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妙融原本一塵不染的白袍上點點殷紅的血漬,他望着莊月明形似癲狂的臉,不覺後退一步,失聲叫道:“母親,我是妙融!”
莊月明忽然痛哭出聲,這一刻,她的美貌不再,猶如一朵開敗的優曇花。她赤身蜷縮在團團黑髮之中,依偎在方迪的懷中,宛如一個柔弱無依的嬰孩。
莊妙融將自己的外衣解下,覆蓋住她的身體。
“飛揚,飛揚死了!不會再回來了!”她哽咽着,彷彿癡了似的,不斷重複他說着這句話,也不知說了幾次,幾十次……甚至幾百次。
“你的母親心中,永遠只看得見你的父親。”方迪忽然道。
“你是誰?”莊妙融問道。方迪的面容跟上官龍毫無相似之處,很難將兩人聯想在一起。
“這個問題我也經常問自己。”方迪輕輕拍着莊月明的背,就像哄着鬧睡的孩童,“十幾年前,我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玉魔手方迪,後來竟成了玄機山莊的管家上官龍。可是不管是誰,在夫人面前,我卻是一個怯懦的男人。怯懦到,十幾年來,從來不敢表露自己的心跡。”
“你……一直暗戀着夫人?”靈越不由輕輕嘆息。
方迪並不看她,他凝視着莊月明,眼裡俱是愛慕之情。莊月明時而糊塗,忽而清醒,聽到這句話,臉上竟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你看,我是否隱藏得很好? 就連夫人都沒有察覺道一絲一毫。”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裡充滿了悲涼。
莊月明身子一陣顫抖,緩緩放鬆了手,緩緩止住了哭聲,空洞的眼神漸漸凝聚了光輝,她顫聲道:“我以爲……我以爲……”
昔日殺人不眨眼的玉魔手滿臉溫柔之色,“你以爲,我藏身在玄機山莊,甘願爲奴,供你驅使,只是爲了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莊月明茫然點點頭,方迪嘴角浮起笑意,“其實我就早認識你,早在你救我之前……”
衆人聞言俱是一驚。
方迪癡癡地望着懷中的莊月明,眼中閃過異樣的光彩,“你可記得那年在嘉興舉行的武林大會? 大會過後,你與莊主煙波湖上泛舟。你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輕衫,碧色的羅裙上繡滿了不知名的花。你站在船邊,低頭去玩青色的蓮子。你一定沒有發現,我在蓮葉深處的小舟上看着你。”
莊月明的眼睛裡忽而似點亮了繁星,盪漾起一絲笑意,“原來偷看我的人是你啊……我記得向你扔了一支蓮蓬。”
那時的少女莊月明,一定沒有想到,接到蓮蓬的人,會跟她一生的命運有如此多的牽絆吧。
莊月明澀然道,“我那時很歡喜,還以爲是飛揚……”
方迪浮出一絲酸意,輕輕哀嘆,“你的眼睛裡從來只看見他……武林大會上他一亮相,我就看到你對着他目不轉睛,再也瞧不見別人了……”
莊月明呼吸困難,妙目之中溢滿哀傷,“他,終究是負了我……”
莊妙融微有詫異,露出不平之意,“孃親,你爲何這麼說?父親至死,都是愛着你啊,何曾辜負於你?”
莊月明森然冷笑起來,目光之中帶着三分冷然,三分悽清,還有三分說不出的酸楚,“我,並不是你的母親……”
莊妙融面色一滯,欲言又止,母親定是糊塗了,竟連自己也不認識了。
路小山忍不住出言提醒,“她的確不是你的母親……你的母親另有其人。”
莊妙融半日之中,慘遭遽變,心神已亂,此時聞言呆了一呆,神色大變,“你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莊月明的臉上浮現出譏笑的神色,面色越來越蒼白,方迪的面色越發陰沉如水,他哀求着:“大小姐,求求你,不要走!”
莊月明對他勉強微笑,已是十分虛弱,“你啊,果真……是個怯懦的……男人。你到現在也不敢……叫出我的名字。”
方迪的眼淚大滴大滴落在莊月明的臉上,他聲聲呼喚:“月……月明,月明!你不要走!”
莊月明微笑漸漸凝結,喃喃道:“我看見飛揚了……他來接我了……”
莊妙融膝行到莊月明的身邊,泣不成聲,“孃親! 孃親!”
莊月明艱難地伸起手,欲去撫摸莊妙融的臉龐,她的眼中閃爍着奇異的光芒,竟是十分歡喜:“飛揚……你終於原諒我了!”那手突然猛然垂下。方迪發出一聲哀嚎,將莊月明緊緊抱在懷中,怒瞪着莊妙融:“你走開,你走!”
“月明!月明!”他一聲接一聲地呼喚着莊月明的名字,莊月明像睡熟了的嬰孩,安靜地躺在他的臂彎,沒有任何迴應。
莊妙融癱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雙手,喃喃自語:“是我,是我殺了她!”
方迪悽然一笑,“月明走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一語未落,這昔日江湖令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嘴角鮮血一漫,面色漸漸蒼白,宛如一尊雕像。
“他已經自斷經脈而死了!”路小山凝視着方迪,語氣裡隱隱有一絲惋惜。
莊妙融呆呆地看着相擁的莊月明和方迪,忽然發瘋一般欲將兩人分開,但是方迪的雙臂緊緊護住莊月明,饒他如何用力,竟是徒勞無功。
“莊兄……”靈越和路小山制止了他,“你這樣會損害莊夫人的遺體的。”
他頹然坐地,抱着莊月明的屍體痛哭起來,身體不停地抖動着,顯然痛苦至極。
“是我殺了她……是我殺了她!縱使她有千錯萬錯,也終究將我撫養長大,我叫着母親叫了數十載,可是我竟然殺了她!”
母親在他心中一直宛如天上明月,只可仰望不可親近,而今忽然恢復記憶,樁樁件件的過往,恐怖之極,他一時如同癡狂一般,肝膽俱裂,忽然瞥見地上的長劍,抓起來就往頸間抹去……
路小山手指如電,未等刀鋒靠近脖子,便劈手將長劍奪了下來,用力一擲,刺入到幾丈外的樹身上。
靈越微微嘆息,蹲下來,輕聲在他耳邊道:“莊兄,你可知道,你的生母還活着。”
莊妙融半晌,擡起頭來,眼中含淚,一片迷惘之色, 茫然問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路小山將他扶起來,順手替他拍了拍白衣上的灰土,微微一笑:“莊兄,你的生母還在禁地的地牢裡。”
莊妙融難以置信,“你們如何知道的?”
靈越和路小山便將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莊妙融的神色不斷變幻,最後發出一聲嘆息:“我十五歲那年決意離開山莊,人人都道我是少年氣盛,不願躲在祖輩的廕庇之下,要去闖蕩江湖,揚名立萬。其實,哪裡得知,我是無法待在山莊了。想不到我離家十年,一朝歸來,竟又是發生了這麼多的事。”
路小山望着天邊陰沉的太陽,對莊妙融說,“我們快去找莊夫人吧。”
莊妙融一怔,本能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被方迪緊緊抱住的莊月明。
路小山拍了一下腦袋, “哦,我是說,我們快去禁地吧,你娘還關在地牢裡呢!”
“娘……”這個字好像燭光一般點燃莊妙融的黯淡的雙眼,他不覺喃喃自語,咀嚼着這個字。
稱心不知道在哪裡冒出來叫道:“公子!”
這聲稱呼瞬間將莊妙融帶回清醒狀態,他微微蹙起雙眉,“怎麼就你一個人?”
稱心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躬身回稟:“山莊裡的人都在等待公子的命令。二小姐的人剛剛被關押起來了。”
莊妙融略一思忖,問道:“他們在哪?”
“都在小姐的別院。”
莊妙融看着地上的屍體,輕聲道:“將夫人和此人的身體小心分開,暫放在海棠苑,準備料理後事,切忌不可走漏任何風聲。至於二小姐……”
他用探究的眼神看着靈越,帶着幾分歉意,“我與舍妹已經十年沒見了,想不到她竟然頑劣至此,對兩位多有得罪。我替舍妹陪個不是……只是我們畢竟是血濃於水的兄妹,還請靈越捐棄前嫌,饒了她的性命……”
靈越心想,莊妙而雖然性情放蕩可惡,但是身中七日夢之毒,已然得到了教訓,於是對莊妙融說,“令妹中的毒名爲七日夢,並無性命之憂,只需要每日大量喂水,七日之後自然醒轉。只是……”
“只是什麼?”莊妙融急切追問。
“令妹可能會喪失部分記憶……到時能否認出公子,全憑造化了。”靈越輕輕咬住了嘴脣。
莊妙融聞言,眉間慮色頓消,“只要性命無憂,足矣。”
他想起了什麼,俯身凝視了莊夫人片刻,輕輕握住了她的右手,從中指上取下來一個藍色的戒指。
他手持戒指,朗聲對稱心道:“你傳我的命令下去,夫人已將莊主之位傳於我,二小姐如今深陷昏迷。有願意效勞的,可以留下,不願意的也不勉強,可以自行離開山莊。只是不可在江湖上作惡,否則殺無赦。”
靈越和路小山相視而笑。
頃刻間,莊妙融又成了那個鎮定自若,風姿曼妙的玄機公子。
莊妙融目光閃動,注視着手中的戒指,那枚戒指閃着幽幽的藍光,託着一朵奇異的花。
靈越的頭轟然炸了開來,猶如千萬道光芒在她眼前閃耀。
那花,赫然又是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