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極飽衆人口福的差事還做了不到三日,桑枝便已找上了我,直截了當地說受不了這份苦差事了,順帶贈送了一汪慣用的淚眼朦朧。
這所言應該非虛,這瞧着也不過幾天時間,她原本紅潤的臉色竟已慘白如紙,只是說句話都要虛倚着旁邊的什麼物什歇一歇,似乎怎麼也提不上勁來了一般,連性子也不如剛來時那般活潑了,瞧見她近日每次從後廚裡走出來時就跟要去了半條命一般,着實讓人有種害人“香消玉殞”的負罪感。故我心裡雖還是疑惑不過三日她怎麼會就整成了這副虛脫得彷彿快魂歸天外的模樣,卻還是應了。
“謝謝阿若姑娘,”她口中道着謝,有氣無力地拔下頭上的一枝綠油油的祖母綠簪子丟給我,“你看,這抵住宿費夠麼?”
一碼歸一碼,畢竟靈棲並非施粥坊,人是要關心的,錢自然也是要收的。我隨意地瞟了一眼,那祖母綠簪子成色好水色足,怎麼說也夠她休養個半年多了,忙道,“夠了夠了。”
“早說嘛,害我還受了那麼多的罪。”桑枝喪氣地嘟囔着,苦惱地用指尖輕輕地抵着太陽穴,眯着眼睛很是憤慨,“早知道這破玩意兒這麼值錢,就早抵了了事,不能吃不能喝的,也不知擱在頭上有什麼用。”
我把簪子收入懷裡,一邊道,“桑枝,你還是先休養一陣子吧,需要讓邱五晏看看,順便開個藥方嗎?他雖然是個掌勺的廚子,但是對付這些小病小痛的應該也能行。”
她忙擺了擺手,臉色蒼白,氣若游絲,縱使是這樣的病態也美得驚心動魄,“不用了,我自己調養一段時間就好。”
見她這般堅持,我也沒有再勉強,畢竟並非要好的關係,不好說些什麼,只禮儀性地道了句“注意身體”便掩上了門,由得她去。
自此靈棲重新恢復了無美食的平靜,桑枝也重新做回了安安穩穩的住客,我原以爲桑枝的那句“調養幾日就好”僅是一句客套話,沒想到竟是說認真的,眼見的也不過兩日的時間,她已然恢復了那生龍活虎的模樣,每天喝喝茶,撒撒歡,逗逗來往的客人,除了每日都能遞進數十個爲她神魂顛倒的路人瘋狂地來送刺薔薇以至於給街口花坊張姨相公的肚子上又添了幾塊肥油之外,倒也是一派寧靜祥和。
遺憾自然是有的,畢竟再滿足不了口腹之慾,對於
向來尊崇“民以食爲天”的我無疑是滅頂之災,但莫名心中卻隱隱有些慶幸。還好,她還沒有來得及抓住小黑的胃和心。還好,小黑還是小黑,名稱的前頭還沒有綴着一個“桑枝的”。一切都還是“還好”。
此時桑枝正倚在門口,纖長的玉指把鬢邊如煙似雲的墨色髮絲輕輕地撩至耳後,露出雪白乾淨的耳廓和白皙的脖頸,在陽光下泛出白璧般溫潤的顏色,垂下的墨色長髮纏綿入腰,將本就纖細得咂舌的腰肢繞得更顯得不盈一握,一陣風吹來,靈棲門外的玉蘭花紛紛掉落,香味四溢見有一瓣玉蘭落在她的發上,黑髮白花,紅妝裹素,恍若九天玄女下凡。
已有幾個路人經受不住這般美景誘惑,只顧着探頭去看,卻撞了門前呲牙咧嘴的石獅上,引發桑枝又一陣咯咯的輕笑,讓被撞的人還來不及咒罵,就恍恍惚惚地帶着一臉幸福的表情爬起來走了。
我歎爲觀止。
雖然桑枝的存在抵消了小黑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氣場,也吸引了不少雄性客人前來圍觀,從而給靈棲里拉來了不少生意,只是……這廝確定是落跑的秀女嗎,落跑秀女不是應該躲躲藏藏在房間裡頭整天惶惶不可終日的麼?哪還有人大大咧咧地在外頭拋頭露面的,可不是等着發現遺漏了的官兵來抓?
這也就罷了,最重要的是……這廝到底幹啥麼總是湊在小黑身邊?
當桑枝又打扮得像只花蝴蝶一般翩翩坐在離門口最近的那個位置時,我執着掃帚的手一歪,心裡恍若有一萬隻小白花兒在撲棱棱地劃拉着肥翅膀咆哮過境,幾欲抓狂。
雖然鎮上的姑娘們時常到靈棲這裡坐坐都是常有的事,而桑枝作爲這裡的住客,又是個落跑秀女的尷尬身份,成日都戳在客棧裡轉悠更算是情有可原,但我心裡卻知道桑枝的目的絕對不單純。因爲她每次來時,看向小黑的眼神總是與看他人時不一樣的,眼波流轉間嫵媚勾人,只消瞧上一眼就真真要把人酥進了骨子裡去。
非!常!不!喜!歡!
我不知心中這股莫名的怨懟情緒從何而來,只知道我就是討厭桑枝對小黑那般嫵媚地歪頭笑,還用銀鈴般好聽的聲音對他說話聊天,擺明了就是想勾搭那悶小廝再明目張膽地吃幹抹盡一點渣都不剩,偏偏小黑上回受了眉孃的罰,縱使還是冷了一張臉的,卻還是不得不
站在那裡聽她再三言語調戲逗弄,哪怕一連就是好幾個時辰,也不得有異議。
在桑枝又一次指名讓小黑上茶時,我怨氣沖天地丟了手中的掃帚,搶先從後廚裡端了一盞茶過去,重重地放在了她面前的桐木桌上,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地從咬得死緊的齒間蹦出三個字,“請、慢、用。”
幾滴茶水倏地被這震動引得飛濺起來,悉數洋洋灑灑地濺了桑枝的身上。她那一襲像是新裁的雪鍛裙上,星星點點的深褐色茶漬尤爲明顯。我本是想從放茶的所謂氣勢上給她一個下馬威,卻想不到竟有了這出意外,一時幸災樂禍中又帶着一絲對未知狀態的惶恐。
桑枝不慌不忙地擡起眼來看着我,我亦生猛地雙手叉腰,心裡卻底氣不足地回望她,本想在她的眼中挖掘出幾分厭惡和不甘,更希望她能像普通貴家小姐一般頤指氣使、恃寵而驕地挑釁一番,好讓自己痛痛快快與她吵一架,也算是功德圓滿。
然而沒想到的是她卻只是輕輕地挑挑眉,就連動作也是輕輕地,圓潤的指尖拂拭下了還在裙面上滾動的水珠,一副不以爲意的模樣,只是在看向我的眼神裡除了往日一貫而來的嫵媚撩然,還多了幾分瞭然的笑意。
明明是兩看相厭的關係,可是這姑娘怎麼從來不走尋常路!
恍若去勢迅猛的一記重拳卻歪打在了鋪得綿軟的棉花上,讓人只覺着輕飄飄得着不到力,剛燃起來的滿腔熊熊氣焰瞬間慫氣地泯滅,方纔在心裡醞釀好默記了好幾遍的一番豪氣沖天的話也全都不知飛到了哪兒去。面對她的大度,反而顯得在一邊的我心胸狹隘、幼稚可笑起來。
我挺着腰板呆在原地愣了半晌,本還想放下些什麼狠話,無奈腦子被這麼一堵而一片空白,迫不得已地低低道了句“抱歉”,便灰頭土臉地徹底敗下陣來。
隔着遠遠的還能聽見她低低輕笑着對戳在門口裝面癱的小黑道了一句,“你們這兒的小雜役,還真有意思。”
我心裡暗自腹誹,你纔有意思,你全家都有意思。
正悶悶地揮着雞毛撣子把那一帶空氣攪得一片塵煙飄渺幾乎讓人覺得快要得道昇天之時,突然間一使勁打到了一個物什,我以爲碰到了什麼古董,惶恐間忙回頭去看,卻又想着聲音不對勁,原來是那神出鬼沒的清風,“清風?你怎麼來了?”
(本章完)