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越的一口饅頭噎在喉嚨,半天不曾順下,她心想,真要休了我倒是求之不得。只是看慕容白對裴之翠的態度,恐怕要她一輩子在裴家受折磨呢。
裴之翠真可憐啊!
靈越再次爲這個可憐的姑娘惋惜了一番,似乎沒有想到自己如今正是那個可憐的姑娘。
慕容白不在山莊,大管家對靈越睜一眼閉一眼,這一天便過得十分逍遙自在,大部分時間她在芍藥園逗逗游魚,剪剪葉子,盤算着如何逃走。
等到日頭偏西,她和小吉祥便早早收工,哼着小曲兒從芍藥園一路看山看水,慢悠悠地往洗心閣走。
昨日她們走的是一條寬道,今日因心情格外愉快,兩個人專揀那沒走過的花園幽徑,沿着曲折長廊,走過蜂腰拱橋,沒想到走來走去竟走到一處花苑,頓時驚呆了!
雖是九月過半,那花苑裡處處開滿了鬱金香,大叢大叢鬱金香或依水亭亭玉立,或靠着假山挨挨擠擠,有的純白如雪,有的濃黃如金;紅的似火,粉的嬌羞,更有幾種顏色滲雜的,如同勾了幾道邊似的,每一種花都有一大片,真是絢麗非常。
“天哪,這真是太美了……”靈越和小吉祥忍不住齊聲讚歎。
靈越忽然瞧見角落裡有一支鬱金香竟然幾近黑色,頓時一聲驚呼,飛奔過去想要看個分明。她正要用手指去觸摸花瓣,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臭丫頭,拿開你的髒手!”
靈越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她循聲望去,只見花間站着一個明豔動人的女子,嫋嫋婷婷,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卻梳着已婚婦人的髮式,眉宇之間卻流露出一絲傲意。
靈越心念一動,難道這是慕容白的妾室?
身後的小吉祥冷哼一聲,“你是誰?睜大你的眼睛看看,竟敢對我家小……不, 竟敢對少夫人無禮!”
那女子似乎微微吃了一驚,一雙丹鳳眼上上下下將靈越打量了一番,驚訝之色漸消,嘴角隨即彎起,露出一聲嗤笑。
“原來是姐姐,請恕妹妹眼拙,竟沒有認出來,真是該打!”
她從花間慢慢走過來,也不行禮,用嫌棄的目光瞟了一眼靈越身上的粗布衣裳,嘴中發出嘖嘖聲,神情惋惜,
“想不到姐姐生活如此簡樸,真是賢良淑德,堪爲後世之表,我這做妹妹的,真是自愧不如。”
靈越不動聲色地掃過她頭上的玉搔頭,耳邊的明月璫,手腕間的紅麝珊瑚串,件件精美無比。意識到靈越打量的目光,女子露出得意的神色,輕輕搖了搖自己千嬌百媚的腦袋,好叫那翡翠流蘇釵搖盪起來,光彩離合。
靈越淡淡微笑,“妹妹說笑了,只是這妹妹有兩個,卻不知道你是哪一位?”
女子聞言臉色幾不可察地一僵,“姐姐這兩日勞作辛苦,自然不認識妹妹。妹妹孃家姓李,小字可人。姐姐叫我可人就好。”
“可人? 李姨娘生得花容月貌,真是可人疼。”小吉祥陰陽怪氣道。
“哼!主子們說話,哪兒有你這個丫頭插嘴的份兒?”李可人怫然變色。
“什麼時候,一個姨娘在少夫人面前也敢自稱主子了?”小吉祥不屑一顧地反擊。
“你……”李可人發現跟小吉祥鬥嘴佔不到便宜,眼珠一轉,露出極其甜蜜的笑容,“你這個小丫頭還不知道吧,我們所在這個園子,少主已經作爲定情之物送給可人了。”
“定情之物?”靈越皺眉。
李可人表情嬌羞,欲說還休,半天甜絲絲地道,“少主疼愛可人,今天不但陪可人回了孃家,還將這座金香園送給可人,從今之後,我就是這金香園的主人,你說,我算不算主子呢?”
“哼,不過是個破園子的主人罷了……”小吉祥嘟嘟囔囔,還要鬥嘴,被靈越止住,“好啦,我們回去吧!”
“姐姐,這座金香園,以後少主也會常來的,如果少主看到你不高興……”她掩口而笑,“我可不知道怎麼辦。”
“李妹妹這麼說,置少夫人於何地啊?”一個聲音清越而來,猶如清風明月,令人心中一蕩。
靈越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翠袖女子靜靜立在園門之處,她的黑髮十分光亮,襯得雪白的皮膚細緻滑嫩,一雙妙目正含笑看着靈越。
一種奇異的感覺如同水流一般漫過靈越的心頭!她第一眼看到這個女子感覺不過十七八歲,再多看幾眼,尤其與那雙妙目相觸,竟似無法移開目光,只覺充滿了難言的誘惑。
她是誰?
李可人一看到她,竟露出嫉恨之色,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我道是誰啊,原來是高姐姐……你出來充什麼好人?別忘了,洞房之夜,少主可是爲了你,拋下了姐姐!”
原來是同日進門的高氏啊!靈越心想,今天什麼日子,慕容白娶進來的兩個小妾,竟同時被她撞見了。
她無意跟她們爭風吃醋,便拉起小吉祥,“兩個妹妹慢慢聊,我們先去吃飯了!”
李氏見她不戰而逃,面露得意之色。高氏看着靈越和靈越走過身邊,含笑,略略側身避讓。
就在靈越與高君玉擦身而過的瞬間,她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那種幽香既不是尋常的脂粉香,也並非花香果香。
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香味,莫名其妙令她想到了錦娘。
靈越沿着花徑走了數步,忍不住頻頻回頭去看那高君玉。
高君玉身材修長,一身翠衣,蹁躚立在花間,笑意微微,看着李可人。
那鮮豔的翠色,穿在別人身上只嫌俗氣無比,穿在她的身上,卻彷彿天生爲她而生,襯得她美貌奪目,如同綠孔雀一般令人驚豔。
“小姐,你爲什麼老回頭去看高姨娘?”小吉祥見她神不守舍,好奇地問。
“沒什麼,只是想到了一個故人罷了。”靈越悶悶地回答,一片陰影不知從何而起,籠罩於心頭。
“小姐的故人我都知曉,你說說看,小吉祥肯定記得。”
“不,你不知道。”靈越輕輕地說着,搖了搖頭。
她想錦娘了。
非常非常想。
但是她的錦娘已經死了,冰冷的屍身孤單單地葬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沉寂於一個不顯眼的山洞之中。
她在底下一定很孤獨吧?殘葉尚知暮,涼骨可知寒?
她的神靈會不會在天上看着自己嗎?
靈越不自覺地擡頭望向天空。九月的天空,高遠而純淨,隨意鋪開一大片一大片深深淺淺的藍,一絲白雲都沒有,那麼寧靜,又是那麼寂寥。
錦孃的臉在那片藍裡慢慢顯出淡淡的影子,她的聲音彷彿來自遼闊的天際:
“靈越,你現在很危險!他們很快就會衝着你來!”
“你娘一定還活着,你要去救你娘……”
“真想好好地活着啊……”
錦娘……靈越不覺重複着這個從小喚到大的名字,覺得胸中一團火焰在燒灼着,她極力捂住心口,緊閉了眼睛,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自從她被打落山崖,醒來身在大船變成裴之翠後,花間谷的人似乎失去了蹤影。
也許暫時藏着慕容家是安全的,誰會想到姑蘇慕容的少夫人是她呢?
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想到。
靈越正自心念轉動,忽然小吉祥靠攏來,低聲道,“小姐,你看……遠處那個影子是不是慕容白?”
她悄悄指着遠方假山的一個亭子,靈越順着那一指,看到亭子廊柱旁露出一個青色的背影,似乎正看着什麼發呆。那高大挺拔的身形,如同似乎要透空而來的寒冽之氣,不是慕容白還會是誰?
好像感應到她們的目光,慕容白倏然轉身,寒亮的目光如同利箭,又如同鷹隼,朝二人看來,靈越的心頓時一緊,漏跳了半拍。
身邊的小吉祥一把拉起她,“小姐,快走吧!”
兩個人忙掩入柳樹濃蔭,一路沿着幽徑逃也似的地奔回洗心閣。
當天晚上,靈越睜眼望着帳定,久久難以入睡。窗外一輪明月不復前日圓滿,明晃晃的月光透過庭間大樹的層層枝椏,投影在窗紙上,如同剪紙一般,黑白分明。
“小吉祥……小吉祥……”靈越終於忍不住,對着牀裡輕喚,“我睡不着……起來聊聊天吧!”
“小姐,睡不着……你就數羊吧!黑羊跳到白羊圈,白羊跳到黑羊圈……”小吉祥睡得朦朦朧朧,口齒不清地回答,翻個身嘴裡繼續嘟囔着什麼又沉沉睡去。
靈越微微嘆了一口氣,閉着眼睛數起羊來,誰料數來數去,越數越清醒。她躺在牀上如同烙燒餅一般,終於不耐,乾脆披衣而起,悄悄推開房門,幾步下了遊廊,抱膝坐在庭中的桂花樹下。
九月的夜半,徐徐夜風已有入骨的寒涼,如霜的月光靜靜流淌,跳躍在這棵足有兩人合圍的桂樹枝上,高大濃密的樹冠之下,是細白繁密的桂花,脈脈的甜香融在月輝之中更見清冽。
“桂花牛皮糖嘞,賣桂花牛皮糖咧,香香甜甜好味道……”舊日青州街巷的叫賣聲伴隨着清越的銀鈴聲,恍恍惚惚地又在她耳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