輕飄到炎辰悕面前,伸手,想輕撫他的頭頂,可是在半空中就無奈收回了——他忘了,他是靈體。
“爲什麼,你纔是哥哥,你纔是三皇子,我頂而代之了;葉鈴是你愛的女人,是你纔要娶的女人,我頂而代之了!我真的不明白,你是‘辰’纔對,你纔是那永不會消失,永遠光亮的存在,我當爲你而生纔對啊!爲什麼最後會變成這樣,爲什麼是我呢,是我這般苟活下來,爲什麼……”
又是一片破碎之音,炎辰悕又開始傷害自己。
炎悕沉默,不是不能說些什麼,他不過清楚,最後能炎辰悕冷靜的,也只有炎辰悕自己,他不過靈體,他阻止不了。
待炎辰悕漸漸冷靜下來了,再次渾噩地靠牆喘息着,炎悕才飄過去,眼中是心疼與擔憂,輕輕開口道:“辰,二月二十,你莫要忘了這個日子,那是七天之後。”
“二月二十……”低低喃語着,他記得那個日子,而長睫微斂,最後站起身來,打開了許久不曾打開的房門,陽光耀眼,刺痛了他的眼,照亮了他狼狽的模樣,照亮了屋子中的一片狼藉。
——————
「改變了就是改變了,縱然依舊笑顏以對,但那改變卻是怎麼也挽回不了的……」
葉鈴一怔,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怎的好端端竟想起了三哥曾念過的話,真是傷感的鬱悶。
聽着馬車的軲轆聲,她好像在馬車上度過了好些時日,從崇葉到文炎的距離。
“小北,這是到哪兒了?”
“回公主,已是到離炎京最近的小城,再過些時日就可以到炎京了。”夏北恭敬地回答着。
聽着夏北好似習慣了的恭敬,葉鈴只是無奈卻不能再說什麼了,因爲她深知那是無用功。
“怎麼了,舟車勞頓,累了?”
一旁一襲白衣黑紗的俊秀男子睜開了那雙惑人的丹鳳眼,擔憂地看向臉色有些蒼白的葉鈴,輕聲詢問着。
“有點吧,頭有點暈。”
男子抿脣,想說什麼的,可是猶豫着。
知道男子的猶豫,葉鈴淺笑着,柔聲細語道:“三哥,我沒事的,繼續趕路吧,耽誤了行程是不好的。”
“鈴子……”
“三哥,鈴子知道,三哥有三哥的顧慮,三哥也擔心鈴子的安危,可是等同的,鈴子也擔心三哥的安危,鈴子不能讓意外發生,不必要的麻煩還是省了去吧。”
葉澄靜靜看着眼前這個淺笑的九妹妹,恍惚竟有不相識之感——他的九妹妹,真的成長了。
——————
炎京外郊。
篝火零星,噼啪響着,火光閃動着,好似跳着勾魂之舞。明媚的火光映着臉龐,溫暖,柔和。
露宿郊外,篝火零星,總是帶着一份獨特的浪漫之感,而夜的漆黑,浮想聯翩,如果孤身一人,剩下的除卻孤寂,無所其他。
“清語呀,你從出城以來就一直魂不守舍的,你要是真捨不得那小嫚子就回去吧!別跟着我這糟老頭子了!”
“師傅,清語說過,清語的餘生只會呆在師傅身邊,”林清語輕聲說着,羽睫微垂,掩去眸光,“哪都不會再去了……”篝火溫暖,而他體會不到。
“清語你又是何苦呢……”太虛老人輕嘆,真心弄不明白林清語的堅持是什麼,側首看了下林清語,收回視線,而似才注意到什麼,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再仔細看了看,眼角微抽,“清語呀,你臉上的紅印……”
如果沒猜錯,那是巴掌印吧!
林清語目光微閃,低首:“那是我該得的,沒什麼。”
看着林清語,少女眨巴眨巴眼,仔細盯着,而透過火光,真的看到了林清語白皙的臉頰上那紅紅的巴掌印!白天的時候還真沒怎麼注意呀!
少女偷偷地扯了扯白霜雪的衣袖,湊到白霜雪耳旁,小聲嘟囔起來:“霜雪,那是巴掌印吧,你師弟是被人扇耳光了是吧?”
“嗯。”
“你師弟是不是惹什麼爛桃花啦?”
“嗯?”
“小花說的呀,扇耳光是女人的絕活,尤其是惹了爛桃花的,女人會扇男人一耳光,狠狠的!”說着,少女還拿右手比劃了幾下,透着幾番憨萌,特意咬牙的“狠狠的”三字卻頗有威懾力。
白霜雪沉默了會兒,好似很認真地開始思考這個問題,而後點了點頭,神情篤定道:“也許是這樣的。”
少女亦認真地點了點頭,而後又瞥了淡漠的林清語一眼,忽的看到了林清語身後好似有什麼東西,頓時瞪大了眼,而再仔細望去又是一片平靜,困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搖了搖頭,不甚在意了。
少女轉頭看向白霜雪,眨巴眨巴眼,也不說話。
“怎的這般看我?”白霜雪側首,望向身邊的少女,看她姣好的面容,嘴角掛着淺淺的笑容。
那雙雪白的瞳眸,羽睫撲扇着,帶着柔和的光亮,就好似冬日暖陽了。全世界是銀裝素裹,潔白純淨而透着冰涼,可是透徹的天空上,掛着一輪暖暖的圓盤,金色的,溫暖的顏色,那金色的光芒就那麼直直照進了心中,無所躲藏。
白霜雪不由心神微漾,而微嘆,這便是聖女了,她不需要刻意做什麼,只是一個淺笑,就能融化冰雪。
白霜雪不由恐懼了,這般聖潔的少女不是隻屬於他的小沙了,他惶恐,恍然若失之感油然而生,他驀然覺得明明他們捱得那麼近,卻恍若天涯!這個少女在離自己越來越遠……
“霜雪?霜雪?”少女微蹙眉,輕搖着白霜雪的手臂,看着白霜雪忽然恍惚的神情,那是作爲白霜雪,他不該有的表情。
“小沙。”白霜雪回神,雙手捧過少女的臉頰,低首,額頭輕抵她的額頭,凝望着她這般純淨的雪白瞳眸,呢呢喃語着,“我突然不想帶你去聖城了,想帶你逃。”
少女眼眸睜大,錯愕,不敢置信地深深得困惑着。
“霜兒,你又是在掙扎什麼?”太虛老人忽的開口,聲音幽幽,聽不出什麼情緒。
“死老頭,你讓我和小沙單獨在一會兒會死麼。”沒有擡頭,依舊凝望着少女,手指輕輕蹭着少女柔嫩的臉頰,而每一下都像是一次訣別,那般小心翼翼與不捨。
太虛老人噎了口氣,狠狠瞪向這頑劣之徒,磨牙:“頑劣之徒!早晚有你哭的時候!”
看着不理會自己的白霜雪,老人只覺得鬱卒,還是默默地瞥向旁邊的林清語,而林清語一臉的生人勿近,他不由眼角微抽,更覺鬱卒。
恍惚着,時光還在靜靜流淌着,篝火閃爍着,伴隨的是林清語身後的那片灌木叢再次動了動。
林清語猛然間回神,正想動作,一個溫軟的身子輕輕壓在了自己後背上,玉臂輕垂到了自己胸口,靜靜靠在他身後,無所言語。
林清語也不敢動了,因爲這股氣息他清楚地熟悉着,長睫微垂,斂去眸光,無所言語。
安靜地就好似能聽到彼此的呼吸,感受着彼此的溫度。
嘴角微揚,她從未這般覺得感動與溫暖。
倒是老人看着突然蹦出來趴到了林清語背上的女子,瞪大了眼珠子,滿臉的不敢置信,就好似受了極端驚嚇一般!
“你、你、你……”老人覺得自己話都說不溜了,這也不怪他,畢竟,本該呆在炎京宮內,繼續養在深閨的女子,突然蹦到了鄉郊野外,死死抱着自己的徒弟,還如此無聲無息,簡直讓他咋舌而嘆!不科學!
白沙雪也是因爲炎欣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
果然,自己剛纔沒有眼花呀!
白霜雪松開了白沙雪,擡首望了眼炎欣,也不過一瞥,便收回了視線,看着少女,伸手環過她的身子,靜靜抱着她,好似這般才能感受她的真實存在,沉默。
他只覺得,自己和小沙在一起的日子漸漸在縮減了,所以至少讓他珍惜現在的每分每秒。
“小嫚子!你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老人好不容易尋回了自己的言語,看着炎欣道,可還是掩不了他的驚訝。
炎欣坐直身子,瞅了瞅老人,而後站了起來走到了林清語面前,再次蹲下了身,靜靜看着林清語,忽的像是發現了什麼,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龐,手指輕蹭那深深的紅掌印,眉頭微蹙,眸含愧疚,輕聲唸叨:“若姐姐還是下手重了些……還疼麼?”
“這是我該得的,無所謂疼與不疼。”林清語輕聲回答着,靜靜擡目看着近在咫尺的炎欣,深深凝望着,恐遺漏了什麼。
老人默。他這是被無視了麼?
“你總是這般,從出現開始你就一直念着,這是命,是你該有的,無所謂美好與不美好,就算我記不起你,你也不會埋怨什麼,這是你該得的……你怎的這般孱弱?”炎欣輕聲說着,眉間染上哀愁,就好似林清語眉宇間不會散去的凝重與哀傷。
“我又何時勇敢過呢?”就像是在自嘲,林清語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苦笑,而眉目皆是淒涼,“你怎的來了這裡,你一個女孩子家的,晚上一個人走不好,我先送你回去吧。”
“我一路跟來的。”炎欣突然聲音弱了幾分,帶着做壞事被發現的侷促不安,連眼神都開始躲閃,而後定定看向林清語,堅決地說道,“我不回去了,我要跟你一起走。”
林清語顯然是一怔,可猶豫着,不安着,別開了頭:“你別這樣,能再見你最後一面,我真的已經很開心了,所以我……”
“你看。”炎欣忽打斷了林清語吞吐的艱難,掏出了一張白紙,送到了林清語面前。
“休書”兩個黑體大字映入眼簾,林清語一瞬的震驚,而後的憤怒:“他竟然敢休你!”
炎欣眨巴眨巴了下眼睛,再從衣袖中掏出了兩個密封着的信箋,遞於林清語:“這是夭哥哥和五叔叔給你的信。”
林清語沉默,伸手接過,翻看了下信箋,並未急着拆看,而凝望着炎欣,是深深的哀愁與虧欠,以及那轉瞬而逝的對於蘆荻濃濃的殺意,伸手撫上炎欣的臉龐,那般憐惜着,指尖緩緩拂過:“欣兒,如果你不嫌棄……”
炎欣淺笑着,搖了搖頭,雙手捧過林清語的臉龐,仰頭望進他的眸子裡去,那裡滿滿的只有她的倒影:“你莫的嫌棄我纔是,畢竟我是個休夫的女人,向來夫休妻,我這般驚世駭俗,你可別介懷了。”
林清語怔了怔,拿過了炎欣手中的那休書,待看清了內容,才恍悟——書上寫,不是蘆荻休炎欣,是炎欣休蘆荻。
不知爲何,他鬆了一口氣,一口壓了他很久很久,整整三年的氣。
“我呀這般記仇,我厭惡着他,卻不知爲何,本當是和離纔是,我聽說他待我很好,而我不想。”炎欣長睫微垂,輕聲說着,掩去那不想讓林清語看到的情緒,而後又擡眼望向林清語,喃喃着,“總覺得若不是我去休了他,我會對不起你……”
不知爲何,那曾一直深鎖在他眉宇間的凝重與哀傷,這麼一瞬盡散了去,他從未這般溫和地笑過,便好似明媚陽光般的笑容。
他呀,天生一張稚氣的娃娃臉,而眉宇鎖着凝重,顯得那般老氣橫秋,而這麼一瞬就似個孩童,他這般純真地笑着好似陽光,那般溫暖明媚,真的像個孩童了。
林清語喃喃着,低語着:“如果,我可以再勇敢些,就不會像現在這般孱弱的,等着你來尋我了。
我介懷着人們說的他對你的好,我就像是比不上他一樣,人們這般說着你們是天生一對,就好像我纔是那個多餘的人了。
欣兒,我不在乎他們議論,可是他們議論的內容我在意了,我甚至不敢出現在你的面前,我有多害怕,你的不在乎?”
“可是我看到的是你的不在乎。”炎欣微笑着,輕聲喃語着。
林清語一瞬的恍惚,慌亂無措,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說了,怎麼說纔可以讓眼前這個他小心翼翼保護了九年的女孩子明白,自己的冷漠是惶恐……
他曾聽一個老人這般說過。
總是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冷冰冰地和人保持距離,其實並不是因爲冷漠,而是因爲恐懼——在釀就感情後再被命運分別,這樣的痛是如此難以承受,倒不如煢煢然地生活。不去愛,就不會有恨。
那個老人是這般冷漠地跟自己說着,他想這個老人定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可是老人的眼神那般哀傷與淒涼,透着疲憊的滄桑,他是厭倦了麼?那般孤寂的生活。
那他呢?
他以爲,這個世界他就要這樣煢煢然地生活下去了,冷冰冰地和所有人保持距離,包括了他的父母,包括了後來收養他的義兄,包括了所有所有人,卻是唯獨漏了這麼一個人,這個柔弱卻故作堅強的女孩子。
他小時候這麼想,這個女孩子好煩人啊,做什麼他走到哪她就要跟到哪?做什麼總是以那麼溫柔純淨甚至帶着敬仰的眼神看着這般不潔的他?做什麼怎麼甩都甩不掉,做什麼那麼一次次地用純淨的笑容迴應他的冷漠與無情?
她就是這麼個女孩子,明明這般柔弱着,而脊骨總這般筆直,她是這般倔強着,倔強得讓人心疼,她就是這麼個女孩子,容易讓人心疼她的女孩子。
就是這麼個女孩子,那麼大膽,那麼堅持,對着那麼冷漠的他,那麼不潔的他,堅定地說着唯君不嫁。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的動搖。他開始習慣性地轉身,在尋到她的身影后才覺鬆了一口氣。是什麼時候這個女孩的堅持,打破了自己的冷漠?而他那般孱弱呀,惶恐着失去,還是那麼冷漠,就好似她的付出是理所當然,真是該死……
他覺得自己不配了,或許從來都是不配的。
“欣兒,可以的話,我還是給你找個好人家吧……”低低說着,他不知道自己說這話有多艱難了。
炎欣是錯愕,難以置信,垂下了眼簾,低首,羽睫輕顫着,嘴角的笑有些僵硬了,她不明白,或許:“爲什麼呢,你還是嫌棄我已婚過麼……”
“不!絕不是這樣!我……”
我怎麼會嫌棄你呢,你是我不離不棄,是會讓我繼續守護的人啊……
林清語說不出口,只得黯然道:“我與師傅說過了,我的餘生只會呆在師傅身邊,所以我……”
炎欣抿脣,緊緊抿着,帶着不甘與倔強,忽的轉身看向被忽視了好久好久的太虛老人,放恭敬了態度:“您就是太虛老人,他的師傅麼?”
見終於有人理會自己了,太虛老人眼睛發亮,又看到炎欣一臉的虔誠,不由心情大好,滿足與自豪之感膨脹着:“正是本道人,小嫚子喚我何事?”
“收我爲徒!”炎欣那麼堅定着,眼睛那般明亮。
林清語一怔,太虛老人亦是一怔。
“小嫚子呀,你瞧我,好歹我也頗有名氣了不是?這個徒弟嘛,不是隨便就……”
“炎皇室曾藏有珍酒,釀的是百年稻香,味道不錯,我捎來了一壺。”說着從自己的包裹裡取出了一小壺酒釀,只是剛拿出便不見了蹤影。
再看老人,手中拿着的正是那小壺子酒釀,偷偷樂着,見炎欣笑着看自己,老臉微紅,輕咳了一聲,將酒釀藏於身後去:“小嫚子既然如此有悟性,那定是可塑之才,老夫當不能浪費了如此賢良之才,那就這樣說定了!從今兒起,小嫚子你就是老夫的三徒弟,霜兒呀,清語呀,以後要多照顧照顧你們的小師妹,聽到了麼?”
“師傅……”林清語微蹙眉,不是很同意。
“清語,那是爲師的決定,你莫要推辭了,正好爲師最近累了,教導小師妹這個重任就先交予你了,記得手把手教起,明白麼?”
“師……”
“清語可是有異議?”
“弟子不敢。”林清語垂眸,不再言什麼了。
老人樂呵地轉過身去,背對着衆人,開始看着小酒壺,眼睛發綠光。
炎欣只是淺笑着,而輕聲詢問:“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成了你的師妹?”
“欣兒,你吃不了那種苦……”
“無所謂。”定定地看向林清語,她的眸子異常清亮與堅定,“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麼都無所謂。”
林清語垂眸,忽看到了手中炎夭和炎語陌分別給自己寫的信,凝眸,伸手將信封打開來。
看林清語也不回答自己,炎欣不免有些小小的失落,看到林清語開始看信,有些好奇了:“夭哥哥和五叔叔說了什麼嗎?”
林清語也不說話,徑自將手中展開的兩張信遞於了炎欣。
兩封信,內容都出奇的簡單。
炎語陌寫道:照顧好自己。
字如其人,那般溫和着。
炎夭寫道:三年後帶欣兒歸來,否則,洗乾淨脖子,等着。
工整,規格,一絲不苟。可不知爲何,炎欣驀地就從“等着”二字看出了磅礴殺氣……
炎欣不由嘴角微揚,擡首看向林清語,輕聲念着:“洗乾淨脖子,等着。”透徹的眸子閃着狡黠的笑意。
林清語啞然,深深望着炎欣輕點頭。
那一眼簡單直接,卻包含了太多,太多。讓她心顫,她低首紅了臉頰。
明明呀,她還什麼都沒記起來,卻是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硬是跟着跑了過來,這般倔強任性着,也確實讓她自己都驚訝了許久。
可是無悔。
——————
“炎皇,我不懂您的意思,是蘆某做錯什麼嗎!”正堂之下,一個俊儒男子不甘地看着正位上批閱着奏摺,都沒有擡頭看他一眼的炎夭。
他的臉繃得緊緊的,而說出的話雖是加了敬語,卻還是有些衝,透着咬牙切齒的滋味。這也不怪他這麼生氣,好端端地突然告訴他,他的妻子把他給休了?哈?換做別的男人也忍不了這口氣,他做錯什麼了!
“你沒做錯什麼。”炎夭眼皮都不擡一下,平平淡淡地回答着,繼續批閱手中的奏摺,認真圈點,一本又一本。
“既是蘆某沒做錯什麼,爲何炎皇您已是批准了欣兒休我的休書!”手不由緊攥,他很憋屈,真的很憋屈,從炎欣醒來後開始,他就像是個無關之人,炎欣拒絕和他交往,別人看自己的眼神也都很奇怪,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休書上印了你的指印,也簽了你的名字,它便是合乎法律的,本皇爲何不準?”
“那不是我籤的!”
“名字尚可仿代,而指印卻是唯一的,你自己也承認了那便是你的字跡和指印不是?”
“我……”蘆荻啞口無言。是的,那的確是他的字跡,也是他的指印,可是,真的不是他親手籤的,按壓的啊!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那份休書是合乎法律的,可是他根本什麼都不知情!
“蘆大人可是喝了太多酒,醉了?”炎夭忽擡首,看向蘆荻,嘴角淺淺地揚起一抹弧度,那雙灩灩隨風的眸子流離着淡淡的水澤,看上去那麼溫和的炎夭,卻讓蘆荻覺背脊涼颼颼的。
“蘆某並未……”而話至此,蘆荻忽然腦子一個靈光,擡頭,不敢置信地看向炎夭,記憶的畫面在一幕幕回放着:
那一晚,他心情不好,去了青樓,醉了酒,然後、然後……
“我是被陷害的!休書不是我的本意!炎皇,您要相信蘆某,蘆某真的是被陷害了呀!”撲通一聲蘆荻便是跪在了地上,看着炎夭,張皇失措地解釋着。
他想起來了,那天晚上,那個美麗的歌姬陪自己喝酒,談到了妻子,他因爲炎欣醒後對自己甚是冷漠的態度憋屈鬱悶很久了,就一吐爲快,竟失言說要休了她!然後,然後迷迷糊糊地就好像聽到歌姬說,那就休了她,然後就掏出了一張白紙,他記得那是休書,自己也是衝昏了頭腦,竟說好,就當即在上面簽字按壓……
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來……
而忽的,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蘆荻臉色完全變了,望向主位上的人,不敢置信地詢問,聲音幾近顫抖:“是你的主意?”
“蘆大人是否真已醉酒,竟是說起胡話來?”
“是你!炎夭!這都是你設的計對不對!是你讓炎欣休了我的對不對!”蘆荻的臉開始猙獰起來了,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被這些人玩得團團轉還跑來問真相!
“蘆荻,你竟敢直呼本皇名諱,誰借你的膽子?”炎夭眼眸微眯,不復那溫和的模樣,就似蘆荻真的觸怒了龍威。
“哈哈……”蘆荻跌坐在了地上,竟是仰面大笑起來,不住搖着頭,好似瘋癲,咆哮着。
“可笑,真可笑!我被你們玩得團團轉,就像是個傻子一樣,你們是不是很開心啊!陷害,黑鍋,綠帽子!你們是不是覺得只要我身敗名裂才覺得滿足!哈?你們做到了,你們這對狼狽爲奸的兄妹,你們做到了!現在全炎京的人都知道,我,地位崇高的蘆家長子,蘆家下一代的家主,現在被個病秧子女人給休了!前一秒還誇着我的情深可感天地,後一秒我就被戴了頂那麼大的綠帽子!我蘆荻明媒正娶的女人居然爲了個低賤的男人休了夫君!哈哈,可笑!當真可笑!”
“一個妄圖篡奪文炎皇室皇權,想加害於本皇皇妹的家族,本皇從不認爲其地位崇高,還可表天地。可笑?呵,蘆荻,你還清醒地明白自己現在在和誰說話麼?”炎夭清清冷冷地說着,也並不爲蘆荻的出言不遜而龍顏大怒,很平靜,就像是在看小丑。
蘆荻腦子一個激靈,而知自己剛纔的言語已足以定自己的罪過,可是他不甘心,他恨!顫巍巍地站起身子,而目露兇光。他此刻竟是有了同歸於盡的可怕念頭。
炎夭不改臉色,就似沒看到蘆荻的瘋狂一般,靜靜抿了一口茶水,也沒看他。
就在蘆荻奮起想要撲向炎夭的剎那,蘆荻的瞳孔莫名放大,身子一軟,直直地趴在了地上,不敢置信地盯着那雙出現在視線裡的繡金白靴。
“哎呀,小弟救駕來遲,可是讓哥哥受到驚嚇了?”
好似後怕一般的語氣,就像是聲音的主人有多焦急一般,而眉眼彎彎,嘴角彎彎,他笑得天真無害,卻又是那麼沒心沒肺。
“怎的有空來我這兒了?我可是記得,自從你拿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后,就沒有再偷偷摸摸地來書房了。”炎夭輕聲說着,開始繼續批閱剩下的奏摺,神色平靜,就好似剛纔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
“哥哥說的是哪裡的話,偷偷摸摸也確乎是難聽了些,小弟這不是光明正大地來了嘛!”向天行笑着,徑自坐到了一旁的椅座上,張望了下四周,微蹙眉,“哥哥真是寒酸,怎的偌大書房,宮女侍衛都不見半個,小弟可是要喝茶水的。”
“茶水在案几上,自己倒去。”
“哎呀,哥哥真是不疼惜小弟我。”向天行哀怨地瞅了眼還在自顧自辦公的炎夭,無奈,自己起身去倒茶水。
似才注意到倒在地上怒瞪他的蘆荻,無辜地眨着眼睛,就好似真不明白一樣:“哎呀,哥哥,你這屋子裡怎麼還倒着個人呀,他怎的這般兇惡地瞅着天行,天行害怕呢。”
炎夭輕輕揉了揉太陽穴,頗爲無奈:“天行,你也莫裝傻充愣了,把他帶走吧,怎麼處置隨你了,眼不見心不煩,他倒在這裡我也是很困擾的。”
向天行眨了眨眼,眉眼彎彎,無邪地笑着:“哥哥這是說哪裡的話!不過哥哥既是這麼說了,那小弟就幫幫哥哥處理掉這閒雜之事罷。子鯊,把蘆大公子擡回去,你主子我還有些事要請教蘆大公子呢。”
而不過轉瞬,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恭敬地應了聲是,便真擡着蘆荻消失在了屋內。
偌大書房,又只剩下了兩個人。
一個不聞外事般地辦公,一個百無聊賴地打量着偌大的書房。
一片靜謐。
“哥哥。”向天行忽然打破沉默。
“做什麼?”炎夭依舊不擡頭,只是懶懶應着。
“你這般勤理朝政是爲了誰?青女姐姐?莫姐姐?欣姐姐?要麼是辰哥哥或悕哥哥,”忽停頓了下,信步也走到了炎夭的桌案前,看着他,那雙乾淨透徹的星眸閃過不一樣的光芒,輕聲念着,“還是,天行我呢?”
“天行問的好生奇怪,我既然是你們的兄長,定是要照顧好你們,青女是我的心上人,我也想給她一個安定的未來。”
“可是,”向天行雙手撐到桌案上,直直看着炎夭,那雙燦若星辰的眼眸,終是有了一道深深的裂痕,他也不再笑得那麼無辜無害,這一刻,他展現了自己真實的情緒,他現在很懊恨,“炎夭,你不覺得你太無私了麼,你爲了青女,爲了炎莫,爲了炎欣,爲了炎辰和炎悕,甚至爲了我,那你自己呢?你怎麼可以無私到沒有一點私慾!”
他惱恨,憑什麼?這個男人這麼默默地付出着,那麼小心翼翼地保護着他們,就像是他們有多脆弱一般,連一點點自己的私慾都沒有,怎麼會有這樣的人!他惱恨,惱恨炎夭的這份溫柔!
炎夭目光微閃,擡眼看向難得泄露了自己真實情緒的向天行,輕聲道:“天行,你將我當聖賢之人了麼?我也不過凡人,怎會沒有自己的私慾呢。”
向天行抿脣,顯然不贊同炎夭這種自謙的說法。
“我呢,也是凡人,是個壞人,沒心沒肺,冷漠無情,你看我的雙手呀,也是浸染過鮮血的。”
“炎夭,我不懂。”向天行輕搖着頭,他覺得他從來沒有這麼挫敗過,但是在炎夭面前,他覺得自己很失敗,因爲他覺得他像是從未看透過這個男人一般,這個認知是讓他很惱恨的。
“天行,我是凡人,我也有自己的私慾,我從青女身上索取我未曾明白的愛情,從你們身上索取我未曾擁有的親情。我是有私慾的。”炎夭輕聲說着,看着向天行,眸光如水般溫和,聲音亦是這般輕柔,縱然他亦冷漠,而他也確乎是個溫柔的人,“天行,我的一生也就這般簡單了,我沒有你想的那般複雜。”
向天行忽覺眼睛酸澀了,恍惚一瞬覺自己陷入了柔暖之中,而讓他心中大駭,別過頭去,不去看那個溫柔的人,他惶恐自己被這人的好皮囊給迷惑了心神,僵硬地說着:“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和你又沒有什麼血緣關係……”
不知爲何,話從口出,向天行忽然覺得,這話帶着的是濃濃的彆扭與失落。
炎夭嘴角微揚,看着顯得彆扭的向天行,忽的伸手,揉了揉向天行的腦袋,而向天行也是慢了幾拍,被揉了個正着:“天行還是小孩子呢,縱然是文侯大人的孩子,這性子也頗似文侯大人,可天行還小呀……”
向天行眼角微抽,躲開炎夭的手,撇了撇嘴:“想說我幼稚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還扯到那個傢伙。”
炎夭收回手,淺笑:“天行怎的這般與文侯大人置氣,文侯大人可是天行的生父。”
“嘁,從未見過的生父倒也真是可笑。”向天行不屑嗤之,“我突然覺得累了,就不打擾你,先回去了。”說罷,轉身就準備走。
“天行。”炎夭開口,喚住向天行。
“何事?”不過駐足,並未轉身。
炎夭是想說什麼的,而最後卻是搖頭只道無事,讓向天行覺莫名其妙,也不想多追問什麼,衣袖輕揮,恣意地離開了。
——————
時間飛逝,眨眼崇葉的婚嫁隊伍行至了炎京,再過三日,二月二十,便是葉鈴婚嫁之時。
恍惚着春天便漸漸來臨,在炎京是感受不到多大的春、秋之分的,因爲太過短暫,短暫地轉瞬便是消逝。
有時他都恍惚,去年秋,落花飛過枝頭,灑下的那片恨離仇,兩季光陰,而到底是去年盛夏,還是去年暖冬?他確乎分不清,可他記得,那個季節如是蕭索,那是第一次,他在這溫暖的國度感受到季節的冰涼。
炎語陌又是信步來到了這個院落,還是這般殘破與荒涼,那破碎的瓷瑤還在,她依舊沒有收拾——可笑,是爲了見證他們的決絕,證明他的失敗麼!
一片狼藉,可是那棵大槐樹,它還靜靜地生長在那個地方,那粗壯的枝幹上,還懸掛着他親手爲她制的鞦韆。
輕撫那鞦韆粗粗的麻繩,他記得因爲他笨拙,怎麼也掛不好這鞦韆,她靜靜站在一旁,淺淺笑着,這般耐心地看他似個孩子一般,努力而倔強地幾番嘗試,只爲逗她開心。
他還記得,第一個嘗試坐這鞦韆的人是他,因爲害怕不牢固,讓她摔着了。
他還記得,自己認真地讓她來推他,她訝然,然後輕輕笑出聲來,自己也才後知後覺,不免耳赤,他的神態,他的語氣,那確乎是有些幼稚了。
可是他還記得,她的笑顏,雖然淺,卻這般打動他——她是極少笑的,就好似她天生不會笑一般,可她又偏偏是個長得這般絕色的美人,她不笑就好似少了什麼,頗爲惋惜一般。
鞦韆依舊,佳人不在,就連那份情都在漸漸消淡了——她根本就不在乎!就好像是他一個人在空復情,在做無所謂的自作多情一般!
炎語陌斂眸,掩去那無所謂的憤怒與不甘,轉身就備離開這個院子,遠離這個鞦韆——它載滿了太多美好的回憶以至於和現在相比,就似血淋淋的猙獰傷口,冷冷嘲笑着他。
而這麼一瞬,他感受到了那再熟悉不過的氣息,下意識地轉身,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人——或許,他從沒有熟悉過她。
她靜靜站在屋前,輕倚門扉,望着他而神色淡漠。她的面容姣好,不過兩季,她也未改容顏,不見一絲蒼老,也不見得多少消瘦——她果然不在乎的,他們之間的感情。
——————
“大人突然來訪,實在倉促了些,我並未準備什麼。”女子低眉順眼,靜靜立於一旁輕聲說着,面色如常,不見一絲情緒波動。
炎語陌抿脣,緊緊盯着揉藍——她冷漠依舊。忽覺可笑了,這就是他次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偷偷跑到她院落所換來的結果?他的一片深情,到頭來只是空復情,換來的竟只是她的不屑一顧?
“我次次都來這個破地方,你不知道?”炎語陌笑了,卻那般薄涼。
“我知道。”不過平淡回答,低眉順眼,看上去明明是那麼乖順,卻深深刺痛了他——她的乖順就是對他莫大的嘲笑!
“你還不準備向我道歉麼?”
“我說過,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同樣的話,兩季前她同樣這麼冷淡地說過。
而他再次憤怒了,卻是冷冷笑着,漫不經心地打量起這個房間來,輕輕說着:“還是沒變呢,我不明白了,你將屋子收拾地一如當初,怎麼院落卻是一片狼藉。”也確乎一如當初呢——如他離開時的樣子。
揉藍不過沉默。
炎語陌也不等她會不會回答了,徑自繼續打量着,而視線終是落到了那把蒼古的箜篌之上——他記得,那是個午後,他百無聊賴地閒逛於街頭,而一陣蒼浪之音,讓他本平淡地心起了漣漪,不由自主便循聲而去了。
驚鴻一瞥,卻是震撼的驚豔。
有一綠衣女子隨着箜篌之音翩翩起舞,舞姿的柔美足以令衆人爲之傾倒,而他的目光卻是凝視到了那個安靜撫着箜篌的青衣女子身上。
他也不明白,他當和衆人一樣,迷醉於碧水的舞姿纔是,可是沒有,從始至終,他的目光便一直凝聚在那個輕撫箜篌的女子身上,而不過一眼就深陷了,從此無法自拔。
在揉藍答應他的求婚時,他有多開心,多興奮!他覺得自己簡直是整個赫雲大陸上最幸運,也當是最幸福的人了!
他傾心於她呀,那般信任着她,爲了她可以付之自己的一切!就算最後知道了,這只是場騙局,她利用自己做了背叛國家的事情,他永遠成了個空名閒王,有什麼關係?只要她不離開自己,只要她肯向自己道歉,他可以既往不咎!
但是沒有。
結果是她愈之的冷淡,他們就像是路人,陌人,就像是至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的自作多情,曾經美好的回憶都是他自導自演的一樣!
多麼諷刺與可笑……
“揉藍,這是我第一次,也會是最後一次,我放下我的尊嚴來詢問你!”炎語陌霍然轉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手不由攥緊,“我們放棄這段芥蒂好不好,重新開始,回到從前好不好?我想你了……”
揉藍終是擡起了眉眼,看向這般誠懇,而目光無所波瀾,面色如常,淡漠地開口,說着冰涼的話。
“大人這是在自欺。”
炎語陌瞳孔赫縮,手心更是攥緊了。
呵,怎麼總這樣,她怎麼總喜歡嘲笑他的深情!原來依舊是空復情麼,原來他就是這麼犯賤麼!
他冷冷地笑了,而劉海兒掩去了他的雙眸,看不出了,他的雙眸是否亦如他嘴角的冷笑,那般薄涼。
“我記得,你最喜彈《吟碧落》了,但凡我聽你撫箜篌,皆是此曲。呵,你到底是多念你的故土崇葉?你是在責怪埋怨我不肯放你回到你的主子身邊?我攔過你麼!你回去,你現在就回去!滾出我的府邸,回你的碧落去!滾回到你主子身邊啊!”
他憤怒了。
只要一思及她是爲了她的主子纔來接近自己,他就憤怒,只要聽到她奏《吟碧落》他就憤怒,因爲他知道,那是她在思念她的主子!她在巴不得離開他!他就是個工具,一旦利用價值沒了,就是芻狗!避而棄之!
可是面對他的憤怒,面對他的斥責,聽着他難聽的話語,她漠然,繼續沉默着,靜靜看着開始發脾氣,開始胡亂砸東西的炎語陌,目光就似死水一般了。
直到。
“錚!”
骨裂,弦崩。
揉藍終是動容了,看着地上的斷木裂弦,脣瓣微抿,低首,羽睫斂去了她眸光的淒涼。
炎語陌聽着斷絃之聲,也終是回神,漸漸冷靜下來。看着地上的一片破碎,他恍惚不知所措。
別的東西他可以賠,一模一樣也可以。可是,這個被自己失手摔裂的箜篌,他賠不了,因爲它是獨一無二的,它亦是遺物,它在揉藍心中有多重要的地位,他清楚明白。
可他將它摔裂了……
“揉藍,我不是……”放緩了語氣,他愧疚了。
而她打斷了他的話,擡眼看向他,輕聲說着。
她從未對他說過這麼長的一句話,長得就似遺言了。
“就像這個破裂的箜篌,骨架斷裂了,再怎麼換弦也無用,大人,我欠你的,你對不起我的,就像這箜篌,弦還緊繃着,其實骨架早該斷了。我也不會再彈《吟碧落》了……”
——————
是夜,春寒料峭,這般寂冷。
“我聽小北說,你要尋我?”男子的聲音輕淡,漫不經心,冷冽。
美目灼灼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嬌俏的小臉帶着激動的暈紅,嘴角不自禁地揚起,她就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子,懷着誠懇與傾慕,希冀地瞅着自己的心上人,而又顯得羞澀與緊張。
那是她做夢都不敢想象的距離,她的主子,她的信仰,她的神,就那麼真實地站在她的眼前,那麼近的距離,她伸手就可以碰觸到的距離啊!
看女子只是如花癡一般地瞅着自己,也不說話,男子眉頭不由微蹙,有些不悅了。
看到男子微蹙的眉頭,女子纔回神,心驚自己的失態,趕忙低下了頭,不敢與男子直視,回答:“是的。”
“尋我何事?”
“碧水聽聞主子陪九公主同來炎京,碧水念主,已許久不見主子,便忍不住前來……”說至此,碧水嬌俏的小臉又是一紅,目露羞澀,輕柔地再次開口,而小心翼翼,“主子對碧水完成任務的結果可還滿意?”
男子沉默,掃了眼碧水的面容,確定自己是記不得這個女子了,而目及了她微隆的腹部,道:“你懷孕了?”
聽聞懷孕二字,碧水的臉色頓然刷白,艱難地扯動嘴角:“是的,主子。”而又像是急於澄清一般,看向男子,慌亂地說着,“可是主子,它只是個意外!是碧水急於完成任務好見到主子才逼不得已採用的手段,用來替主子教訓揉藍這個背義棄主的賤人的手段!”
揉藍?
男子並不在意碧水懷孕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也沒什麼興趣想知道一個女人懷孕是因爲什麼,他只是思忖着這個叫做揉藍的女子,好似記憶中確乎是有這麼一個人物。不過,他還是想不起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是完成了什麼自己曾交代的任務,也索性懶得再思索了,直接詢問。
“你是何時的任務,哪個任務?”
碧水顯然是一愣,笑容都有些僵硬了,她明白,男子這麼問就代表着他根本不記得自己,甚至連任務也不記得。
主子定是太忙了,事多了,雜了,忘了我這麼個小人物也在所難免……
碧水如是自我安慰着,嬌俏的小臉上再次揚起了幸福甜美的笑容,恭敬地回答着:“是三年前的任務,主子派碧水與揉藍來炎京設法接近玉候炎語陌,阻斷炎語陌的政治路,並套取情報。”
男子聞言,目光一沉。原來是這個任務,是個長久的任務,分量也有,倒是去完成這任務的人到底是誰,他確乎有些記不清了。
男子揚脣,眼中也終是有了笑意:“這個任務你們完成地非常不錯,很完美。”
見男子的心情好了,碧水也着實鬆了一口氣,嬌俏的小臉上再次染上了紅暈,美目閃閃地流離着明媚的光亮,仰視着自己的信仰與神,虔誠而謹慎地詢問着:“那主子,碧水斗膽想向主子求知一件事情。”
許是真的心情不錯了,男子看碧水也順眼了點,也就大方地允許碧水提問了:“何事?”
碧水見男子允許了,心中微顫着,情緒有些小激動了,而羞澀地用手揉捏着裙襬,柔柔地說着:“碧水記得,主子曾說,如果、如果碧水圓滿地完成了任務,便會賞賜給碧水最想要的……”
男子確乎是不記得當初自己是怎麼思忖的了,但是這個所謂的最想要的,他是記得,畢竟他給那些幫自己完成任務的,都是這般許諾的。
男子倒也不在意,懶懶開口:“既是我曾許諾過的,這個任務也確乎完成的不錯,那便圓你之意吧。”
聽男子這麼說了,碧水更是激動了,懷着伸手即可觸夢想的心情,看向男子的目光更顯熾熱,而聲音依舊柔柔的:“那,主、主子,碧水最想要的……”
“自由之身。”不待碧水說完,男子便是冷冷打斷了。
碧水聞言睜大了美眸,簡直不敢置信,覺得主子會錯了自己的意思。的確,自由之身是像他們這種無人權的間諜最渴望的,可是她不一樣,她從來不覺得自由之身是她最想要的,她最想要的是……
“主子,不、不是,碧水並不是……”
“自由之身。”而男子再次打斷了碧水的話,再次重複了一遍——他的許諾。
碧水再次聞言,臉色已是有些難看了,撲通一聲跪在了男子腳邊,仰着她那嬌俏的臉蛋,美目含水,楚楚地看向男子,那般虔誠:“不是的主子,碧水並不渴望什麼自由之身啊,碧水只是想陪在主子的身邊,碧水不求成爲主子的妃子,就是成爲主子的妾也是碧水的奢望,碧水只是想這輩子都陪着主子,就算、就算碧水只是個卑賤的暖牀奴,碧水也無怨無悔,心甘情願啊!”
聽完碧水這番與淚聚下的言語,男子的臉色卻徹底陰沉了,退後了幾步,就好似跪在自己腳邊的碧水是什麼骯髒之物一般,不掩的嫌棄與不屑。
“不貞的女人,你在奢求什麼?”
冷冷一句話,澆滅了碧水所有的熱情與憧憬。
碧水不敢置信地看向男子,可是他的厭惡卻又是這般的直白,深深地刺痛了她那顆只爲他跳動的心。
“主、主子……”
“不貞的女人,自由之身就當是你最該想要的,而不是奢求那些你不該奢求的,因爲你不貞,所以你不配。”
字字如針,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扎着她的心,直到面目全非,千瘡百孔,是血,是淚。
——————
“三哥,你也確乎狠心呢。”
少女緩緩自轉廊處走出,款款而來,一舉一動,端莊典雅,皆是禮節。
“夜深了,還出來瞎轉,當心着涼了。”見少女過來了,男子直接脫下了披風披到了她身上,佯怒呵斥着少女,儼然是個關心妹妹的好哥哥形象,這般貼心溫和,與剛纔那個冷冽無情的男子着實兩面。
葉鈴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看向自己的三哥,頭微斜,調侃道:“三哥也老大不小了,也不見得三哥有紅鸞心動的時候,可三哥明明就是個招惹桃花的主,小北就傾心於三哥呢,還有剛纔那個踉蹌離開的可憐姑娘。三哥你還真薄情呢。”
“哈?敢說你三哥薄情!你三哥我要是真薄情,纔不會護送傻傻的九妹妹從崇葉大老遠跑到文炎炎京來!”葉澄對於葉鈴的調侃有些不大樂意了。
哪個哥哥也不希望在自己疼愛的妹妹面前有什麼瑕疵,當是完美的榜樣纔是。
葉鈴淺笑着:“春寒料峭,容易傷風,三哥還是莫在風口呆久的好,早些回去吧。”伸手想將披在身上的披風還於葉澄,而被葉澄制止,擡眼看向這個俊朗的自家哥哥。
“九妹妹這是小瞧了你三哥我?再怎麼說我是哥哥,你是妹妹,我是男人,你是女孩,體質問題,你也莫與我相提並論了。”
葉鈴失笑,點頭。也確乎如此了。
“三哥早些休息,妹妹我也先回去了。”
衝葉澄微福身,轉身回屋去,而舉止端莊,步步蓮生。
望着葉鈴小小的身影,葉澄突然有些恍惚了。
這個端莊優雅的女子是誰?他那個調皮搗蛋的九妹妹呢?去哪兒了……
“鈴子,你可是恨三哥自作主張爲你安排的這場婚姻?”
他突然,這麼詢問。
他有些看不明白了,這個他從小看到大的,受盡寵愛的嬌氣的九妹妹。
而葉鈴不過側身,回望葉澄,笑靨生花:“哎呀,三哥這是說的什麼話,你可是鈴子的三哥哥,是鈴子最信任,最喜歡的人呢。”
春寒料峭,這般寂冷。
原來不會寒冷的國度也會有這麼冰涼的時候。
改變了就是改變了,縱然依舊笑顏以對,但那改變卻是怎麼也挽回不了的……
他記得,他曾這麼說過,也是這般笑着,笑得那般傷心。
看着葉鈴嬌小的身影已消失在了轉角,葉澄久久望着,不曾離開。
夜風冰涼,拂面冰涼,夜如水,那雙曾促狹嬉笑的輕狂鳳眸,掩去了疏狂,黑白分明,瞳孔就如子夜般漆黑卻無所星辰,幽深得就似深淵寒潭了,沒有流光,只有沉穩的悲涼。
他站於那兒,白衣黑紗,夜風微涼,而渾身上下氣息冷冽,冰涼如水。
女子感其悲涼,身形微動,卻驚覺一陣寒風撲面,習慣性後退,而被扣住了手腕,心驚後是淡然視之——她應當習慣了纔是。
“又被我抓住了呢。”眼角微挑,鳳眸漣漣生華,帶着點點笑意,嘴角微揚。
女子沉默,望着扣住自己雙手腕,把她壓到了磚牆之上讓她無處再隱遁的男子。
白衣黑紗,他還是喜歡這麼穿,黑白相融,亦正亦邪,這個人的脾性也向來如此,陰晴不定。
“我說呀,這是第幾次了,我準確無誤地找到你的位置?”
“……”很多,很多次了。
“放一個武功比主子差的暗衛在身邊,是不是有些不安全呢?”
“阿澄是要派我去完成什麼任務再還我自由之身麼?”女子輕聲喃語,眸光微斂,不悲不喜。
“那倒不至於,你還沒到該讓我廢棄的程度。”
“那阿澄是打算如何處置我了,調任到他處麼?”
“別說得這麼涼薄,我像是那種絕情無心之人麼?”不在意地笑笑,鬆開了對她的鉗制,站於一旁,看泠泠月光,通體圓潤而如是薄涼,“你還是守着你原有的位置吧,畢竟這位置從來也只有你一個,突然換人了我也不習慣。”
她低眉順眼,點頭說自己省得了。
“向你打聽個人。揉藍是誰?”
“琴師高羽的孫女,高泠玦,撫得一手好箜篌。阿澄曾聽過她撫的箜篌,很是讚賞。”
“哦?原來是那個有上古傳下的樂器的姑娘。”他有些許印象了,因爲那把絕世的箜篌,而輕輕搖頭,道,“我記得那個姑娘彈的曲子確乎出神入化,可惜太悲,我不是很喜呢。”
女子低首。他的喜好也是這般陰晴不定着,她明明記得,當初他說,若得高姑娘一曲,生死無憾,若得高姑娘此人,幸運之至。
而轉眼,他道高姑娘彈曲太悲,他不喜,他將高姑娘賜予了炎玉候,他連高姑娘是誰,都忘了。
“青青?”低喚着,帶着遲疑。
女子凝眸,擡頭看向眼前這個白衣黑紗的男子,有些錯愕與恍惚了。
見女子只是詫異地看向自己,葉澄也有些詫異了,莫不是自己喊錯了?帶着點點愧疚,不確定地詢問着:“怎麼了,我喊錯了麼?”
女子又斂下羽睫,睫羽輕顫着,輕聲喃喃道:“不,我便叫青青,只是阿澄好久不曾喚過我的名字,久到我都快忘了,原來自己叫青青呀……”
葉澄別開了臉,女子的悲涼,他很明顯地感受到了,而好似真是他的錯。可是,他要說什麼呢?
一時無言。
“青青姓什麼?”他繼續詢問了。因爲他真的忘了,名還模糊記着,而她的姓他確乎忘了。
“姓什麼……”女子也恍惚了,思索了會兒,才喃喃,“大概是柳吧。”
“柳青青……”葉澄目光微閃,淺笑,“是個好名字呢。”
女子困惑了。一個不被人記住的名字,有什麼好與不好的區別麼?
“青青很漂亮呢。”
葉澄忽伸手,擡起了柳青青的下巴,看着她的臉龐,細細打量着。
確乎是個美人胚子,柳眉杏目,瓊鼻櫻脣,瓜子臉,白皙乾淨,而右眼角的那滴淚痣平添美感,蠱惑生華。
嘖,他都快忘了,跟着自己那麼多年的暗衛是個美人胚子呢,也是,她總藏於暗處,悄無聲息,默默不語,他也差不多快忘了她的存在。
葉澄又低首,打量起柳青青的身姿,目光幽深,嘴角微揚,好似很滿意了。
葉澄鬆開了對柳青青的鉗制,負手而立,站在她的身前,說道:“青青,以後你也別呆在暗處了,不用再當我的暗衛,一個能讓我察覺到的暗衛可是不合格了呢。”
柳青青目光閃了閃,張了張脣瓣,想說什麼,而最後只是抿脣,低首不言,而神色慼慼。
她能說什麼,他是主,她是僕,她能說些什麼?
可是她明明記得上一刻,他還說習慣了自己的存在,不會將自己換掉的……
“青青來,跟我去屋裡。”葉澄徑自拉過柳青青的手,將有些錯愕的她帶入了屋內,“你在這兒等會兒我,我馬上就回來。”說罷便是扔柳青青一個人在屋內,自己關門離開了。
柳青青不解,有些不明白葉澄想做什麼。
而過了好久,久到柳青青以爲,他又忘了,葉澄回來了,手裡拿了個精美的匣子,不大,也不小。
“青青快過來看看,還喜不喜歡?”就似葉澄心情大好一般,將匣子輕擱於了桌案上,輕輕打開來,衝站立在一旁的柳青青揮了揮手,喚她過來瞧瞧匣子裡的東西。
柳青青困惑着,走了過去,往匣子裡望去,而一瞬驚豔,愣在了原地,許久無所反應了。
“夜深了,不好尋,可是讓青青久等了呢。”
“阿澄,這是女裝……”更爲疑惑,她是真的猜不透了,他的想法。
“這自是女裝。”就似柳青青說的話只是在重複一個事實,葉澄失笑。
“是予九公主的嫁妝麼?”她不確信。
葉澄聞言自是一愣,狹長眼眸微眯,有些不悅了。
“青青在說什麼胡話,九妹妹的嫁妝還需我半夜跑炎京的裁衣店去添置?”
“那是予小北的,還是高姑娘,抑或是剛纔那個可憐的女人?”
葉澄忽笑了,那般薄涼:“是不是我隨便念出個名字你就把它送過去了?”
柳青青低首,輕聲說着:“阿澄的吩咐我當去辦好的。”
“那我就這麼命令你好了,今晚你睡這兒,明天穿上這衣服,跟我走。”
柳青青愕然,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話?
“阿澄的用意呢?”
“用意?”葉澄微抿脣,漣漣生華的鳳眸裡透出了幾分不耐煩,“青青不該來揣度我的用意。”
柳青青沉默。
他是主,她是僕,僕不該來琢磨主的想法,那是越矩的,主說什麼,僕怎麼做,就可以了,僕是不該有自己的思想……好悲涼,卻必須如此。
看着柳青青乖順的沉默,葉澄突然覺得有些心煩氣悶了,本來的好心情驀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很煩,很討厭,感覺失去了什麼卻怎麼也忖不出來,索性也懶得理會柳青青了,轉身就大步離開了屋子。
屋子又沉寂下來了,又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她擡眼望向了桌案上那個精美的匣子,匣子裡裝着她不該擁有的東西,而她的主子卻硬生生命令她去觸碰這個禁忌,去打破這個距離。
她有些恍惚了,她料想不到也猜不透,結局會是什麼,是不是又和她想象中的一樣,那麼無奈與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